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那片小蔥曾帶來一二百元的收入?；蛘哒f給父親帶來一二百元的收入，因為我們不知道錢最終花到哪里去了。這也許怪不得父親，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和很多人家的一樣，像終年干涸的老女人，即便時不時有些進項，那進項也會注水般地倏忽不見。不過即便如此父親仍很得意，父親的臉上洋溢著偷情成功的表情。

蔥種得多了，蔥就變成了草。這也是許多人家寧肯買蔥的原因。蔥變成草時，豬牛羊們都不屑一顧的。它們怕嫌蔥陽氣太壯。它們喜歡一年兩季做活，名目也有，即慶祝春天和慶賀秋收。這樣既保證了抵斗，又促進了種族進化，也切合大自然的規(guī)律。不像我們?nèi)?，背得動五斤高粱米，就要生命不息日日不止。但雞鴨們不太吃蔥，卻為什么也要人似的，甚至比人更甚，這個我想不明白。正是因此人們才把各類公眾場所兜攬生意的叫做雞或鴨吧。

只有種蔥人才曉得年復一年種蔥會是多么辛苦。秋天的時候要耙地撒籽，防蟻防蟲。尤其要防那種叫拉拉蛄的，這些壞家伙專門在地底下做活，把成片的蔥根咬斷。出拉拉蛄的時候父親就命令我在蔥地上踩。我并不知踩來踩去的原因，更不敢問既然這樣地踩，為何不直接地拿磙子壓。父親下命令的時候。我知道我的任務只有兩個，一個是執(zhí)行，另外一個還是執(zhí)行。我只好頂著秋后的毒日頭，一腳緊挨一腳地在蔥地上踩過來踩過去，納底子一樣。后來我學游泳時任何泳姿都不會，無論怎樣努力都不會，唯獨踩水踩得好，別人踩著踩著就忍不住下沉，我卻能一邊回味往事一邊一腳挨一腳地從這頭踩到那頭，連整天泡在池里的水皮子們都自嘆弗如。春天的時候，越冬小蔥的澆灌活計無可奈何地來臨，那種三天兩頭的漫灌需要耗費的體力，會使任何一個大老爺們望而怯步。好在菜園離井并不算遠，父親和母親便一個挑水，一個澆水，半宿半宿地澆。之所以趁晚上澆水，是因為夜里灌溉水量蒸發(fā)得少，蔥墑吸收也好。只是父母親的分工讓人覺著難堪。我這樣說是因為干活的時候十有八九是母親一趟一趟地挑水，而父親拿著鍬裝模作樣不亦樂乎地松壟堵水，再不就拎過母親挑得滿滿的水桶，比對待情人還耐心地細細澆下。母親毫無怨言。騰騰地挑來挑去。我想母親未必就沒得話說，只是母親看到地里齊整整的小蔥們紛紛搖著手向她呼喊，她滿耳都充斥著小蔥們焦急稚嫩的渴呀渴的聲音，才能一趟接一趟地堅持。母親持續(xù)不斷地挑水令農(nóng)中的同齡老師駐足觀看。那是一對夫婦，自稱師范學校的同學。那女老師滿眼滿臉的憐憫，而那男老師渾身不可抑止的優(yōu)越感。看到男老師的奇模怪樣便不由得生氣，我不明白他的優(yōu)越出于何處，我想他優(yōu)越的時候一定忘了被女老師騎在土豆窖里一頓猛捶后，義無返顧地拿著大繩走到河邊，猶豫不決地考慮應該將大繩拴在樹上還是將身體扔到河里的情形。

朱子明就是選擇我們家澆蔥灌地的時候出現(xiàn)的。那時農(nóng)中老師朱子明已經(jīng)失蹤二十多天了。朱子明以為他只有失蹤，除此別無選擇。農(nóng)中黨支部嚴肅地找他談話之后，公社教育辦的專案組正虎視眈眈地等著他。朱子明的面前橫著一道波濤翻滾的天塹，他無法前行，可又無退路可走。朱子明一定是這樣覺得。朱子明還會覺得關于他的消息像烈日暴曬后的旋風一樣飛快地在十里八村轉(zhuǎn)移，無論轉(zhuǎn)移到哪里，都會掀起塵土、碎草、木棍和那種叫唾沫的東西。朱子明承受不住了。

其實村民們內(nèi)心深處，朱子明的事情不過是小菜一碟。他們都暗自希望更多的朱子明風起云涌，那時村民們便可以亮出被他們小心埋在地里的想法。村民們一想到朱子明搞了一個妙齡大姑娘，并且在那姑娘的土地撒上了種子，他們便窺見了經(jīng)過似的興奮。不過讓人無法認同的，那個大了肚子的姑娘是朱子明的侄女，這種亂倫之事應該不齒，他們才不得不閉住興奮的神經(jīng)，轉(zhuǎn)而憤怒地聲討朱子明。事情的發(fā)展像所有通奸捉奸的把戲一樣，朱子明的妻子、供銷社營業(yè)員翟氏先從朱子明的少交公糧或不交公糧上起了疑心，然后捉了現(xiàn)行，然后不依不饒地找到單位，要求組織給做主，并且把事情弄得路人皆知。翟營業(yè)員大概沒想到朱子明最終會四面楚歌無路可走，但翟營業(yè)員就是要讓朱子明四面楚歌無路可走。翟營業(yè)員下手未免過狠，而朱子明但凡有些膽識，便不會忍下另番隱情，做出如此委瑣之事。翟營業(yè)員捉到朱子明和他的侄女，應該擺酒慶功才是。起碼翟營業(yè)員和供銷社的卡車司機自由了。

我們從四處漫刮的旋風中接收到翟營業(yè)員和朱子明的特別信息，激動地跑回草屋向母親述說。為了表明我們的正派和不齒，和所有的村民一樣，我們先要痛斥朱子明一番，但痛斥的表象掩蓋不住我們的興奮和津津樂道。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農(nóng)中黨支部找朱子明談完話后，曾安排一個打更的與他同睡。住校的老師們都閃了邊，不知去了哪里。農(nóng)中黨支部真心希望朱子明面對風暴能堅強地求生存，做一個反面意義上的榜樣和活生生的道德教材。朱子明的動人事例配以高中教師的學識。其警示意義將不言而喻。不過打更的卻體會不到朱子明的價值和學校的苦心。打更的在和朱子明共同躺在值宿室的火炕上休息時，喝令朱子明離他再遠上一些，并且把下雨天給馬遮披的破麻袋片扔給朱子明。打更的拉下臉對朱子明說：你也只配蓋這東西了。打更的意思是，只有馬和驢這些牲口才不分輩，而朱子明混進了它們的隊伍。朱子明自然不敢做聲，更不敢還擊說，打更的此話也許出于妒忌。打更的是多年的老跑腿子，唯有一次上人家的炕，偏趕上那娘們在外上班的男人探親回家。打更的直接從后窗往出跳，一不提防刮在那男人早就安插的碎玻璃片上，差點沒把卵子刮掉，弄得打更的連續(xù)半個多月不敢閉腿。那時打更的還沒打更，而是給農(nóng)中趕車。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駕轅的大騍馬撒嬌耍賤不聽使喚，動不動地在眾人面前對打更的使小性子，還不知避諱地拿著長長的馬臉在打更的脖頸上蹭來蹭去以示親昵，打更的惱和怒都是不管用。農(nóng)中黨支部才及時召開碰頭會議，決定打更的開始打更。此種情形，想讓打更的在半夜三更朱子明悄悄爬起時警覺地絆住他的豬腿不放，怕也勉為其難?？傊蚋那八己笙?，五更天才向農(nóng)中報告朱子明不知什么時候沒了蹤影。農(nóng)中判定此事和翟營業(yè)員當初找上門一樣非同小可。除了階級斗爭，農(nóng)中敏感地意識到如果翟營業(yè)員再來一次，找農(nóng)中要人或索賠，農(nóng)中簡直不知道怎樣和這女廝糾纏。農(nóng)中便迅速到派出所報了案，并組織人力四處搜查，還重點派人搭著長把鉤齒子到那口井里鉤撓，卻終無所獲。

母親不斷將水罐斗子直接地扔到朱子明頭上，母親卻全然不知。因為不知，朱子明總是調(diào)皮地開著玩笑，不讓水桶灌滿。母親并不跟他計較。母親總是那樣咬牙而堅挺，能干而粗糙。母親干活時雖有女人輪廓卻看不出半點女人的動作。母親這樣的女性只要發(fā)展得當，差不多都能成為素質(zhì)良好的運動員。有多少這樣的優(yōu)異女性散落在雪原、草地、高山、湖畔，如果不是對她們?nèi)鄙侔l(fā)現(xiàn)，奧運會紀錄一定會深刻改變。所以奧運會紀錄從來不是世界紀錄，因為它沒有機會試過世界上所有的人。當然如果母親成為運動員，母親應當從事耐力極強的項目，譬如馬拉松、軍事五項等等，而不是體操或藝術體操。母親的體力能把練體操的舉起來做操。母親那時一連氣挑了三十來挑水，父親卻仍是繼續(xù)拔著腰板在池埂上當指導員。譬如拿鍬毫無必要地給池埂取直，或接過母親挑來的浮浮亮亮的水，貼著地皮汩汩倒人蔥的根部，然后再將空桶交給母親，由母親去打和挑。后來母親終于說出調(diào)換的話時已經(jīng)體力不支，父親就是瞎也能看出母親是強自挺著。母親一手扶腰，態(tài)度羞赧表情卻很有些痛苦地對父親說：你也挑挑吧，換換肩，也讓我歇歇氣兒。母親不好意思說出這樣示弱的話，什么事只要輪到母親頭上，尤其是勞動的一類，母親二話不說，總是伸手搶最重最棘手的去干?？墒悄赣H真的吃不消了。而且我們家的桶比別人家的高上一截粗上一號，水桶的底部還被父親特地綁上了一層厚鐵箍。父親說這樣的水桶才禁得住摔打。母親對綁這鐵箍提出異議時，父親不高興地對母親說：我愿意。愿意從來是父親的正當理由，母親也一直這樣認為，因此只要父親愿意，母親就再無話可說。母親才不會將厚鐵桶毫不客氣地扣到父親的頭上，讓他嘗嘗戴著鐵帽子的分量。母親只會噘起真的不好看的嘴，繼續(xù)不停地干我們家永遠干不完的活計。

聽見母親略為痛苦的話，父親終于想起母親原來是個女人。父親想起母親是個女人時便痛快地表現(xiàn)出他的寬容大度。他咔了一口痰，將那痰液吐在蔥地外圍的豆角秧中，那是父親最不喜歡吃的一種蔬菜，然后搖搖晃晃去打水。我想父親真的是相當敏感。父親剛搖著轆轱順下井繩，便即刻覺察似乎有障礙物在阻擋。因為罐子不是順利地浸沉到水里，而是仿佛有手在頑皮地舉著它。擱母親的粗枝大意，再扔幾下也就完事。母親已一連氣挑了三十來挑呵。父親卻心生稀奇地非要察看個究竟。父親兩手緊緊抓住井沿，撅起屁股擺出兔子伏倒的姿態(tài)，然而父親只看到黑糊糊的一團什么。后來父親將脖子一直伸到轆轱底下井口上方的位置，父親看到洗衣盆大小的水面上，一縷纖弱的月光恍惚地照著朱子明安然無事的大胖臉。父親嚇岔了聲，挪著膝蓋連連后退。父親一直后退到無論誰從后面掀他，或朱子明妄圖從井里伸出手來拽他都不能夠得逞的位置，迭聲地叫喊母親快些過來。父親的喊聲里肯定有哀求和弱小求助的信號，我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母親作為女人的母性因素迅速被激發(fā)出來。母親一邊對待孩子一樣地給父親打氣，一邊極其勇敢地從蔥地往井邊奔跑。母親吆喝道：雜種操的，別害怕，我看誰敢興妖作怪。擱在平時父親定是生氣母親語焉不明的話，這種特別時刻父親只感到隨著母親的奔跑而越來越近的安慰。母親奔跑的眼里到處都是鬼鬼神神，狐狐祟祟，尤其是黃大仙。母親相信黃大仙會隨著風吹草動而隱沒忽現(xiàn)。至于平時無緣目睹，只怪我們是肉眼凡胎。母親接著想一定是老黃家的哪位仙客附了父親的體。母親所以這樣判定，是因為父親的哀聲和黃鼠狼偶爾在漆夜里發(fā)出的聲音如此酷似，以至母親終于奔跑到父親身邊時，先是伸手去摸父親的額頭燙還是不燙。母親想如果燙說明父親是實病，如果不燙說明果然是黃大仙作祟。不過隨著母親的漸漸走近，尤其當母親的身體可以時刻黃繼光舍身堵槍眼似的罩在身上，父親的氣勢也得到了恢復。父親粗暴地推開母親的手怒斥：你媽個逼的，還不快看看里面是啥東西。

母親盡量拽動著井繩去碰朱子明，朱子明嘻笑著由仰月朝天變?yōu)閭?cè)視水面。母親饒是膽子再大，為保護父親而勇敢無畏，也不由激動萬分地松開了手，癱坐在井臺上。母親雙手禱告似的合在一起，嘴唇哆哆嗦嗦地招呼老天爺。父親起身罵母親道：瞅你那膽兒，出人命了，還不快去找農(nóng)中。母親強自站起來要去，父親突然又說：你在這兒看護著，我去。父親怕這期間朱子明躍出水面和他對話。母親見父親這樣安排，氣咻咻道：我該他的還是欠他的，我還看護他。你去你的學校，我回家。父親醒悟道：別的，你去學校，我回家。父親說罷慌慌張張后面有人追趕似的往家里去。

朱子明躺在平整的操場邊緣上。由于是邊緣，學生們很少顧及，甚至浮落著一層細微的黃塵。但很平。因為平，看起來便舒坦。朱子明旁若無人地躺在那里，像是東床坦腹。朱子明穿著顏色發(fā)佻但一直暗自流行的粉色春衣，這種春衣穿在朱子明的身上，更讓人想起那些是是非非。但沒人敢交頭接耳，甚至是自言自語。他們都怕朱子明聽見。

朱子明只是平靜地看著頭頂上的藍天。

寬敞的操場上，圍擠著十里八村的人，都扶老攜幼地擁過來看。朱子明已經(jīng)胖得變形，這種變形使他原來很粗的腦袋變得比水桶還要粗。不知什么原因臉色也紫漲漲的，與粉色的春衣融在一起，使朱子明不再是朱子明，而是一具粉紫色的腐爛發(fā)粘的肉腸。最引人注目的莫過縣公安局剝衣驗尸，人們想看見著名淫徒與常人的不同。但朱子明的身體并沒有給人們想象，因為從他們的身上，可以看到朱子明的身上，就像從朱子明的身上，可以看到他們的身上。直到開始剖腹探查，人們才稍稍覺得不虛此行。負責驗尸的板起臉，手拿鋒利的小刀利落地劃開朱子明胖白胖白的腹部，朱子明突然發(fā)出嘣的輕微爆裂聲。迅即彌漫開的一股濃烈的腐臭氣味，讓緊湊在周圍的人避之不及，紛紛捂著鼻子后退。誰家抱著的小孩子被擠痛了，哇地大哭起來。

朱子明依舊平靜地看天。這種平靜一直保持到曲散人凈。曾看護他睡覺的跑腿子打更的仍給他做伴。朱子明更愿意一個人靜靜地想些東西，如此璀璨的鄉(xiāng)村月光下，但打更的不理會他。打更的只管公社派出所定下的酬金，一夜二十元錢，盡管這錢秋后由學校負責出。二十元錢是很大數(shù)目，打更的由衷地希望朱子明能夠在操場上多躺幾天。

一領炕席遮住了朱子明，他平靜的眼光被遮到炕席下邊去了。

人們散得如此迅速，還因為生產(chǎn)隊晚上要放映香港電影《三笑》。香港是個陌生的地方，人們都覺得稀奇。《三笑》卻不可笑，因為它分不出好壞人，而且有些嘻皮笑臉。唐伯虎和秋香眉來眼去的，一看就不是好苗子。不過畢竟是香港電影，看過香港電影，也算開了香港的眼界。《三笑》的名字也有些奇怪，白天操場上看朱子明，晚上卻偏讓人三笑，朱子明的死合算是命當該著嗎。女人們拿這去問偷偷跳神的大洋馬。大洋馬好看地瞇起眼，收住眼底騰騰冒出的美麗霧氣，親昵地拍著女人們的臉蛋說：你們想問什么，你們實在要問，就問你們自己吧。女人們雖不喜歡拍臉，卻喜歡大洋馬這樣說話。大洋馬越是這樣說話，女人們越是覺得好聽。女人們覺得大洋馬被銀幕影影綽綽映照的臉蛋比描眉打鬢的秋香還要好看，大洋馬的胖腚扭得也比秋香的歡勢。于是女人們紛紛地看大洋馬，而不去看電影里的秋香。一些女人不顧放映員的失落，提前地走回家去。盤坐在生產(chǎn)隊院子里的男人們暗自高興，他們屁股底下已沾上不少馬糞星子，卻并不影響他們惡作劇地放出很響的未充分消化的蔥或蒜味的屁。男人們知道，女人們是回家焐被窩去了。女人們懶洋洋半夢半醒地躺在炕上，剩下就全憑男人們的功夫了。男人們夜里都是優(yōu)秀電影導演，區(qū)別只在于內(nèi)容相似風格不同。

我尚未察覺社員們離開大半，我仍然出神地坐在那里。能夠做到這一點，應該感謝我的父親。是他通過頂風冒雨酷暑嚴冬下的種種活計，充分鍛煉了我的耐性，激發(fā)了我的想象。我雖然眼睛盯著銀幕上的流動畫面，思緒卻止不住在鄉(xiāng)村皎潔的夜空美麗地翩飛。我不知道怎樣想起了屬于我的命運。我知道我將來甚至不能朱子明一樣地成為農(nóng)中教師，可我就是想到遠方去生活。聽見北京我便想到北京，聽見香港我便想到香港。我想混跡于香港密麻麻的人群中，像香港海底的游魚，上上下下，自由自在。我覺著香港繁暄潮濕的生活特別適于我，同時我也特別適于香港那種繁暄潮濕的生活。雖然我知道，我將命定地屬于質(zhì)樸原初，并且只有在此種狀態(tài)下飄泊的心靈才能找到安靜。但這和向往無關。

銀幕上打出劇終字樣的時候，我隨著稀稀拉拉的人群離開生產(chǎn)隊。我想我肯定已經(jīng)發(fā)困，雖然腦海里還有北京和香港在跳躍。我的頭頂是碎銀般的星星，兩旁是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兩排黑糊糊的房屋，它們像一尊尊獸，沉默寡言地臥在那里。人群很快散盡，我獨自在昏沉沉的村屯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我走著我的少年時代，我的青澀時光。

朱子明還在操場上呢。頭腦中一個意識越發(fā)清楚起來。他穿著粉色春衣，仰面朝天地看著那領破席和破席上面丑陋委瑣的天空。

我的腿霎時綿軟起來。我覺得困難重重地踏在棉花上，身前身后都是朱子明穿著粉春衣的粗腫身影。我瑟縮著摸進最近的一家院落。雞架旁邊的狗窩里，一只經(jīng)常截道的四眼狗瞪著它的兩只眼睛和眼睛上邊的兩撮白毛兇兇地看我。它嗚嗚地低吼著，將滿是牙齒的長嘴擱伏在前爪上，就要撲過來了。我趴在窗前，恐懼無力地敲玻璃窗。我飛蛾投火般地尋找友情和溫存，我呼喊著燈光下的人類。我不知道我怎樣在他們的玻璃窗上張貼出我的絕望，燈光下正幸福地叼著蛤蟆煙袋說笑的他們迅速看到了我。他們打開滿族大窗，把我從窗外直接提拎到炕上，然后定定地看著我站過的地方。他們懷疑那里曾涌動著不可逆止的洪水。可是展現(xiàn)在他們眼里的，只是潑在地面的燈光，一波又一波。他們無比憐愛地摩挲著我的頭，溫存地說：好孩子，住下吧。

不，送我回家。我對他們說。我不知道父親聽見我堅定無比的話該怎么想，但我知道父親不會去想。

鉆進自己的被窩里，感覺有兩只虱子在爬。我的脊背因此有些癢，被虱子吸吮的那種。我不想管它們，母親說我的血甜，就讓它們吃吧。我恐怕父親會責怪我，父親卻沒說什么，原來他正和母親說著姐姐在山東讀書并且來信的事。父母都認為該給姐姐寄錢了，但錢從哪里借呢，兩人實在想不出來。我一旁靜靜地聽著，突然忍不住大聲打個噴嚏。我想不好該怎樣向父親解釋我如此大聲，并且控制不住，于是我怯怯地望著他。父親有些大驚小怪地看我一眼，頭一回以做父親的語氣溫和地說，這孩子膽太小。母親說，還不是攤著你這樣的爹給嚇的。父親居然沒有吭聲。真的，父親居然沒有吭聲，而是繼續(xù)抽著他卷成紙喇叭狀的旱煙。嗆人的煙氣癢癢地吸人我的鼻孔，我覺得很感動。我一感動，便有兩顆熱乎乎的眼淚順著鼻翼軟軟地流下來。

朱子明的失蹤真相大白以后，我產(chǎn)生給姐姐去信的想法。我想借此對正在山東那個鎮(zhèn)屬高中就讀的姐姐說明，她的感覺曾是多么的敏銳，鼻子是多么的好使。是她先知先覺地喝出了井拔涼水的異常，雖然也沒能直接判定為朱子明的味道。我還想對她說，在她走到遠方以后，我和妹妹都很想念她。為了保持這份想念，最好她永遠在遠方吧。我嘴大舌長地把諸種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申斥道：寫那玩意兒干啥，花錢買郵票不說，你姐聽了還要惡心。

我不知該怎樣描述朱子明對于整個村屯前所未有的麻煩。他不只給原本相處很好甚至情同父女的至親帶來麻煩，使叔叔們連句親熱話都不大敢跟侄女們說，怕的是因此擔了嫌疑，他還讓全村屯的許多婦女處于進退兩難的尷尬中。他像是和全村屯的婦女們進行一個蓄謀已久的游戲，游戲的結(jié)果顯而易見時，他卻閃到一邊袖手旁觀地嘻笑。

許多婦女不知怎么處理她們的大醬。她們不知道該啖牛還是給豬打食，或者直截了當潑掉。總之她們不能吃，她們一想到吃這大醬便反胃。她們覺得大醬里有朱子明祛之不掉的汗味、尿臊昧和尸體昧，而她們只能接受她們男人的這幾個味。這些女人實在怨不得朱子明，要怨只能怨她們自己。是她們搶購似的唆使男人大老遠地挑農(nóng)中的井水下醬。她們像是不由自主地完成一種奇怪的愿望，只是這個愿望被想使今年的醬更好吃的愿望掩蓋了。

我至今仍能聽到那些天我們村里滿地漫起的詈罵聲和歡笑聲。用農(nóng)中井水下醬的男人女人們互相指責著。男人們說女人就是貪心不足，這下倒好，一年沒有醬吃了。女人們反駁說男人眼睛瞎了，挑水的時候居然看不到朱子明在井水里飄著。沒用農(nóng)中井水的男人女人們卻是歡笑。歡笑的男人說，非讓我依你說的干，我到底沒依你說的干，怎么樣。女人乜眼斜看男人，你就別吹了，我要真讓你干，你不干行嗎。他們懷著勝利的心情格外歡愉地品評他們的大醬。茄醬，雞蛋醬，小蔥蘸大醬，焯菠菜蘸大醬，或者去田間地頭采挖小根蒜，洗凈后拌上大醬……他們就著高粱米飯，咯吱咯吱香噴噴地嚼吃，第二年春時會生下他們的第三胎或第四胎，第五胎或第六胎。胎兒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哇哇沒完沒了地哭，而是沾過便宜似的咯咯歡笑，身上還帶有濃郁的大醬味兒和莫名其妙的小根蒜味兒。

相當一段時間里，我還聽到家家戶戶的豬圈里傳出老頭的咔痰聲。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豬們在愉快地咳嗽。女主人給它們拌食時，總要舀上一勺子聞起來醉倒人的大醬。女主人們一邊拌食一邊罵：吃死你個朱子明。豬們平時很難吃到這種美味，若是吃，也只能從泔水中嗅到一絲蹤影。想不到女主人竟是如此慷慨，于是它們一邊搖著小發(fā)辮似的尾巴，一邊以大吃大嚼感謝。女主人看著豬們的吃相不由動了憐憫的心，找根掃帚枝子柔情地給豬們撓癢，一邊溫眉順眼地對豬們說，香吧，大醬拌食能不香嗎。你們吃上這等食水，真得感謝人家朱子明呢。

那時候母親也正面臨著煩惱，全村屯的女人們都假惺惺地關心母親怎么處理那缸大醬。年復一年地取農(nóng)中井水下醬的，除了農(nóng)中的伙食點，也許只有我們家?？赡赣H舍不得滿缸的大醬一點一點地喂豬啖牛，母親更無法想象將那大醬直接倒掉。上班有錢的除外，養(yǎng)漢老婆才是那種做法。

母親于是想對外打個時間差。更重要的，母親也想對自己打個時間差。我覺得時間差的事充分證明母親不像父親說的那樣笨。母親其實很聰明。聽到我回答記不清下醬的確切時間，極可能是朱子明失蹤以后，母親前額上的皺紋立刻層層堆起。而我一咬牙，對母親謊說了一個略微提前的時間，母親的臉立刻笑得核桃一樣。像是怕我繼續(xù)說下去，母親慌慌張張認定了這個時間。母親的眼里閃爍著看不清形狀但能感到的親切細碎的光芒。母親爽朗地跟村屯的女人們招呼：沒醬就到我們家來舀啊，我們家醬下得早。村屯的女人們同樣大聲地應答著。但我知道，她們真的不肯來舀。她們一定不肯來舀。

我想父親私下一定高興得很，父親滿臉都是發(fā)現(xiàn)礦藏的深情和欣喜。父親想用農(nóng)中的井水澆灌他的小蔥，父親想不出還會有什么事情比這更加美妙。朱子明漚過的井水一定有勁得很，因為朱子明胖呵。如果再漚上兩天，漚得面目全非，最好爛井里邊，效果會更好的。那時我們家菜園里的小蔥長到了青春期，正一齊伸展著腰身向父親呼喚：朱子明的水，朱子明的水。小蔥們的呼喚幾乎灌滿父親的雙耳，那辣號號帶著蔥香的聲音簡直讓父親坐臥不安。父親決心即刻行動。

父親已經(jīng)把這茬蔥指望成現(xiàn)金了。父親的心目中，這茬蔥就是父親已經(jīng)到手的二百元錢。不是一百元，是二百元。父親要將五十元給姐姐，三十元給祖父祖母。父親的眼前不停晃動著她們平時的音容笑貌，父親真是有些想她們了。父親看到姐姐正在山東那個鎮(zhèn)屬高中的學生宿舍里挑燈夜讀，而祖父祖母們，坐在大門口的青石條凳上，和別家的老人互相夸耀誰家的子女更孝順。父親還要悄悄地留下二十元做打酒錢。剩下的一百元，父親要用來頂還前不久的借款，那是打著供姐姐念書的旗號借的。父親體會到，再打著孝順山東父母的旗號已不大管用，這種理由父親說得太多太濫。盡管如此，父親張口向人家說明緣由時，人家仍是遲疑半天，而且特地問他什么時候還上。父親覺著傷自尊了，有些硬氣地說：你怕我死了還不上嗎。人死了蔥在，你去看看我菜園子里的那片蔥，青油油的多好，轉(zhuǎn)手就是錢。再說綜合廠還拖欠我三個月的工薪哪。那人說哪里哪里，我這錢也是有它用的，既然張回嘴，你就先用著，蔥下來錢給我頂上就行了。

父親便帶動母親給蔥地澆水。父親沒跟母親說小蔥向他呼喊的事，也沒說這井水該有多肥。父親一直以為母親聽不懂他的話，聽懂了也要把他的意思弄擰了，讓他憑空生氣。所以說還不如不說。連續(xù)十來天的大熱天，地勢稍高處的蔥已經(jīng)發(fā)黃打綹，尤其靠近樹障子的那些，水分都讓地下的根須搶得溜干凈，父親幾次挑溝也不成，這些頑強的樹總是另有辦法。母親正忙著在菜園邊上的青苞米旁帶種晚豆角，抬頭看看天邊的云，建議澆個三挑五挑的，洇乎洇乎地算了。父親手中的叉往地上使勁一剁，厲聲說道：你比天還強，你知道過兩天下雨啊。滿園子小蔥都早死了，我要你的命。母親聽父親想要她的命，也賭氣說道：成天到晚就這點小蔥子，小蔥子就是你的命根子。也沒算算，七扣八扣到底剩不剩錢。今年種蔥的又多，賣出去賣不出去都是兩說著，還不如把那狗尿湯子忌下得了，種一年蔥不夠你喝兩月酒的。父親惱羞成怒：我喝了，我愿意，你能咋的。母親說：我能咋的，沒心沒肺你就喝唄。父親又拿出他罵母親的固有詞語：我就喝，我掙來了。用不著你瞎逼呲呲。母親還想跟父親爭辯的，聽父親已經(jīng)說到了瞎逼呲呲，母親便不再吱聲，再吱聲只有吵或打的份。但母親保留噘嘴生氣的權利。

我想母親的這種做法差不多是對的。母親肯定和父親說不通。世上能說通父親的只有墻。父親要想勸動自己，必須心灰意冷地撞在南墻上。但這并不容易。只要有～分可能，父親便會生出二十分的希望和打算。父親總是懷揣著無比美好的幻想。至于母親，我一直搞不清她究竟怎樣看待父親的這些幻想。我搞不清的原因是母親會經(jīng)常地跟著父親沉浸在幻想中。父親的幻想在母親的眼里有時是煙，嗆得母親直想拿扇子打開，有時是霧，母親很愿意跟著一頭霧水地想入非非。母親的這種態(tài)度就像她對待喝得五迷三道踉蹌回家的父親。母親會噘嘴給父親開門，使顏色，掉臉子，甩話把兒，可母親又會親手給父親脫衣除襪，并且端來清水，洗去父親粗糙的大骨腳上無比骯臟的雞糞、豬糞和大泥。

我們對母親不由自主地討好不置可否。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母親討好的同時總喜歡把我們帶上。母親會對父親說其實我最像父親。姐姐的像是表面像，而我的像是骨子里的像。父親在時我不敢吱聲，倘父親不在，母親仍不管不顧地說出這話，我會堅決地告訴母親：我才不像他。母親對我的話詫異不解：那你像誰?我固執(zhí)地說：我像我自己。母親得到證明似的對其他人說：你們看，簡直一個模子。

父親母親的挑水分工仍然一如既往。母親挑水，父親澆水。待母親挑上三四十挑子時，父親會良心發(fā)現(xiàn)地換上幾挑子?？墒歉赣H挑水的時候，馬上怒氣沖沖地嫌母親這樣那樣。父親生氣母親水澆得太猛，拎起水桶嘩嘩往蔥地里倒，最外邊的兩棵蔥被沖得倒伏在地。其實蔥挺能緩，隔上一夜倒伏的蔥會自動地豎立起來。父親卻認定那兩棵蔥肯定是損失了。即使蔥不損失，父親也絕對看不慣母親對待小蔥的粗魯。父親大聲地斥罵母親。父親說：拿這倒水是你媽尿尿呢，不管不顧地逮著地方就撒。母親氣得臉通紅，反駁父親說你媽尿尿。父親見母親居然敢罵他的母親，盛怒下一把將母親推倒在蔥地里。母親結(jié)實而沉重的身體因此壓倒一大片的蔥，壓得父親閉上眼睛簡直不忍再看。母親見大片的蔥被自己壓倒，也是心疼不已，對蔥的疼痛轉(zhuǎn)移了對父親的憤怒。于是母親做錯事似的自己爬起來，羞愧萬分地繼續(xù)挑那水。而父親因為母親壓倒了一大片蔥，更是得了理，干脆進屋灌了口酒，又躺炕上歇了一會兒。

挑到七十來挑時，大片蔥地已澆得差不多。農(nóng)中打更的受不住了。打更的深更半夜聽見轆轱還咯吱咯吱地響，心中便想起朱子明，想起朱子明便不由得悚然。這差不多是新添的毛病。打更的于是出來勸父母：我說澆差不多就行了，為那點雞巴蔥，你們想累死咋的。母親抹把頭上的汗，無奈地苦笑：鐵匠不是怕小蔥子早死嗎。打更的老跑腿子覺得母親抹汗的動作好看，忍不住柔和道：那小蔥子又不是水稻秧，溜一溜就行了唄，至于累得這樣。天氣預報說這兩天要下雨呢。父親站蔥地里大聲說母親：快點干活得你媽逼的，要是不下雨，你能負起責任咋的。父親聲音很高，還有些侉，蝙蝠一樣在蔥地和井的上空飛。打更的原來的妒忌古怪早被朱子明追索得差不多了。如今聽見父親這話扭頭便走，躺值宿室的炕上用棉被包起頭來，只求個眼不見，耳不聽，心不煩。

金黃的彎月掛在湛藍的夜空。我的眼里，像把零碎的冒著新鮮漿水的蒲公英花，有些邋遢地盛開。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近視了，但我覺那夜的月色很難忘。彎月是金黃的，可是鋪展到鄉(xiāng)村的大地卻是靜悄悄的灰白。整個村屯差不多都睡了，搖轆轱和舀水澆地的聲音隱隱傳得很遠。想到如此美好的月光下男男女女依偎在炕上睡得深深沉沉，我的心頭便有嘩嘩的流水淌過。祝福村屯的人們都生活在漫流的水意中，幸福的水意在各家的草屋中，窗欞下，鍋臺縫里，在村屯的大街上和菜園的壟溝里，在雞架上馬棚里，在懶貓的肚皮底下和大黃狗蓬碩的尾巴里，霧一樣地滲潤流淌。

挑到九十多桶時，母親終于忍不住扶腰對父親說：澆差不多就行了吧。怎么罐斗子進水都困難了，八成井要干了。父親看看母親，又看看蔥地，仍是堅持道：越要干越有澆頭，朱子明的那點肥，都在底下沉著呢。這些井底水若是不打上來，明早再滲出新的，就沒有效力了。母親聽父親這話，撲通坐在蔥地旁邊的壟臺上：再挑都你挑吧，一個大男人千活咋也比我這老娘們強?？偛荒芄庵钢夏飩兂隽狻８赣H不讓勁地說：我是能挑，可你能澆好苗嗎。母親真誠地對父親說：你這人哪，天天雞鴨鵝地算，也沒見你發(fā)家。一輩子可真是，讓我說個啥好呢。父親聽見母親這話，水瓢往桶里一扔：種蔥你不吃呀，賣錢你不花呀，你媽個逼地。母親真的生了氣：我吃我掙來了，也沒用你養(yǎng)活。你掙的都讓你喝走郵走了。父親最聽不得這樣的話，拿腳踢了一下扁擔，提高聲音要吵些什么。母親拿出她的撒手锏，截斷父親說：孩子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呢，你這人怎么沒心。聽見母親這話，我便覺著母親的撒手锏不對頭，孩子這把撒手锏對父親只能是畫蛇添足。父親果然大叫道：鼻子下沒長嘴呀，長這么大還想讓人喂呀。說完便厲聲喊我出來抬水。我嘆口氣。我嘆口氣是因為果然再躲不過去。想起山東的姐姐，覺著她到山東的舉動真的英明。既然在家是苦熬苦修，也許我早應英明地出來。

我和母親抬水。父親氣沖沖地拿起扁擔挑水。又挑了十多擔，井真的干了。父親每挑都算著呢，正好是一百零二擔。父親聽母親說井真的干了，不服那勁，非要在打不出水的情況下再挑上幾挑。父親將罐斗子順到井底，然而無論怎樣抖動井繩，打上來的仍是小半桶甚至更少的腥嘰嘰的混水。父母親和我都有些面面相覷，一時無話可說。我有些恐懼地想：不是朱子明的魂靈在井底作怪吧。母親居然睜著她的小眼睛小心地問詢父親：還挑不挑了。

我不想看見我們站在井臺上的那副樣子。我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心里卻糊糊涂涂地想：這晚到底怎么了。

第二天上午，滿天的愁云慘淡。到下午時，烏云四合。

大雨嘩嘩地下了起來。

那雨一直下了三天，蔥地里積滿了水。父親穿著雨鞋，拿起鍬在菜園里挖疏水通道。忙不過來時，還喊著母親去幫忙。我穿著父親的大雨靴，站在我們茅檐滴水的院子里看那操場。我覺著空氣真的很是新鮮。我看到操場上朱子明的痕跡不見了，破席子也不知被誰拿去派了用場，大概鋪到了他們家的炕上。轉(zhuǎn)眼看農(nóng)中的那口水井，井口水汽騰騰，熏染著有些發(fā)皺發(fā)黑的轆轱。那井里似乎又重新蓄了不少的水，只是除了我們家澆蔥外，誰也不肯用它了。其實父親也不大用它。雨季來了。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