剽悍的蒙古鐵騎
揚起一路索命的征塵
將瘦弱的南宋
逼上
崖門
——張況《南宋的末日》
長久以來,不斷想象這樣一場戰(zhàn)爭。
茫茫山野間兩軍對壘,死命廝殺,硝煙和吶喊聲,將荒山野嶺攪得天昏地暗。兩山對峙之外,大海濁浪排空。殘桅斷櫓,鮮血染紅的海水直撲岸邊,憤怒拍打崖石,驚心動魄。兩只海鳥驚恐地掠過戰(zhàn)場,留下一串凄厲的嚎叫。海水極處,火光駭目,夕陽下,只聽得慷慨悲歌,怒號陣陣……
想象這場戰(zhàn)爭,并非好戰(zhàn),亦非尚武,只因交戰(zhàn)一方——南宋王朝皇帝姓趙。
這是一場真實的戰(zhàn)爭,距今七百多年。聽說這場戰(zhàn)爭前,根本不會對自己和宋朝有過什么聯(lián)想,雖然我也姓趙。聽說以后,想的也是戰(zhàn)爭,而不是那個風(fēng)云激蕩、文化粲然的朝代??赡骋惶?,突然明了“安人”的來歷,想象,就在長天白云、驚濤駭浪中,恣意馳騁起來。
這是一場什么樣的戰(zhàn)爭?
史書這樣描述:南宋君臣和將士用鮮血和生命,在崖山鐫刻著中華民族的正氣歌,在崖海凝聚了愛國主義的民族魂。
然而,他們失敗了,一個王朝,就此湮滅。勿論多少繁華和鼎盛,只要屈服強權(quán),結(jié)局只有一個。血腥的吶喊,亡國的悲凄,曾經(jīng)的家仇國·限,都永遠(yuǎn)消失在歲月的風(fēng)霜里。
張況寫道:一輪紅日,墮海,而亡。
仲夏的一個下午,來到這個古戰(zhàn)場——廣東新會崖門,遠(yuǎn)離聲色犬馬的城市,這里,仿佛從來都是靜止的。一邊,青山葳蕤,林濤微漾。另一邊,崖山與湯瓶山各踞左右,兩山對峙,中扼清流,兩山外的大海,沉靜似鏡,波瀾不驚。灼人的陽光下,只有炮臺銹色斑斑,滄桑如晦。當(dāng)年,就是這些鐵炮轟天咆哮,護(hù)衛(wèi)著孱弱的南宋幼主?
摩挲著冰涼的炮管,極目風(fēng)平浪靜的海面,好一陣感嘆。
還有什么,能敵得過時間這只魔手?
可是,近八百年后,我卻偏偏知道了。安人,這聲在四邑(海外華僑對臺山、新會、恩平、開平四市的統(tǒng)稱)鄉(xiāng)野時常聽到的稱呼,竟和宋朝,和在崖門激戰(zhàn)的南宋王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平靜的心,這時,也不能不開始激動。
“安人”,童年時非常好奇的稱謂。學(xué)齡前那段時光,一直跟著外婆,初春的早晨,賴在被窩里不愿起來,卻聽到一聲清脆的招呼,“安人,早哦”,外婆笑著和來人說話。安人?第一次聽到外婆被叫“安人”,疑惑不解,在來往皆“二叔”、“三婆”、“長公”、“大妗”的稱呼中,自小知道婆、公是老人,叔、妗比較年輕,可“安人”是什么?綠樹青竹環(huán)繞的小村子,沒人能解釋我的疑問。
這個春天的早晨,“安人”在小女孩的心。輕輕劃上一道優(yōu)美的弧形。
許多年過去了,鄉(xiāng)人的談吐中,偶爾還能聽到“安人”兩字。年歲見長,更知道安人只存在于某些地方,它不大眾化,或許有人從沒聽過這個詞。這道弧形,在歲月的拉扯中,變形、纏繞,衍變?yōu)橐恢缓Y(jié)。繁復(fù)、迷幻、誘惑而美麗。它究竟隱藏什么秘密?它為什么讓我念念不忘?好奇,不解,漸成執(zhí)拗,總覺得它不同于一般稱謂。平和中,似乎隱藏說不出的矜貴。
它應(yīng)該有來歷,我想。
果然,舍近求遠(yuǎn)遍查手頭上的資料后,終于,在《辭?!贰鞍踩恕睏l下看到這樣寫:“安人,是宋徽宗時所定的朝廷命婦稱號?!?/p>
安人竟來自宋朝?宋徽宗趙佶,政治昏庸詩畫風(fēng)流的才子皇帝?
像他的心思。
那么,宋朝,或者說宋朝的安人,和我生活過的這片土地,中間只有一個連接點——崖門!
一直以來飄忽不定的思緒,竟有了落腳點。曾認(rèn)真問過父親,趙家有沒有族譜,父親茫然,他們那輩人,為生活疲于奔命,哪有這等心思?而今因了一個突而其來的解釋,對八百年前崖門慘烈海戰(zhàn),有了激越而沉郁的想象。
歷時二十二天誓死抵抗,宋兵彈盡糧竭,終不敵元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丞相陸秀夫背少帝趙禺投海殉國,二十多萬軍兵血染崖門,這是歷史上四大海戰(zhàn)中最悲壯慘烈的一場。然而,人的生命那么剛強而偉大,在我的想象中,一定有一些朝廷的命官及其“安人”——他們的家人,在昏迷后,在死過去后,又被善良的山風(fēng)喚醒,被激奮的海水挽留,被這片古老而多情的土地,扣住孤苦的靈魂,注入生的力量和活的勇氣。在腥風(fēng)血雨中,他們茍活下來,并且確信,國號沒有了,家園破滅了,還有青山,還有綠水,這山這水,就是他們固守的理由。扎根當(dāng)?shù)兀谌氡就?,漸漸地。他們的習(xí)慣、喜好甚至面貌都在改變。但是。當(dāng)生活和文化都辨不出原貌時,他們卻頑強地,保留這個脫胎于從前官宦人家的稱呼,安人。
山野津邊的小村子里,少婦款款而行,荊釵布裙,手挽竹籃,裝著剛摘的青菜,露水未褪,碧綠閃亮。涼風(fēng)吹來,掀動小路兩旁的喇叭花,少婦采下一朵,插在菜籃子上,想想,又插在衣襟前,羞澀地前后左右張望。前面。一個老婦人慢騰騰走著,少婦碎步上前。挽著老人肩膀,甜甜地問候“安人”,順手取下喇叭花,插在老人鬢發(fā)上,“哎——”,老人笑吟吟,抬手摸摸頭發(fā),泰然自若。這一幕,在村子里不斷重現(xiàn),誰都不覺得突兀,很隨意,很親切,同時,也透露出對長輩的尊重,恭敬。多少年過去了,“安人”隨著鄉(xiāng)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靜而安謐,從一代人,傳到另一代,代代相傳。只要祖母身份,都有資格被小媳婦們喚做“安人”。那場戰(zhàn)爭,被他們納入歷史的古井里,后來的人,甚至不知道安人的來歷。
是的,倘若沒有那場戰(zhàn)爭,它可能一直回旋于錦衣妙食的殿堂,怎么可以流落山野呢?
現(xiàn)在已無法考證,是誰,第一次將這個稱呼用于民間,男人還是女人?是聽命于朝廷的武官?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貴夫人?知道安人的來歷后,另一個問題又開始撩撥我:據(jù)資料載,宋朝廷命婦的名稱,除了“安人”外,還有淑人、恭人、宜人、孺人等,這些,后來都銷聲匿跡,只有安人流傳下來。為什么?安人,對于中原流落下來的人,有特別含義嗎?
非??上В谖艺J(rèn)識的家鄉(xiāng)老人中,還真沒人能回答。
仲夏的那個下午,在崖門,除了看古炮臺,還在碗山揀過瓦片,據(jù)說,碗山是宋兵做飯的地方,“遺落煲、罐、碗、碟堆于一處,風(fēng)吹泥土,堆積成山”。幾片陶片拿在手里,辨不出顏色,左拼右湊,還是不知道什么東西,盛水的罐子?做飯的鍋?喝水的碗?都有點像。八百年前,曾端過這碗這罐的官兵們,被元軍追趕,一路抵抗一路南下,直至客死他鄉(xiāng),那時,他們心里最想念什么?千里之外翹首的親人?溫暖的家中,和親人們靜靜享受晚餐?還有,那些追隨左右的家人,遠(yuǎn)離故土,坎坷輾轉(zhuǎn),顛沛流離,諸般苦難嘗遍,對他們來說,還有什么,比安穩(wěn)平靜的生活更能撫慰受重創(chuàng)的心呢?
似乎有點明白,“淑人”之善良、“恭人”之敬重、“宜人”之妥帖,對飽受戰(zhàn)爭摧殘的人都不重要,只有“安人”——安,和也,安樂、平和、安寧、和諧,才是他們的福祉。
這就是答案?又或許,臆測而已??墒?。誰又能證實,它沒有合理的一面呢?
總之從那以后。慢慢地,安人成為草莽中一個特殊稱謂。也許,人們還有這樣的夢想:服飾可變,口音可改,什么都可以隨著時間消失,可刻上宋人印記的語言,好比“安人”,萬萬不能丟掉,因為它是身份的認(rèn)同,暗藏祈愿和人性的善良,還因為,它有口舌相傳的特性,相當(dāng)隱秘。時光可以沖刷這些無形無狀的語言嗎?任憑什么外來力量都摧殘不了,可以完整保留下來。以后——從那時到現(xiàn)在,因這種密碼般語言的開啟,我們都能循著回路,找到一個共同的先祖。
一種語言從地球上消失,就等于失去一座盧浮宮。語言學(xué)家這樣說。在我的鄉(xiāng)下,除了小媳婦喚老奶奶為“安人”外,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稱呼,對父親的母親也就是祖母,我們都喚做“人”,曾找過好多資料,證明只有四邑地區(qū)的臺山才有這種稱呼。當(dāng)年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求學(xué),和同學(xué)交談都用粵語,明知道廣府話祖母喚“嬤嬤”。可就說不出口,臨了還是用鄉(xiāng)音“阿人”取代,同學(xué)們都覺得奇怪,究竟“人”為何來?
現(xiàn)在總算明白,顯然,從“安人”而來。
一歲月是一棵秋后的樹,日子越深,飄落的葉子越多,總有一些葉子一樣的東西,被拋在時間之后。在我家,孩子叫她奶奶“嬤嬤”,而弟弟的兒子,叫我母親也是“嬤嬤”。在我們周圍,已極少聽到喚“阿人”,這個稱謂到下一代,可能就失傳了。然而,我總是不甘心,總想有一聲“阿人”等在某地,然后,我會飛跑過去,欣喜地問,請問您是臺山人嗎?母親的幾個舅舅都安家廣州,家里小孩不會說臺山話,他們中,有遠(yuǎn)涉重洋到國外謀生,有以日語翻譯為終生事業(yè),家鄉(xiāng)的印象比較模糊,但所有孫輩,無一例外地喚奶奶為“阿人”,而且是標(biāo)準(zhǔn)的臺山音。我想,這棵樹的葉子是越來越少了,但樹根還在,它發(fā)達(dá)的根系,緊緊植在這片曾給先人生存勇氣的土地上,何懼不再長出新綠呢?
四月的寧城,夏的氣息如水,無處不入,小城早就換上夏裝,而站在友誼酒家門前的新娘子。更穿上無袖露肩半胸的紅色婚紗,性感。美麗,盡顯女人一生的妖嬈。按照本地風(fēng)俗,新娘子要給長輩“斟茶”,這是一個莊嚴(yán)而具契約性的儀式,只有斟茶了,才被承認(rèn)是這個家族的人,所以,新奶奶都非常重視?!鞍踩耍埡炔??!毙履镒与p手捧杯,恭恭敬敬遞上,聲音羞澀嬌媚,卻很清晰。眾人一靜,旋即起哄“安人,喝呀”,新奶奶眼眉都笑做一處。后來,她偷偷對我說,真想不到,時髦的新抱(媳婦)竟會叫我安人。她的神情,竟有幾分陶醉。
帶著高貴的血統(tǒng),“安人”從宮廷到民間,歷盡八百年滄桑,仍葆有當(dāng)初的生命力,它像一個不老的靈魂,緊系后輩到處流浪的心,給他們體貼、溫暖和安寧。在美國的唐人街。其芳蹤無處不在,一聲清脆“安人”,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相顧一笑,心里明白,都來自同一個地方,彼此深談幾句,發(fā)現(xiàn)原來村子挨著村子。小時候一起上山打柴,下塘摸過魚蝦?;丶伊?,喜盈盈地對家里人說,今天,又遇到一個鄉(xiāng)里……
對這個非同尋常的稱謂,我愿意這樣理解,它是歷史留給后人的財產(chǎn),像一種支撐,或者傳承,家園的熱望,殿堂的神圣,堡壘的固守和親人的眷戀。據(jù)朋友介紹,在廣東,還有中山、花都等地,安人的說法也流行。那些地方的人,是否宋室遺民呢?
只能留給史學(xué)家探究了。
現(xiàn)在,喚“安人”以及被喚“安人”的人,血管里所流淌的,或許跟八百年前的先輩沒什么關(guān)系,但因相傳近千年的特殊稱謂。我們得以知道,其實,我們都是同一類人,都向往同一種生活。
關(guān)于那場戰(zhàn)爭,還在不斷想象,似乎,已不完全因為姓趙。右丞相文天祥被俘后,面對茫茫大海,寫下“一山還一水,無國又無家。男子千年志,吾生未有涯”的悲嘆,身為臣子,壯志烈膽,仍挽救不了一個朝代的衰亡,在他心里,對這個為之獻(xiàn)身的王朝,蘊藏著多少深情和不甘?他的正氣凜然,視死如歸,又給了后人怎樣的昭示和激勵?如果,他知道八百年后的今天,因一個流落民間的稱謂,那個盛極而衰的朝代被一而再再而三描畫、想象,他該是怎樣的欣慰?他更不會想到,對于今人,“安人”所蘊涵的分量竟如此之重:若干年后——至少也跟宋代至現(xiàn)在的距離等量,那時,對過往時光的敘事,對這片蠻野而豐饒土地的闡釋,最佳和最直接的切入,也許就是,安人——和時間抗衡的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