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
若不是那頭該死的老母豬,我在村子里的名氣誰也比不了。
二十年前,我是村子里惟一考上大學的人;二十年后,我仍然是村子里惟一讀過大學的人。
大學發(fā)榜的那一天,鄉(xiāng)親們放著鞭炮,盡管那些鞭炮是我爹用賣豬的錢買來并挨門挨戶分發(fā)下去的,我一時成了全家和全村人的希望和驕傲。關(guān)于我聰慧好學的傳奇故事,在村子里流傳了好一陣子。
鄉(xiāng)下人日子過得緊巴,鄉(xiāng)下孩子進了京城也還是保持了其與生俱來的節(jié)儉品格。在京城上學期間,我寒暑假均未返鄉(xiāng),四年下來僅路費一項就替家里減輕了不少負擔。
大學畢業(yè)后的那年冬天,我終于靠自己的工資湊足了回家的盤纏。
四年沒回家,鄉(xiāng)親們對我的熱情依然不,減。這些年,村子里又添了不少新生人口,不論小子丫頭都取了和我一樣的名字。
整個正月,來我家做客的鄰居絡(luò)繹不絕。屋子里每天都擠滿了人,瓜子皮把地面墊得軟乎乎的,走上去咯吱咯吱地響。長者們盤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小輩人中只有我有資格享受熱乎乎的火炕,坐在炕上那感覺如同坐在主席臺中央。
年歲大一些的長輩們,我準確無誤地分別尊稱他們?yōu)闋?、奶、姥、伯、叔、嬸、舅、姨等。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我兒時的種種趣聞和劣跡,大家重復(fù)地笑著,我也恪盡職守地附和著,那些關(guān)于我的有趣的故事多數(shù)在我的腦海里沒有絲毫的印象??湮覐男÷斆?、孝順、懂事的那些感人的情節(jié),我依稀在《雷鋒的故事》中讀到過。至于那些偷杏、抓蛇、掏鳥窩等鄉(xiāng)下孩子常干的壞事,好像主人公只缺我一個人。
三爺是我本家中最有文化和見識的智者。他一連幾天坐在炕頭上,半閉著眼睛跟我探討一些重大問題。
三爺問:“你眼下做啥子營生?”
我答:“在學校里教書。”
他點點頭,“噢,當教授了?!?/p>
我搖搖頭,“不,做助教。”
“啥叫助教,”他睜睜眼睛。
“助教是助理教授,幫助教授做事的”,我盡量想說得清楚些。
“噢,那厲害,比教授厲害,教授還得讓你幫助,”他又點點頭。全屋子里的所有腦袋都隨著他上下點著。
“你教算術(shù)還是語文?”三爺又問。在他看來,天下的所有學校只開這兩門課。
我猶豫了一下,“教語文,”我若不在他給定的二者里選擇其一的話,可能更麻煩。
“噢,咬文嚼字我不會。算術(shù)我懂,小九九我還能背個八九不離十,年輕時我當過生產(chǎn)隊的會計,加法、減法、乘法都會,除法差一些,老啦,都忘得差不多啦!”三爺不失尊嚴地笑了笑。
那年春節(jié),我過得很開心。村子里的人也很興奮。
兩年之后,我又回了趟家,那是夏天,學校里放暑假。
與過年時不同,村子里缺少節(jié)日氣氛,來我家串門的人比兩年前相比明顯地少了。三爺沒有再來跟我探討問題,他于一年前去世了。
我想早點回京城,媽媽抹著眼淚勸我多住兩天。我只好留下了?,F(xiàn)在想起來很后悔,如果我執(zhí)意要走就好了,否則不會把名聲搞得那么臭。
就在我要離開家鄉(xiāng)的頭一天晚上。外面下著大雨。半夜時分,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了。東院鄰居家的三胖子老婆上氣不接下氣地直嚷嚷,說她家的老母豬病了,要我去幫著給治治。我苦笑著解釋,我不會給豬治病,我是學哲學的。她固執(zhí)地認為,上大學的人啥都會。她還說,手頭里雖然沒現(xiàn)錢兒,但治好了豬病,保準兒不會賴賬的。等過年時,一定托人往北京給你捎兩個大豬蹄子。
我終于沒有冒著雨到她家的豬圈里看看。我去了也是白去。母豬死了,她嚎啕大哭,心疼著那頭母豬,又數(shù)落著我的不是,大半個村子里的人都聽見了。
我的父母也顯得很沒面子,第二天送我走時,他們的表情里透著失望。
好多年沒回家了。村子里現(xiàn)在流行的笑話中最令人捧腹的就是我不會給豬治病的故事。我在鄉(xiāng)親們心中的偶像地位被那頭母豬給徹底地毀了。有幾個原來跟我取同樣名字的后生也改叫別的名了。“讀書無用論”的思潮在村子里愈演愈烈。
今年過年時,我把本已買好的火車票退掉了。我沒有勇氣面對鄉(xiāng)親們那一雙雙嘲弄和失望的眼睛,我決心抽時間學學獸醫(yī),一定要在鄉(xiāng)親們那里挽回面子,讓他們樹立起一個信念:學哲學的也能給豬治病!
有意思
小侯是系里最年輕的教授。跟我在同一個教研室。
他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對腐敗問題進行過研究,發(fā)表了幾篇頗有影響的文章,在學界小有名氣,小侯憑借年齡優(yōu)勢,加上天賦不錯,很快就在學術(shù)上嶄露頭角。
成功給侯教授帶來了不少好處,出國考察、課題牽頭、成果評獎等都少不了他的份,學校還推選他當上了市政協(xié)委員。
小侯說話的口氣比以前明顯地大了起來。除了對同行和前輩不以為然外,更不把當官的放在眼里,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操,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
知識分子普遍瞧不起當官的,這既是一種傳統(tǒng)又是一種時尚,我也有這個毛病。大學里的教師們湊在一起閑聊時,談?wù)搶W術(shù)的少。議論政治的多。而說起政治來,似乎個個都很內(nèi)行。談?wù)坞x不開官場,講官場又免不了說政客,政客泛泛而論包括了古今中外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官員。讀書人議論政治,往往從純而又純的抽象原則開始,到俗而又俗的具體現(xiàn)象結(jié)束,援引的事實基本上源于道聽途說、街談巷議和地攤報刊上傳播的各類逸聞趣事。這么說吧,在許多學者眼里,當官的生來就是愚蠢、無能、貪婪、腐敗和不學無術(shù)的化身,他們的惟一價值就是為知識階層提供了飯后茶余嘲諷謾罵的靶子。小侯在對當官者的蔑視態(tài)度上,超過了我們所有人。每次瞎侃時,他最后都激動得臉紅脖子粗,動作很不協(xié)調(diào)地揮著拳頭,吼叫道:“操,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他們習慣于在大糞池里洗手!”
就是這位嫉“官”如仇的侯教授,當?shù)弥道飳⑦x派一名教師到縣里任副縣長的時候睡不著覺了。據(jù)說他私下里做了大量的工作,終于如愿以償——任東部沿海地區(qū)某縣級市的副市長(掛職),時間為一年。
同事們不再好意思去刨根問底地探討他一反常態(tài)的選擇背后的動機。有些人背地里把他描述成口是心非、雙重人格的兩面派,甚至譏諷他做官就像有些男人對小姐的行為一樣,嘴上罵著,心里還想著,只要沒人注意就會偷偷地捏一把。其實,這些人跟我一樣,對于他當副市長這件事兒,內(nèi)心里是既羨慕又嫉妒。
小侯(還是按規(guī)矩叫侯市長好),也就是侯副市長到任三個月后來京開會,他讓當?shù)伛v京聯(lián)絡(luò)辦的下屬們派車把我們系里的十幾位老師接到了一家很有名氣的五星級酒店。在那里他請我們吃了頓豐盛的晚宴。說實話,那的確是我大半輩子見到的最豪華的餐廳,也是至今所能吃上的惟一一次最高檔次的飯菜了。
侯副市長那一天派頭很大,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像是在官場里千錘百煉過的老手,與三個月前的侯教授判若兩人。說話也拖著長音,每句話的開頭和結(jié)尾都加上幾個“啊”、“啊”,完全是從他過去所嘲笑的對象那里克隆復(fù)制過來的。
趁著他給我們做“政府工作報告”喘口氣的間歇,我小聲地打斷了他:“你別講得太復(fù)雜了,你能不能用一句話概括你當官的感受?”
侯市長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后大聲告訴我:“就三個字——有意思!”
“有意思?”我重復(fù)了一句。我覺得他的回答很有水平,也很有意思。這三個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年過去了,掛職期滿,但小侯沒有如期回校。據(jù)說,根據(jù)其工作表現(xiàn)和本人的強烈要求,上級決定讓他繼續(xù)留任,而且是改掛職為任職。我們也都為失去這樣一位同行而感到驕傲。
又差不多過了一年,有消息說小侯被免去了副市長的職務(wù)且被移交到司法部門處理。系里有些人提供了不少關(guān)于他的傳說:貪污啦,受賄啦,包二奶啦,養(yǎng)情婦啦,挪用公款啦,甚至與當?shù)氐暮谏鐣袪窟B啦等等。反正不管怎么說,小侯算是完蛋啦!
有人問我對小侯的事情有何感想,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有意思!”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