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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門(第一卷·2)

        2009-12-31 00:00:00
        開心世界 2009年16期

        上期提要

        少年桃夭夭流落到蜀地,在夢境中與峨嵋仙徒小雪相會,又在營救女童和收服蠶妖的過程中,親眼見到了小雪的英姿。桃夭夭為她的正直美麗所傾倒,發(fā)誓要和她廝守終生,于是上峨嵋山拜師求仙。卻被水仙姐姐誤會,糊里糊涂成了她的“情郎”。桃夭夭為了能夠加入峨嵋派,只好暫時忍耐,以候補弟子的身份去廚房打雜干活。

        第五回 障目風(fēng)雨失意處

        桃夭夭還沒回過神,就見陸寬連蹦帶跳,雙手捂著屁股亂嚷,而他身后有一道青光,見縫插針地朝他腿胯猛抽。

        丁志玄臉皮發(fā)白,顫聲道:“開花婆婆發(fā)怒了,快干活吧?!闭f著,慌忙解開騾馬背上的繩索,扛起麻袋往屋里跑,動作很是麻利,顯然是做此重活的老手。

        陸寬被打得發(fā)蒙,大叫道:“不偷懶,我不偷懶,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青光倏然收斂,化作一個半尺寬、三尺長的青竹板子,接著,一個五大三粗的老太婆斷喝道:“新來求仙的,先讓我調(diào)教好了方可拜師!喂,你叫什么來著?”

        陸寬揉揉屁股,哭喪著臉道:“晚輩姓陸名寬字達(dá)遠(yuǎn),哎喲……”

        老太婆道:“這么長,真麻煩,以后就叫你小陸子吧!喂,小陸子,你跟小丁子把麻袋放好,然后去淘米、洗菜、燒火,幫小丁子做飯!”安排好陸寬,老太婆轉(zhuǎn)過臉看向桃夭夭道,“你呢……”

        桃夭夭一凜,凝目打量著老太婆:她頭發(fā)花白,滿臉麻子,腰像水桶,臂膀似樹干,唇角黑黑的,像長著胡子??吹酱?,桃夭夭倒吸一口涼氣,道:“我叫桃夭夭,你叫我小桃子吧!”

        老太婆點點頭,臉色溫和了些,大聲道:“我是開花婆婆!水仙姑娘是我老哥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侄女。剛才她到小石寨收稻谷,跟我說找了個侄女婿,原來就是你!嗯,既然今后大家是一家人,稱呼還是親切些好,我以后就叫你‘小夭子’好了?!遍_花婆婆說著,閃身進(jìn)了屋,眨眼工夫又回來了,手里拎了兩件土黃色短襖,扔在地上道:“快換好衣服做事!要加入峨嵋派,須得先到廚房磨煉,等你們正式入門后,才能穿男弟子的青衣裳?!?/p>

        陸寬不敢執(zhí)拗,脫了武生公子的裝束,換好那身幫工的行頭。

        桃夭夭原地不動,道:“我們是來拜山求仙的,怎能被當(dāng)做奴仆使喚?”

        一語未了,屁股早已挨了三板子,痛得桃夭夭汗毛倒豎,怒道:“老太婆,你干嗎亂打人?”

        開花婆婆默然不答,手臂微抬,揚起了竹板。這次桃夭夭留了意,死死地盯住她的手臂,只待見機躲避。可不知怎的,竹板尚未揮落,桃夭夭的屁股又被狠抽了三記。

        桃夭夭驚怒交加,罵道:“死老妖婆,小爺和你前世有仇嗎?你要用強,小爺我天生不吃這套!”

        開花婆婆冷笑道:“腿腳是你自己的,誰逼你上山的?似你這等嘴硬骨頭軟的廢物,趁早走,免得誤了我侄女的終身?!?/p>

        桃夭夭一驚:我為小雪而米,若不經(jīng)歷磨難,如何顯出真情誠意?何況吃苦是我自找的,人家并未強迫我加入峨嵋派啊!想到此,他彎腰拾起短襖,忍氣吞聲地?fù)Q了衣服。

        開花婆婆點了點頭,道:“嗯,好像開竅了。小天子有些資質(zhì),水仙眼光不錯?!闭f著,手起板落,桃夭夭的屁股又挨了兩板子。

        桃夭夭咧嘴道:“喂,聽話也挨打啊?”

        開花婆婆道:“此乃‘殺威板’,舒筋順氣效果最佳,你要再頂嘴,‘殺威板’隨時伺候?!标憣捳粽局恢绾问呛?,開花婆婆揮臂扇中陸寬腰胯,喝道:“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洗菜!”

        至此,陸桃二人和小丁子三人再沒人言語,而是按開花婆婆的指示,開始掃地、搬糧、劈柴、汲水,進(jìn)進(jìn)出出張羅晚飯。

        陸寬是富商少爺出身,何曾做過家務(wù)?慌亂中錯漏百出,身上被板子打得痛楚難耐。

        桃夭夭盡量幫陸寬分擔(dān),結(jié)果顧此失彼,自己挨了更多竹板。

        兩人搬運完米面,劈柴,劈完柴洗菜,開花婆婆吩咐,半個時辰內(nèi)必須把菜全部洗凈。于是,桃陸二人運指如飛,拼命摩搓洗刷,稍有懈怠,青竹板立時飛到。

        陸寬面帶哭相,邊洗菜邊嘟囔:“照這樣熬三個月,還不要了我的命啊!唉,我身負(fù)父親遺愿,迫不得已。兄弟,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受這份罪,值得嗎?小雪真的有那么好?賢弟,依我看,你還是及早開溜吧?!?/p>

        桃夭夭望著水池嘆息道:“你不明白,娶不到小雪,我沒法回家。”

        陸寬奇道:“為何?”

        桃夭夭躊躇道:“陸兄和我同歷磨難,本不該相瞞,只是此事太……唉,難以啟齒。我是湖南武陵人氏,此番遠(yuǎn)游四川,原是離家出走……”后面的話還沒出口,竹板又飛到了,兩人的屁股分別挨了好幾個板子,接著,屋里傳來了開花婆婆的叱喝。

        兩人只好閉嘴忙活,等到蔬菜全部洗好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而此時兩人累得只有張嘴喘息的力氣了。

        丁志玄卻毫無倦態(tài),他拾掇好木柴,又切菜淘米,安放蒸籠,刷鍋生火。瘦小的身子往來穿梭,跟吃了龍筋虎骨般精力十足。

        少時,蒸籠冒出白氣,丁志玄又開始煮菜湯。灶臺邊的鍋鏟既長又沉,抱在懷里宛如丈八蛇矛。丁志玄握鏟躍向半空,雙腿勾住房梁,倒懸著把鏟子伸進(jìn)鍋里攪動。

        開花婆婆點頭,以示鼓勵,說多虧了她精心調(diào)教,小丁子的身法才有進(jìn)步,正式入門,指日可待。

        桃陸二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覺得自己也被懸在鍋臺上方,像乳豬一樣烤得油脂橫流。

        黃昏時分,各門弟子前來領(lǐng)取飯食,桃夭夭和陸寬負(fù)責(zé)分發(fā)。眾人列隊經(jīng)過廚房,將杯盤碗盞遞進(jìn)窗口,里面盛滿飯菜又遞出來。如此反復(fù)數(shù)百次,鐵漢也會腰酸背痛。

        桃夭夭一直在尋找小雪的身影,結(jié)果卻毫無所獲,反倒空耗了許多精神。

        待眾弟子散盡,桃陸丁三人便要掃地洗鍋,料理明天早餐所需的物品。

        丁志玄從外邊提來裝滿剩飯的泔水桶,用鐵棍朝消災(zāi)鐘連敲六記,片刻之后,通臂仙領(lǐng)著五只小猴飛身而至。

        通臂仙在抓撈剩飯的同時,眼見桃陸二人干活出錯,被竹板打得亂蹦亂跳,便搖頭晃腦地念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肚皮,打其屁股……”

        挨到晚問,丁志玄端來了三大盆白飯,外加咸菜和米湯。陸寬兩眼放綠光,撲過去便開始狼吞虎咽。當(dāng)初的斯文氣派勁,此時全都不見了蹤影。

        開花婆婆十分滿意,順手賞了他幾板子,權(quán)當(dāng)激勵。

        陸寬俯首貼耳,連聲贊頌大娘管教有方。

        終于可以躺下睡一覺了,桃夭夭脫掉褲子,用手摸索著身上的肌膚,發(fā)現(xiàn)被打的地方不破不腫,皮肉完好無損,方才信服開花婆婆的板子神奇。

        陸寬困倦至極,倒床便睡著了。丁志玄也很快就沉入了夢鄉(xiāng)。唯獨桃夭夭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

        開花婆婆睡在里間,相隔薄薄一層木板,鼾聲驚天動地,引得木狗來福也跟著亂叫。

        耳聞鼻鼾與犬吠交相呼應(yīng),桃夭夭腦袋里像有根鋼絲來回拉扯。

        堪堪熬了大半夜,窗外晨光微現(xiàn),這才朦朧睡著??蓜偹艘恍海蓓斖蝗缓鹇暲讋?,震得瓦片亂抖。

        桃夭夭猛地坐起,慘然道:“我的老天爺,這兒雞飛狗跳的,算是哪門子仙境啊?”

        丁志玄手持笤帚,搖頭道:“吵醒你了嗎?唉,那條瘟龍,天沒亮就號喪。我剛來時也被吵得頭暈?zāi)X漲。”

        桃夭夭問道:“什么瘟龍?”

        丁志玄還沒有回答,外面就傳來陸寬的驚呼聲,桃夭夭疾步出門,抬頭仰望,見屋脊中間趴著一條怪獸,頜部生紫須,腦后長犄角,身長兩丈有余,遍體披金色鱗甲,很像書里描摹的蛟龍。

        丁志玄跟出來道:“它本是岷江神龍的子嗣,可卻無先輩威儀,只會跟著公雞打嗚,長年累月,就變成了這副倒霉樣?!?/p>

        陸寬道:“既是龍種,為何學(xué)公雞報曉?”

        丁志玄道:“據(jù)村子里的老人講,岷山神龍被東海妖皇囚禁,留下一顆龍蛋,本派師尊將其帶回峨嵋,放入雞窩里孵化。小龍出生后和小雞朝夕相伴,自以為是母雞的后代,因此處處模仿雞的習(xí)性?!闭f著,撒了些麥粒,仰頭呼喚道,“小雞雞,別淘氣,快下來吃東西?!?/p>

        小龍?zhí)涞孛妫瑩u頭擺尾,學(xué)著雞咯咯咯地怪叫,鼻子一下下戳地,儼然是家禽啄食的動作。

        陸寬咬指嘆道:“龍種變成小雞雞,峨嵋派真厲害?!?/p>

        幾人只顧著談話,忘了該干的活計,開花婆婆如影隨形,用竹板噼里啪啦地將三人趕回廚房做事。

        桃夭夭按捺著性子埋頭苦干,指望分發(fā)飯菜時能遇見小雪,然而,今天和昨天一樣,看遍前來領(lǐng)飯的峨嵋弟子,仍未發(fā)現(xiàn)小雪的蹤影。

        到下午時,三名少年已累得眼冒金星,開花婆婆卻悠閑自在,喝喝茶、剔剔牙、嗑嗑瓜子,弄得遍地都是瓜子皮,還叫桃夭夭貼著地縫掃干凈。

        桃夭夭怒氣漸盛,忍不住問道:“請問大娘,峨嵋派的眾多女弟子,以前也曾到廚房做苦工嗎?也要挨你的毒打嗎?”

        開花婆婆吐掉口里的瓜子殼,道:“凡是來求仙的,男子進(jìn)廚房打磨筋骨,女孩子嘛,身家清白的即可入門,最多幫師兄師姐們做點兒針線?!?/p>

        桃夭夭大聲道:“玄門正派,何故重女輕男?”

        開花婆婆瞪圓眼珠,喝道:“虧你是男子漢,跟女孩子論輕重!常言道:黃金棍兒出好漢。峨嵋派千年威名,豈可讓怕苦怕累的膿包毀損了?何況你是我侄女婿,咱們家的祖訓(xùn)是:男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我先替水仙調(diào)理丈夫,省得她日后親自動手。”開花婆婆一邊教訓(xùn),一邊揮動板子,桃夭夭又挨了一頓暴打。

        轉(zhuǎn)眼金烏西沉,又到了睡覺的時候。陸寬和丁志玄和衣倒床便睡,桃夭夭憂思滿腹,仍舊睡意全無。好不容易有了困意,開花婆婆的鼾聲又起,來福照例狂叫助興。桃夭夭捂住耳朵鉆進(jìn)被子,只怪自己胡思亂想,沒能早點兒睡著。

        東方微微泛白時,鼾聲和吠叫逐漸止息了,可小雞雞卻又開始引吭報曉了。桃夭夭郁積的怨氣終于爆發(fā)了,他猛地掀掉被子,冷笑道:“什么狗屁峨嵋仙術(shù),我不稀罕,我來這兒是為了和小雪相會,沒必要跟這些渾人糾纏不清。”打定主意后,當(dāng)即翻身下床,悄悄溜進(jìn)廚房,拾起小鐵棍,走近窗前,凝神運氣,發(fā)力敲擊消災(zāi)鐘,炒豆子般連敲了四五十下,然后縮身躲到廚柜后邊。

        未及半刻鐘,窗外便喧囂震耳,一大群猴子從窗戶、煙囪、后門躥入屋中,翻箱倒柜,搶碗奪盆,猶如筵席里放進(jìn)了十萬餓鬼。

        通臂仙尖聲怪笑:“呵呵,消災(zāi)鐘響了那么久,肯定是峨嵋派設(shè)宴請客,美酒佳肴剩余多多,孩兒們,仔細(xì)找啊!”

        眾猴歡呼雀躍,起勁地鬧騰。

        陸寬和丁志玄早已驚醒,看著群猴作亂,傻愣愣地束手無策。開花婆婆也醒了,她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喝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丁志玄滿面驚慌,結(jié)結(jié)巴巴道:“大事不好,猴,猴子起義啦……”

        桃夭夭暗自好笑,趁亂溜出房門,穿過試煉場,循著前天走過的石塹直奔璇璣峰。

        璇璣峰林蔭葳蕤,屋字巍峨,森郁的氣勢撲面而來,桃夭夭觀察四周地形,見左邊生長著大片竹林,矮身鉆入林中,剛走了幾步,見竹林深處有黑影晃動,鬼鬼祟祟的。

        桃夭夭屏息彎腰,躡手躡腳地靠近。那黑影屈膝半蹲,凝神不動,似乎正專注于面前的物事。

        桃夭夭伸長脖子觀望,發(fā)覺那人身穿淡紫色斗篷,頭臉全藏在帽子里面,又見他右肩微動,左臂彎內(nèi)青絲飄灑,一段白嫩的藕臂垂落腳邊——很顯然,這人懷里抱著個女子,正用右手摸索女子的身體。

        桃夭夭皺起眉頭,暗嘆:這家伙來此尋芳獵艷,跟我倒是相同目的,可惜品行低劣,用采花賊的手段侵犯女孩子。想到此,他大踏步向前跨去。

        那人驚覺,霍地扭過頭,面孔仍被風(fēng)帽遮住。桃夭夭笑道:“老兄色膽包天,小弟佩服,何不當(dāng)面賜教?”

        那人放開女子,一躍而起,揮掌朝桃夭夭虛拍,隨即飄然逝去,身法之快若鬼魅。

        桃夭夭打了個寒戰(zhàn),驚道:“哎呀,我不是中了他的暗算吧?”想到這兒,伸手從頭摸到腳,發(fā)現(xiàn)全身安然無損,才長舒了口氣。剛要攙扶那位少女,忽然兩眼發(fā)直,手腳發(fā)抖:那少女黛眉桃唇,貌若嬌花,正是東野小雪。她仰面躺在草地上,雙眼緊閉,渾身上下竟然一絲不掛!

        此時夭已大亮,陽光照亮了竹林的各個角落,赤裸的嬌軀纖毫畢露:雪膚依襯著綠茵,宛如玉雕浸入清泉,絕無半點塵埃。小雪體態(tài)尚未成熟,妙曼曲折處仍帶幾分稚嫩,卻更顯冰清玉潔,超脫塵俗。

        桃夭夭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起初的驚駭化作敬慕,又由敬慕生出崇拜,差點兒雙膝跪地,頂禮磕頭。又見小雪胸脯起伏,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桃夭夭猛地醒過神,暗罵自己混賬,然后急忙脫掉短襖,唯恐不能讓小雪暖和,又將自己里面的布衫脫下,近前蹲地抱起小雪,單手拿著衣服往她身上套。

        可越急越出錯,桃夭夭給小雪穿了半天,竟穿不好,忙亂中赤膊緊貼小雪的雪膚,溫香嫩滑難以描摹。桃夭夭滿臉紫漲,鼻子里呼吸粗重,抬頭瞥見少女羞處,又趕緊脫了褲子,胡亂地給小雪蓋上了。

        正在這時,竹林外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有人喝問:“喂,你是誰?干什么的?”

        桃夭夭料知是峨嵋弟子趕到,低頭仔細(xì)端詳,看小雪重要部位都遮好了,方才安心轉(zhuǎn)身,抬頭就看到周天使驚詫的而孔及呆若木雞的幾名男女弟子。

        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桃夭夭連打兩個噴嚏,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著褲衩,與此同時,有名女弟子驚呼:“東野師姐!她……”

        原來,桃夭夭僅把小雪身上的羞處蓋好,小雪的臂膀和腿腳仍袒露著,而桃夭夭赤身裸體站在旁邊,臉紅得像猴子屁股,此情此景,何須明言?

        桃夭夭猜到眾人心思,暗暗叫苦,想要解釋又無從措辭,擺手道:“不,不,你們看到的……不是真的……”

        周天使大喝一聲:“快抓住淫賊!”

        眾人七手八腳放倒桃夭夭,用腰帶捆住他的手腕。

        女弟子脫掉披風(fēng)裹住小雪,抱著她走下璇璣峰,急尋本派高手救治。

        桃夭夭滿面尷尬,暗中苦笑道:“我完蛋了,多半要給大卸八塊,幸好小雪獲救,但愿她沒受什么傷害?!蹦罴靶⊙┑陌参?,桃夭夭倒不把自己的處境放在心中了。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僅半天工夫,桃夭夭侵犯小雪的傳聞便飛遍了峨嵋派,什么古怪離奇的情節(jié)都有。

        眾弟子義憤填膺之際,都疑惑桃夭夭是何來路,竟有本事?lián)镒邉ο砷T的高手?

        峨嵋弟子良莠混雜,好色之徒難免想入非非,只恨當(dāng)時沒能身處現(xiàn)場。一時間人心浮動,攝魂門首徒常生子下令審問“淫賊”,以便及早平息眾怒。

        當(dāng)日中午,雨住云開,璇璣峰鐘聲回蕩,峨嵋弟子們齊聚自然宮,桃夭夭也被帶到大殿前,至此,他仍然只穿一個褲頭,前胸后背凍得青一塊紫一塊。換作是別人,肯定沮喪,但他胸懷磊落,自認(rèn)沒干壞事,神態(tài)舉止也就坦然自若,邊走還邊看前方的景色。

        自然宮屹立于峰巔,朱檐碧頂,暉映九霄,門口玉柱盤龍,篆有對聯(lián):虛無三峰無虛無,修真九門真修真。檐前匾額上有四個大字——道法自然。

        步入大殿后,只見檀木地板黑亮發(fā)光,各門首徒盤膝而坐,普通弟子侍立兩側(cè),中間空出一條通道,盡頭安放著一張紅木椅子。一位身披鶴氅的老者坐在椅中,長須銀白,面容矍鑠。桃夭夭看著老者疑竇叢生:莫非他就是常生子大師兄?師弟十多歲,師兄卻是白胡子老頭,峨嵋弟子年齡相差好大啊!

        身后的峨嵋弟子推著桃夭夭的肩膀,喝道:“休得無禮!此乃攝魂門常生子師兄,還不快跪拜!”

        常生子擺手示意不要用強,道:“自然宮是峨嵋圣地,怎能赤身裸體?給他找件衣服穿上?!?/p>

        左右躬身領(lǐng)命,松開桃夭夭的綁縛,又找了件灰布衣褲扔給他。

        桃夭夭覺得大師兄挺和氣,換好衣衫后沖他拱手抱拳,道:“在下桃夭夭,幸會常師兄?!?/p>

        常生子點點頭,環(huán)顧四周,緩緩開青:“師尊閉關(guān)前曾留言,命我等壯大峨嵋玄門,廣招賢良加入本派。兩年來,各門徒眾較先前多了數(shù)倍,事務(wù)日漸繁雜。凌波大師姐常年身體不便,整肅門戶的重?fù)?dān)便落到我的肩上。托賴師弟們嚴(yán)守門艦,大家都平安無事。”說著面露微笑。

        旁邊有人小聲提醒道:“常師兄,東野師姐慘遭淫賊加害,你怎么還說平安無事?”

        常生子微現(xiàn)赧色,道:“哦,東野師妹慘遭淫賊毒手,實乃本門奇恥大辱。我們峨嵋派素來戒備森嚴(yán),外道邪魔絕難侵入,想必是內(nèi)部敗類作祟……咦,你是哪門的弟子?怎么穿著如此服色?”常生子瞪著桃夭夭,好像第一次看見他。

        桃夭夭忍俊不禁,心想:虧他還是攝魂門的師兄,竟然這么老糊涂。當(dāng)下彎腰作揖,笑道:“啟稟大師兄,我叫桃夭夭,就是你們所講的淫賊?!?/p>

        眾弟子聽他言語輕狂,各自都有怒色。

        常生子茫然道:“淫賊?你……你做了什么事?大家為何叫你淫賊?”說著,舉目四望,左手輕拍額頭,沉吟道,“今日聚會,應(yīng)該是籌劃迎接師尊出關(guān),難道還另有要事商議?你是誰?怎么這么面生?”

        桃夭夭正疑惑間,左邊人群里站起個清瘦漢子,朗聲道:“常生子師兄因修煉‘禳夢真法’,神思恍惚,無法處理事務(wù),今天暫由我代理,大家意下如何?”

        眾人紛紛附議。風(fēng)雷門首徒何九宮道:“侯師兄向來處事公允,我們都無異議。”

        又有人道:“奇巧門的侯師兄出面,相信定能伸張正義?!?/p>

        常生子坐回原位,連連點頭道:“請?zhí)鞕C師弟代我清理門戶,若有偏頗處,我自會出言糾正?!?/p>

        桃夭夭聞言微驚,記起那木牛流馬便是侯天機所制,于是便定睛端詳這位異士,只見他三十多歲模樣,面皮黝黑,神情森然,有種令人膽寒的威儀。

        侯天機指著桃夭夭道:“此人并非附鄰三村子弟,他應(yīng)是從九老洞進(jìn)入后山的,那么,是誰引他穿過止僭障?又是誰作他的接引人的呢?”說著,叫來應(yīng)賢錫、楊綸、黃幽等依次對證,又將開花婆婆、丁志玄、陸寬等傳來問話。

        丁志玄據(jù)實答復(fù),只道新來的兩人行為有些古怪:陸寬惶恐失色,再三申明與桃夭夭并無深交;開花婆婆言辭顛三倒四,咬定桃夭夭是自己的侄女婿,和水仙姐姐訂了終生的。

        最后,侯天機又把唐多多帶到大殿。小孩子最喜歡熱鬧場面,當(dāng)眾雀躍蹦跳,連稱桃夭夭水仙姐夫,還說他曾送玉玨給水仙姐姐作定情信物。

        眾人聽后均相顧駭然,連水仙姐姐都看得上,可見此人好色成狂,當(dāng)真舉世無雙,侵犯小雪的惡行也就合乎情理了。

        于是,眾議如潮,都說淫賊膽大狂妄,竟敢假扮求仙者潛入峨嵋作惡。

        桃夭夭有口難辯,索性瞇起眼睛養(yǎng)神。侯天機作手勢讓大家安靜,走到桃夭夭跟前,問道:“他們的話你聽清了嗎?是否屬實?”

        桃夭夭眼皮都不抬,懶洋洋道:“你們愛怎么編排,就怎么編排,我是案板上的魚,隨你們剁成幾塊都可以?!?/p>

        侯天機雙目炯炯有神,道:“眾口鑠金,難保受冤屈,這點我明白。他們說的無關(guān)緊要,我只問一句話,你若據(jù)實回答,或可澄清真相——今晨你敲擊消災(zāi)鐘引來群猴,繼而偷偷攀上璇璣峰,前后行動似早有預(yù)謀,你究竟有何企圖?”

        桃夭夭道:“你的口氣像審犯人,我還有回答的必要嗎?反正清者自清,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們要殺要剮,自個兒瞧著辦吧?!?/p>

        侯天機不再多問,轉(zhuǎn)而喚出周天使,讓他講述早晨竹林里的見聞。周天使昂然出列,滿臉悲憤的表情,高聲道:“諸位同門,諸位兄弟姐妹,我峨嵋派自創(chuàng)立以來,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度過多少險厄,降伏的妖魔更是不計其數(shù)……咱們峨嵋門風(fēng)嚴(yán)格,男女徒眾謙讓禮敬,何曾發(fā)生過欺凌女徒的丑聞?可恨這姓桃的賊子,暗藏鬼胎混入峨嵋,設(shè)詭計強奸了東野師姐,令我峨嵋千年清譽毀于一旦……”

        桃夭夭本來笑吟吟的,待聽到“強奸東野師姐”這句話時,霍地變了臉色,喝道:“喂,你嘴巴放干凈點兒,什么強奸?”

        侯天機揮手止住周天使,道:“講明事情經(jīng)過即可,不必東拉西扯?!?/p>

        周天使嘆道:“師兄明鑒,不是我東拉西扯,只因當(dāng)時情景太過淫穢,著實難以啟齒啊!唉,今晨我奉常生子師兄之命,帶領(lǐng)劍仙弟子巡山,路經(jīng)接引橋時發(fā)覺竹林里有響動,走進(jìn)林中探察,抬眼就見姓桃的趴在東野師姐身上,亂摸亂親,兩個人光溜溜……”

        桃夭夭對自身的生死榮辱本不掛懷,但聽到污言辱及小雪,立時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住嘴!你冤枉我無所謂,別玷污小雪清白!”

        周天使涎臉鼓舌,越說越下流:“……淫賊雙手揉捏東野師姐的胸脯,又分開她的雙腿……”

        桃夭夭額頭青筋暴綻,咬牙罵道:“混賬王八蛋!”說著,猛地朝周天使沖過去,握拳照他面部猛擊。

        周天使等的就是這一拳,當(dāng)下左手引劍訣,右指凌空虛點,劍氣從指尖激射而出。

        桃夭夭立時鼻中悶哼,身子好似斷了線的紙鳶,飄飄蕩蕩地飛出五尺開外,撲通一聲摔落地板,唇角溢出縷縷鮮血。

        眾人見狀十分詫異:淫賊如此不堪一擊,又哪來的本事挾持峨嵋女弟子?

        侯天機沉著臉,喝斥道:“自然宮重地,怎容吵嘴打架?周天使,你未免太放肆了!”

        常生子插言道:“天機,查清真相要緊,切勿另生枝節(jié)。況且明明是這人先動手,怎么能責(zé)怪周師弟呢?”

        侯天機見師兄發(fā)話,只得諾諾退后。周天使自恃有靠山撐腰,得意揚揚地昂起頭,斜著眼睨視四周。

        桃夭夭舊傷未愈,又添新痛,捂著胸膛咳嗽,偶然望見周天使耀武揚威的嘴臉,腦中靈光電閃,暗叫:難怪看他眼熟,原來他和灌縣城的周天歲長得十分像!于是強撐著站起身,道:“周天使,灌縣城的周天歲,是你哥還是你叔?”

        周天使一愣,道:“咦,你認(rèn)識我大哥?”

        桃夭夭笑道:“一面之緣。不過你們周家的人很容易辨認(rèn),全是那副德性?!?/p>

        周天使道:“怎么講?”

        桃夭夭道:“人模狗樣,欺軟怕硬,狗崽子氣熏天。”

        周天使大怒,閃身近前抓住桃夭夭左腕,使勁扭向后背,發(fā)狠道:“老子就是欺負(fù)你,怎么樣?”

        桃夭夭脈門被扣,左半身酸麻無力,左腿慢慢往下彎曲。

        常生子端坐椅中,捻須微笑,擺明了放縱周天使施暴。侯天機懷疑桃天天故意藏拙,也想瞧瞧他的本事,抱肘退開兩步。峨嵋眾弟子雖然心懷惻隱,但看兩位師兄不動聲色,也不好貿(mào)然制止。

        剎那間,大殿內(nèi)一片沉寂。周天使肆無忌憚,拽住桃夭夭的左臂,拼命往后掰,獰笑道:“跪下學(xué)兩聲狗叫,我便饒了你,不然把你胳膊擰斷!快叫啊!”

        桃夭夭腦門冷汗淋漓,牙齒咬得咯咯響,忽然,發(fā)力沉肩,硬生生地扭腰轉(zhuǎn)身,只聽喀嚓一聲,桃夭夭左肩、左肘已經(jīng)脫臼。他順勢猛揮右拳,擊中周天使的小腹,跟著飛起右腳,又狠狠地踢中了周天使的襠部。

        要害處連遭兩番重創(chuàng),周天使痛得面皮發(fā)青,捂住褲襠踉蹌倒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放聲哀號:“哎呀……”

        桃夭夭咧嘴笑道:“哈哈,這才是正宗的‘蜀犬吠日’,再多叫兩聲!’‘說著,晃晃蕩蕩地站直腰板,變形的左臂垂低搖擺,好像連在身側(cè)的皮袋。

        眾人駭然動容,驚異這文弱少年寧可自斷臂膀,也不愿忍受屈辱,其果斷剛毅,真有古代“壯士斷腕”的豪勇。

        桃夭夭傲然佇立,仰天大笑道:“什么玄門正派,狗屁!峨嵋派藏污納垢,是非不分,我看全是邪魔歪道!”

        常生子霍地起立,氣得手指發(fā)顫,喝道:“仙家圣地,狂徒膽敢侮罵,你……”

        桃夭夭打斷他的話頭,道:“老妖道,你萬事都糊涂,唯獨記得縱容周天使,是不是周家送了好處給你?”

        常生子滿臉漲紅,指著桃夭夭說不出話。眾弟子平素受周天使欺壓,礙著常師兄面子忍氣吞聲,此刻胸中郁悶由桃夭夭道出,均有揚眉吐氣之快。

        侯天機扶師兄坐好,勸道:“此人凡夫俗子,不像有能力侵犯東野師妹的狂徒。他受傷情急,滿嘴風(fēng)言風(fēng)語,師兄別跟他一般見識?!背I影醋☆~角,似乎很痛苦,搖手道:“我煉法亂了真氣,難受得很,你快把此事了結(jié)了吧。”

        正在這時,殿外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沒事,沒事,小雪姐姐沒事!”話落,一個嬌小的女孩兒跑進(jìn)來,正是卜籌門弟子巧兒,她喜笑顏開,站定腳步,連珠炮似的嚷道,“魔芋大夫給小雪姐姐號了脈,說她服用丹藥過量,以致昏厥,靜息片刻就好了。哦,對了,魔芋大夫還說,她的脈象與先前無異,也就是說小雪姐姐并未受到侵害,小雪姐姐仍是處女呢!”

        巧兒天真爛漫,口無遮攔,直著嗓子嚷完,男弟子們?nèi)及邓闪艘豢跉?,女弟子們各有難堪之色。

        桃夭夭聞訊,登覺周身舒泰,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不通暢,若非臂膀脫臼,便要手舞足蹈了。

        巧兒瞅見他鼻青臉腫,衣襟沾滿血跡,失驚道:“啊,桃大哥,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忽然有人低聲叱道:“女孩子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tǒng)?”語氣冷峻,毫無感情。

        巧兒怏怏地低下頭,好似花秧給霜降打蔫兒了。

        桃夭夭循聲望去,霎時“騰騰騰,J連退幾步,仿佛胸口被鐵錘猛擊一記。

        說話的人坐在蒲團(tuán)上,身披淡紫色斗篷,風(fēng)帽遮住頭臉,從姿勢、身材、服飾辨認(rèn),分明是竹林里侵犯小雪的那個歹徒!

        桃夭夭定了定神,兩眼發(fā)亮,指著那人道:“好啊,真正的淫賊在這里!大家快看啊!這人才是劫持小雪的真兇!我早晨親眼見他抱著小雪,是他脫……脫了小雪的衣服,現(xiàn)在他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這兒。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藏頭縮尾的算什么男人,何不現(xiàn)出真面目?”

        那人緩緩起身,冷笑道:“桃公子好眼神,錯把馮京當(dāng)馬涼,令人好笑。”聲調(diào)雖冷漠,但略帶婉轉(zhuǎn)之音,接著除去風(fēng)帽,露出秀發(fā),儼然是位容貌秀美的妙齡少女。

        巧兒輕拉桃夭夭的袖子,悄聲道:“別瞎說,這是我們卜籌門的首徒,歐陽孤萍大師姐!”

        歐陽孤萍道:“看清楚了嗎?我是女的,東野小雪也是女的。就算我脫光了她的衣服,又能把她怎么樣呢?”

        眾弟子啞然失笑,桃夭夭茫然失措,回憶早晨情景,腦中越來越混亂。

        歐陽孤萍笑道:“這人腦筋有毛病,怪可憐的,待我施展法術(shù)助他安神?!闭f著,湊近桃夭夭,耳語道,“其實你沒認(rèn)錯,竹林里的人正是我,脫掉東野小雪的衣衫,是為她好,這件事內(nèi)情復(fù)雜,日后定見分曉。竹林初遇時難辨忠奸,我給你下了‘噩運咒’,之后你便處處倒霉,背負(fù)淫賊的惡名,直至受辱斷臂,全因中咒的緣故?,F(xiàn)在我?guī)湍憬獬{咒,只要你不亂說亂講,我再讓你走兩個時辰的好運,如何?”

        桃夭夭瞠目結(jié)舌,只覺匪夷所思,但見歐陽孤萍面若冰霜,言行陰森詭秘,隱然有種執(zhí)掌命運的神秘力量,于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歐陽孤萍伸手拍桃夭夭的肩膀,悄聲道:“很好,很好,從此刻開始,兩個時辰內(nèi)你好運當(dāng)頭?!?/p>

        桃夭夭感覺肩膀微顫,一股輕柔的涼意從肩頭直沖頭頂,瞬間又流遍四肢百骸。

        歐陽孤萍轉(zhuǎn)身環(huán)顧周圍,眼光移向侯天機,道:“好了,此人神志已恢復(fù),不會再發(fā)狂語,侯師兄接著查問吧?!闭f完坐回蒲團(tuán),仍以風(fēng)帽遮住臉孔。

        侯天機道:“沒什么好問的了,此事雖然離奇,幸而東野師妹無妨。這位桃兄塵世中人,絕無強迫師妹的本事,竹林事件當(dāng)屬偶然。今日召集大家到此聚會,除了清理門戶外,也是為告誡各位嚴(yán)守門規(guī),切勿思邪入魔壞了仙家的道行?!闭f完,躬身朝大師兄施禮。

        常生子頻頻頷首,表示贊同。

        侯天機直起腰,又道:“咱們修道的人,應(yīng)當(dāng)寬厚仁善,桃兄雖狂放,畢竟無大惡,你尚未正式拜師,不受本門規(guī)矩約束,請自行下山去吧?!?/p>

        桃夭夭醒過神,道:“不,我想留在這兒……我要加入峨嵋派。”

        侯天機打量他,奇怪道:“咦,剛才你還怒斥峨嵋派是邪魔歪道,怎么轉(zhuǎn)眼又想入門?你為什么要加入峨嵋?”

        桃夭夭一時語塞。

        侯天機含笑歪頭,覺得此人大有意趣,轉(zhuǎn)而問道:“蘭師弟,你看他怎樣?”

        人群中站出一名男子,二十多歲年紀(jì),乃是攝魂門高手蘭世海。他精通測魂術(shù),擅長辨別常人的善惡,當(dāng)即答道:“適才你們談話時,我已用六壬乩盤測了他的心志,單測出一個‘色’字??梢娺@位兄臺拜山求仙,真實目的是為‘求色’。但師兄也別怪罪,其人滿腹‘色情’,卻是‘色而不淫’,胸懷曠達(dá),泊泊然倒有種浩蕩的氣概?!?/p>

        侯天機微笑道:“色而不淫?有意思。入我峨嵋者必為賢良子弟,大家不妨評議評議,這位桃兄的品行究竟如何?”

        這時,周天使緩過勁來,倚著柱子勉強站直,高聲道:“打傷峨嵋弟子,辱罵本派是邪魔,是狗屁!如此喪心病狂之輩,能夠收入峨嵋派嗎?”

        侯天機咬唇皺眉,顯露出為難的神色。周天使得理不饒人,強忍襠部痛楚,走到殿中道:“姓桃的小子來路不正,即便暫無惡行,誰擔(dān)保他以后不干壞事?誰敢擔(dān)保他不是壞人?”

        突然,門外嬌聲叱詫,有人應(yīng)道:“我敢擔(dān)保!”

        眾弟子齊齊向外張望,只見門口站著一位少女,正是東野小雪。

        第六回 幸得凌云度虛沖

        小雪紫衣輕飄,臉色蒼白,似乎尚未完全恢復(fù)精神,然而神色卻很堅毅,舉止英氣逼人。

        她走到桃夭夭身邊,對眾弟子道:“那天我親眼看到灌縣城內(nèi)惡霸強搶女童,桃大哥舍身相救,險些被歹人害了性命。一個書生竟有如此膽量,這才叫英雄本色?!?/p>

        桃夭夭耳聞意中人贊美,恍如天雨灑頭,醍醐灌頂,輕飄飄的似要離地飛升。

        小雪又道:“先前我沒和他相見,是因為身份有別,如今桃大哥入山學(xué)仙,我東野小雪情愿做他的接引人!”

        眾弟子均感沒趣,唯有唐多多覺得好玩,跟著嚷道:“我唐多多也愿意做他的接引人!”

        周天使冷笑道:“師姐真是慧眼識英雄。早知你今晨赤身裸體去竹林和他約會,我們也不會貿(mào)然打擾了?!?/p>

        眾弟子聞言變了臉色:小雪平常人緣極好,即使偶爾發(fā)脾氣,也不會真正和對方結(jié)怨。此刻,周天使出言陰損,刻意侮辱,登時激起了眾怒,各門首徒紛紛斥其無禮。

        小雪上前兩步,道:“周師弟,你可知搶童女的惡霸是誰?正是你的親大哥周天歲。我和巧兒出山降妖,沿途聽說你們周家橫行霸道,尤其強擄童女供番僧煉妖法,真比妖魔還可惡。我本該取周天歲的性命,念在周師弟的份上,只斬了他的右臂。我回山稟明常生子師兄,他說此事與周師弟無關(guān),為了顧全你的臉面暫不公開。哼,你自己家里烏七八糟,反倒編派別人來路不正。如果我是峨嵋派大師姐,早把你踢出門了?!?/p>

        周天使被說得氣短,嘟囔道:“大師姐派你們收妖怪,可沒……讓你胡亂傷人……”

        小雪道:“我們學(xué)法術(shù)為了什么?入門的時候大師姐就教了,懲惡揚善,斬妖除魔!周師弟若有異議,那咱們到外面道法上分對錯,如何?”

        周天使低了頭,訕訕地退回人群,道:“我不是師姐的對手?!?/p>

        小雪再也不理他,牽住桃夭夭的手,徑直走向殿門。

        常生子見她來去旁若無人,面子有點兒掛不住了,喚道:“東野師妹,你要將他帶到哪兒去?”

        小雪道:“無量峰,去拜見凌波大師姐,請大師姐收他為峨嵋弟子。”

        常生子不悅道:“我們聚集在自然宮,正是為了商議求仙者的去留,你怎么能擅作主張,不顧大家的意見呢?”

        小雪道:“把人打成這樣,有你們這么商議的嗎?師兄若要怪罪,先跟我到無量峰,讓大師姐評評理?!?/p>

        眾人見小雪真的動了怒,急忙打圓場,勸大師兄保重身體,莫為此等小事介懷。小雪不理常生子,道:“咱們走!”說完,拉著桃夭夭直奔殿外。

        眾弟子閃避不迭,眼睜睜地看著兩人走遠(yuǎn)。

        其時艷陽高照,自然宮外清風(fēng)爽冽。桃夭夭攜手佳人,沐浴在清風(fēng)美景中,傻愣愣地竟然忘了身處何地。

        小雪長舒了一口氣,道:“氣死我了!我本來不喜歡發(fā)火的,但這次他們實在太過分了。周天使整日拉幫結(jié)派,好好峨嵋派給他弄得烏煙瘴氣,師弟師妹們滿腹怨言,可常生子師兄卻總是放任……,,她越說越氣憤,不自覺手里加了勁道,把桃夭夭拉了個趔趄,桃夭夭傷處挫動,忍不住張嘴叫喚。

        東野小雪趕緊停步回頭,歉意道:“哎呀,對不起,我忘了你的傷勢?!闭f著,托住桃夭夭的胳膊,關(guān)切地問,“很痛嗎?”

        桃夭夭倚住小雪的身軀,鼻端幽香縈繞,陶醉道:“不痛?!?/p>

        小雪把胳膊朝后翻轉(zhuǎn),又問:“現(xiàn)在昵?”

        桃夭夭倒吸一口涼氣,勉強笑道:“沒事,一點兒也不痛。”

        小雪又把桃夭夭的傷臂反扭,仿佛跟桃夭夭較勁似的,追問道:“還痛不痛?”

        桃夭夭痛得齜牙咧嘴,仍強裝英雄:“不……不痛,舒……舒服得很?!?/p>

        話音未落,小雪猛然往下拉拽桃夭夭的胳膊,順著桃夭夭躲閃的勢頭托起他的臂,只聽喀嚓一聲,兩處脫臼的關(guān)節(jié)都?xì)w了位。

        小雪微笑道:“桃大哥真是男子漢,要是我受了這樣的傷,早就痛得哇哇大叫了。”說著,把桃夭夭的左臂放到自己肩頭,攙扶著桃夭夭,充當(dāng)桃夭夭的拐杖,“我不懂纏裹斷臂的方法,用夾板只怕反錯了筋骨。唉,本該帶你去見魔芋大夫,但他最近行事越來越瘋癲,找他醫(yī)治太過兇險?!?/p>

        桃夭夭半依半靠,體會著臂彎內(nèi)溫馨的妙感,恨不得四肢全斷了才好,含糊道:“魔芋大夫是何方神圣?”

        小雪道:“他是神農(nóng)門的首徒,天下第一巫醫(yī),沒有他治不好的傷病。只因最愛吃魔芋,所以得了個魔芋大夫的綽號,而他原先的姓名反而沒人記得了。魔芋大夫?qū)θ送睾偷?,就是白天黑夜地鉆研醫(yī)術(shù),腦筋變得有點兒糊涂,要是找他接斷臂啊,沒準(zhǔn)兒給你接上一條羊腿牛腿哩!”說著,小雪突然想起一件事,伸手入懷摸出一顆紫紅色藥丸,遞給桃夭夭道,“差點兒忘了,這是大易接續(xù)丹,是我從魔芋大夫那兒拿的,不管多重的內(nèi)傷外傷,服了此藥都能痊愈?!?/p>

        桃夭夭接過藥服下,片刻間丹田內(nèi)熱氣氤氳,緩慢流遍周身,受傷的臂膀好像浸入了溫泉,暖洋洋的舒泰至極。

        桃夭夭贊道:“好仙丹!再給我一顆好嗎?”

        小雪道:“是藥三分毒,豈可多吃?”

        桃夭夭道:“不是拿來吃,我找潔凈帕子包好,再用匣子裝起來,每日看它兩眼也舒坦。”

        小雪詫異道:“世間有人收集瓷器、古董、字畫,卻從沒聽說有收藏藥丸的。你既然喜歡藥丸,往后就和魔芋大夫多親近吧,跟方靈寶師兄結(jié)交也行,他倆的藥丸能裝滿幾大屋子?!?/p>

        桃夭夭道:“我只想要你身上帶的?!?/p>

        小雪捂嘴而笑,道:“敢情我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呀!我?guī)У牡に幪貏e靈驗嗎?”

        桃夭夭看她嫣然婉柔的樣子,既純真又嫵媚,忍不住道:“姑娘是天仙,芳澤遺留處,土木山石也會變得靈秀?!?/p>

        小雪道:“我哪里有那么好?行啦,別姑娘仙子亂喊了,我叫東野小雪,很古怪的姓氏,師兄師姐們經(jīng)常為此取笑我?!?/p>

        桃夭夭道:“那是他們孤陋寡聞,東野乃古代大姓,西周大貴族伯禽的小兒子別姓東野,自此東野一族流傳至今,所以說,現(xiàn)今姓東野的全是名門后代,堂堂正正的王室貴族?!?/p>

        小雪笑道:“還是桃大哥讀書多,知識廣,我們深山野人只認(rèn)得幾個字罷了,哪里知道自己姓氏的由來?!?/p>

        桃夭夭忽起疑竇,問道:“方才大殿內(nèi)你稱我一介書生,咱倆初次會面,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底細(xì)的?”

        小雪笑道:“那天你到二王廟前問卜,旁邊有個小女孩攙著位老婆婆,還記得嗎?呵呵,那是我和巧兒喬裝的。后來當(dāng)街救童女,絕塵軒捉妖怪,巧兒一直夸你英勇,把我耳朵都快吵聾了?!?/p>

        桃夭夭一聽,頓時恍然大悟:“是有那么兩個人……哎呀,那王半仙是騙子,什么出城二十里遇事大吉,我只遇上一群酸秀才。你們也找他算命?沒有被他糊弄吧?”

        小雪道:“我們是借機打探民風(fēng)而已,哪能相信王半仙的胡說八道?嗯,我記得你跟王半仙說夢見了仙女,果真有此事嗎?”

        桃夭夭聞言暗暗吃驚:原來小雪并沒有做和我相同的夢,看來,我們并不是靈犀相通啊!

        小雪看他發(fā)呆,忙道:“你元氣未復(fù),快別耗精神講話了?!?/p>

        兩人說話間已經(jīng)來到璇璣峰頂,這里空寥寂靜,四面云海連綿,望不到邊際。桃夭夭極目遠(yuǎn)眺,見霞光中巨影巍然,依稀是座挺拔的山峰,想必那就是無量峰,只是,那峰離此有幾千里,眼前又無橋梁索道,怎么過去呢?

        小雪低頭默念咒語,念完笑道:“我們劍仙弟子擅長御劍,平常總是駕著劍光飛上無量峰的。你身子有傷,經(jīng)不起顛簸,我念咒語召喚凌云石,我們坐石頭慢慢地飛過去?!?/p>

        桃夭夭聽她言語體貼,心頭暖意融融,由衷地感激道:“姑娘對我這么好,不知是我哪世修來的福分?”

        小雪搖頭道:“什么姑娘小姐,太生分了,咱們師從同門,大家按本派的規(guī)矩稱呼就行了。”

        桃夭夭道:“我正有些疑惑呢,周天使年齡比你大,為什么稱你為師姐呢?”

        小雪解釋道:“咱們峨嵋非同世俗幫派,乃以道德論高低。道,就是道術(shù)仙法;德,便是品行功德。每年除夕那天,弟子們聚集試煉場比試道法,演示一年修行的成就,其后向師尊稟明降伏了多少妖魔,救助了多少貧弱,再累計歷年所做的好事。誰的道行高,功德多,誰就當(dāng)師兄師姐,反之就降低輩分。若有敗壞門規(guī)做壞事的,查實后立即開革,這個叫做競德道會。依桃大哥的作為,今年必能當(dāng)上師兄,但目前還得受點兒委屈,暫且叫我東野師姐吧!”

        桃夭夭撓了撓后腦勺,嘟囔道:“我……年紀(jì)應(yīng)該比你大,以姐相稱,我不習(xí)慣?!?/p>

        小雪道:“那該怎么辦?嗯,反正不能叫仙子什么的,太矯情了,讓人取笑?!?/p>

        桃夭夭道:“我叫你小雪師妹可以嗎?”

        小雪歪著頭想了想,應(yīng)允道:“也好,反正你遲早會當(dāng)師兄的,倘若只有咱們兩人的時候,你叫我小雪師妹,我叫你桃?guī)煾?,?dāng)著眾人不能這么叫,否則人家會說咱們沒上沒下,亂了本派的規(guī)矩。”

        桃夭夭大喜,覺得小雪千依百順,溫柔而不嬌弱,著實可愛。又聽她幾次提到咱們,語氣既親切又自然,桃夭夭愈加陶醉。

        正在這時,石臺外云霧漫卷,一塊巨大的青巖徐徐飛來,邊緣靠住石臺,恰似船舶停泊埠頭。只見巖石表面寬逾五丈,平整如鏡,底部篆刻有“凌云”兩個紅字。

        小雪道:“凌云石原是飛來峰的碎片,唐朝時仙宗各派斗法,蓬萊仙宗的法寶飛來峰被天山仙宗擊碎,有塊殘巖墜落峨眉山,便化作凌云石。此物通靈如意,乘坐它可比御劍飛行穩(wěn)當(dāng)多了?!?/p>

        桃夭夭躬身伸臂,佯裝客套的樣子,道:“小雪師妹,你先請。”

        小雪抿嘴莞爾,抱拳道:“桃?guī)煾?,同請,同請?!闭f著,扶著桃夭夭站到凌云石上,輕聲吆喝一聲,巨石便平穩(wěn)地與石臺分開,穿云掠霧,向天際飄行。

        桃夭夭仰望蒼穹高遠(yuǎn),俯視云海浩瀚,凝眸遠(yuǎn)眺無量峰,好奇感大盛,問道:“那位凌波大師姐,位列峨嵋九門弟子之首,仙術(shù)究竟高到何種境地啊?”

        小雪道:“她是峨嵋第一高手,道法德行無人可及,只是……”說著,小雪皺眉搖頭,隱現(xiàn)惋惜之色,“唉,算了,你見著她就知道了!”

        桃夭夭道:“劍仙門除了凌波師姐外,你的輩分最高嗎?”

        小雪撲哧一笑,道:“我差遠(yuǎn)了!劍仙門的乾坤十二劍排行都比我靠前。不過,單論劍術(shù)高低,除了凌波師姐,就只有李師兄比我高……咦,對了,桃?guī)煾?,你的性子其實跟李師兄很像的,同樣不拘小?jié)。”

        桃夭夭道:“李師兄,他是誰?”

        小雪道:“他名叫李風(fēng)歧,本是峨嵋派劍仙門的大師兄,為人寬仁正直。記得小時候,他常抱我到摩天崖摘桃花,編成花環(huán)給我戴……只因多年前的一場慘禍,李師兄性情大變,每日喝得爛醉,也不理事了,也不降妖了,還經(jīng)常不辭而別,整月整年地到處漂泊。師傅見他放浪形骸,才將派中重?fù)?dān)交托給凌波大師姐。李師兄上次離山,至今已經(jīng)快兩年了,現(xiàn)在也不知他身在何方。”話至此,小雪神情凄然,眼圈微微發(fā)紅。

        桃夭夭見狀,心內(nèi)生疑:小雪該不會是對李師兄暗懷情意吧?正待細(xì)問,凌云石忽然劇烈顫抖起來,他立足不穩(wěn),哎呀一聲驚叫,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摟住了小雪的腰肢。

        小雪猛然驚醒,叫道:“當(dāng)心!”

        凌云石東搖西晃,活像大浪里飄搖的孤舟。

        小雪皺眉道:“奇怪,凌云石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異樣的。”說著,口中喃喃念咒,并施展法術(shù)消解巨巖的震動。

        桃夭夭竭力站穩(wěn)腳跟,雙手不自覺地使勁,當(dāng)看到手摸之處,不禁面紅耳赤起來,原來他的右手正好按在小雪的胸脯上,只覺指尖綿柔,掌心溫軟,桃夭夭不由得全身一陣酥麻。鼻子貼近小雪的后頸,聞到淡淡的女兒體香,他登時綺思潮涌,整個身子幾乎貼到小雪的背后。

        小雪正全神貫注地施法,忽覺桃夭夭鼻息粗重,臂膀抱得死緊,手掌亂摸亂捏,心里略感不快,轉(zhuǎn)念想到他傷后遇險,神志迷離,當(dāng)下便原諒了他,并反以右臂抱緊了桃夭夭,連聲道:“桃?guī)煾?,你覺得怎么樣啊?”

        桃夭夭含糊道:“我……我覺得舒服極了……”說著,腦海里涌出了小雪裸身的樣子,不由問道,“小雪,你在竹林里干嗎不穿衣服啊?”

        小雪一愣,微現(xiàn)赧色,道:“哦,我貪求道行進(jìn)展迅速,服用了方靈寶師兄的九蓮脫胎膏,以致真氣錯行筋脈。早起洗澡換衣時可能亂了心性,糊里糊涂地跑進(jìn)竹林里,然后暈倒了,偏巧被你遇到。這事你千萬別跟別人講啊,否則大家會笑我急功冒進(jìn)的?!?/p>

        桃夭夭道:“嗯……你裸身的情形,我看見了……”

        小雪以為他要道歉,忙道:“沒事的,你無意的嘛!再說,兄弟姐妹間朝夕相處,何必拘泥于世俗的禮法呢?”

        桃夭夭恰似冷水淋頭,暗道:“她對我親密,竟是把我當(dāng)兄長?”

        這時,凌云石恰好到達(dá)目的地,“咚”地一下接觸到崖壁,一下子把桃天天給震飛了。他放開小雪,呆呆地注視著她。

        小雪近前攙扶著桃夭夭,關(guān)切地問:“你還好嗎?”

        桃夭夭自覺汗顏:小雪天真純善,以赤忱相待,我竟趁機占她便宜,滿腦子齷齪念頭,真是禽獸不如。想到此,愧疚難當(dāng),抬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小雪見狀,問道:“桃?guī)煾纾愀蓡岽蜃约?”

        桃夭夭道:“有……蚊子,我打蚊子呢!”

        小雪笑道:“無量峰高懸天外,哪兒有蚊子?你真會逗樂。”

        桃夭夭這才舉目觀望,只見前方霧鎖峰巒,草木稀疏而不凋,霞光斂藏而不發(fā),隱隱透著藏龍臥虎的氣勢。近處立著塊石碑,上篆“無量峰”三個字。

        小雪扶著桃夭夭離開凌云石,沿石子小徑前行。這里屋舍星羅棋布,全是用樹皮或竹枝搭建而成,比璇璣峰的宮殿簡陋了許多。

        走到山峰頂部一座兩丈寬的茅草屋前,小雪停下來,推開木板門,引領(lǐng)桃夭夭步入其中。屋子里黑乎乎的,似有垂簾遮住視線。小雪分開垂簾,再往前走幾步,眼前豁然敞亮,樹木、草地、山谷、瀑布,奇景紛呈。小小茅屋怎能容納這么廣闊的天地?桃夭夭正疑惑間,回首再看時,茅屋木門已隱藏于樹藤枝條之間,仿佛是連接異界的秘密通道。

        小雪帶桃夭夭穿越樹林,來至一小塊草坪前,草坪中央坐著一位紫衣女郎,面朝幽谷,身前凌空鋪展著大幅宣紙。她右手持畫筆,正聚精會神地勾勒著。

        小雪走到女郎身后,屈膝半跪,道:“東野小雪參見大師姐?!?/p>

        桃夭夭的目光越過紫衣女郎,落在紫衣女郎面前那張懸浮的畫紙上,只見畫卷色調(diào)幽藍(lán),背景是星空和山谷,畫面中綠草成茵,一位紫衣女子坐在草地里畫畫,兩名少年男女侍立左右,正是桃天天和小雪!

        再仔細(xì)看去,畫中紫衣女子面前的畫卷里也有內(nèi)容:同樣的綠茵,同樣的紫衣女子作畫,同樣兩名少女少男相伴……依此類推,畫中套畫,層層疊疊,無窮無盡,仿佛兩面鏡子相對擺放,顯現(xiàn)出無數(shù)相同的影像。

        桃夭夭直看得眼花繚亂,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兒時聽過的怪談——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么呢?講的是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講故事……”

        桃夭夭死死地盯著畫,恍惚走進(jìn)了畫境,內(nèi)心還有個聲音提醒道:“別走神,千萬要保持清醒!”可是,當(dāng)他注視著畫中千百爪“自己”,竟分不清那爪“桃夭夭”是真的?那個“桃夭夭”是畫的?苦思間,漸覺胸腹間熱血翻涌,幾乎要脫口噴出。

        危急時刻,小雪驚道:“哎呀,他魘住了,大師姐,快收了法術(shù)!”

        紫衣女郎輕抖玉臂,“刷”地一下收攏畫卷,道:“桃公子請退后,若是胸悶難受,切勿憋氣克制?!?/p>

        桃夭夭聞言驚覺,退后兩步,輕輕吸氣,果然神清氣爽,煩亂的感覺也倏然消解。他驚魂稍定,敬畏之意油然而生,拱手道:“凡俗小子狂妄,沖撞了仙姑,乞請寬恕。”

        小雪道:“她便是凌波師姐,此地名為‘止觀法界’,是大師姐修行的道場,心若止水方可任意游覽。”

        凌波轉(zhuǎn)過頭,起身收拾畫具,微笑道:“我眼睛看不見,剛才又畫得入迷,沒有注意到你們來,原是我怠慢了?!彪S著清婉的話音,桃夭夭忽覺柔和的力道托住膝蓋,也就跪不下去了。他抬頭打量凌波大師姐,看她年紀(jì)約二十五六歲,容顏清麗端莊,儀態(tài)優(yōu)美嫻雅,竟有洛神凌波的風(fēng)采。然而,她雙眼始終閉合,手指顫顫巍巍,又像黑夜中迷路的孩童。桃夭夭駭然:難道她真是瞎子?瞎子怎么能畫畫呢?”

        凌波似乎聽到了他心里的疑問,收好畫具,道:“我是個瞎子,然此畫稱作大千世界,無須眼目觀注,只要意會即可畫成。常生子修煉禳夢真法,言行有些失常,他們攝魂門的道法煉得越深,越容易產(chǎn)生妄念,我作此畫,就是幫助修為高的弟子認(rèn)清真我,安定神魂。”

        小雪接道:“大師姐講得對極了!你把派中事務(wù)托給常生子大師兄,可常生子大師兄處事卻黑白顛倒,他縱容周天使……”

        凌波擺了擺手,道:“你們不必多言,我都知道了。你倆的來意,我也知道?!?/p>

        桃夭夭想:凌波師姐眼睛雖瞎,卻能夠洞察秋毫,我的身世遭遇,以及經(jīng)歷的那些怪事,該不該對她講明呢?正躊躇間,忽見小雪擠眉弄眼,大打手勢,意思是讓他趕緊跪拜磕頭,懇請大師姐收他為徒。

        凌波揮手制止小雪道:“小妮子,別瞎搗亂,我自有主張。桃公子義勇豪爽,根性悟性俱佳,本是我輩中人。但他并非峨眉山三村附鄰的子弟,家境諱莫如深。峨嵋派收徒素來講究出身清白,此節(jié)半分含糊不得?!闭f罷,默然微笑,靜待桃夭夭自報來歷。

        桃夭夭滿臉難色,欲言又止,終于鼓起勇氣道:“大師姐容稟,不是小可刻意隱瞞,確因家事難堪,個中原因錯綜糾葛,倘若據(jù)實相告,只恐給小可招來麻煩,可在下又不愿扯謊欺騙,望大師姐諒解?!?/p>

        凌波點點頭,未置可否。

        小雪道:“別人家里的隱私,為何非逼著往外張揚呢?你若擔(dān)心他來路不正,我給他擔(dān)保好了。大師姐,我做他的接引人可以嗎?”

        凌波笑道:“你瞧瞧,我這小妹妹最性急。既然小雪愿意做接引人,那又另當(dāng)別論了。況且,我也要給歐陽孤萍幾分面子啊!若非她暗中施法相助,桃公子焉能找到我這里?”

        桃夭夭胸中怦怦亂跳,記起了歐陽孤萍那句“兩個時辰行好運”的話,其后洗脫污名,與小雪親昵,又有緣拜會大師姐,果真事事如意,想來定是歐陽孤萍作法的結(jié)果。而此時,凌波大師姐一語道破,顯然修為法力又遠(yuǎn)勝前者。

        小雪不管那么多,笑逐顏開,道:“桃大哥,快快拜師吧!凌波師姐代師尊收你為徒……”

        凌波道:“且慢!人情同然要考慮,但規(guī)矩絕不能壞!本派門規(guī):假如求仙者的來歷難以查明,那么此人須下山做一樁功德,或者降妖,或者伏魔,或者扶弱救難,借此表明胸懷正氣,非為魔道的奸細(xì),然后方可正式拜師?!?/p>

        小雪道:“桃大哥灌縣城內(nèi)見義勇為,已做了好大的功德。前天我跟你講過這件事啊,可讓卜籌門的巧兒來對證?!?/p>

        凌波笑道:“那些女童是你救的。桃公子俠義可嘉,可惜以無用之軀行難為之事,不算功德。再說,玄門仙家以除妖為首任,桃公子如能收得妖怪,我自會替師尊收納英才。”

        小雪嘟囔道:“附近的妖怪早被我們抓光了,讓他哪兒找妖怪去?鎮(zhèn)妖塔里妖怪多得很,去那兒怎么樣?”

        凌波喝道:“師妹,你別亂說!”

        小雪微微發(fā)窘,記起鎮(zhèn)妖塔乃本派極秘密之地,不可當(dāng)著外人評議,當(dāng)下閉口不語。

        隔了片刻,氣氛稍和,凌波緩緩道:“距此兩百里的興文縣,城西有座村子叫白露坪,村長是我舊時的朋友。昨日,他飛鴿傳書給我,說他那里妖物作祟,致使村民失蹤,請求峨嵋派降妖。桃公子若半月內(nèi)收伏白露坪的妖物,即算通過拜師的考驗。否則,請另往別處安頓?!?/p>

        小雪抱怨道:“大師姐,你這不是故意刁難他嗎?桃大哥一不會法術(shù),二沒有法寶,赤手空拳,跋涉幾百里路,白自趕去給妖怪當(dāng)點心啊?”

        凌波道:“小雪,你要真為桃公子好,就讓他獨自前去收妖。如果你出手幫忙,非但桃公子入門無望,你也得受責(zé)罰。師尊很快就要出關(guān),我希望大家言行謹(jǐn)慎,不要做出破壞門規(guī)的事來?!?/p>

        桃夭夭見姐妹倆爭執(zhí),不愿她們因自己斗氣,忙道:“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身份不明白然引入猜疑,即使大師姐接納了我,其他弟子也必生非議,以行動表明心跡,方才名正言順嘛!大師姐讓我為民除害,實為一舉兩得的好事。”

        凌波道:“正是這個意思。”說著,俯身掐了一朵野花,道,“此物交給白露坪的村長,他自會明白你的來意。你替峨嵋派辦事,應(yīng)該穿上峨嵋弟子的衣服,遇到其他門派的仙客詢問,也應(yīng)以峨嵋弟子的身份應(yīng)對。”

        小雪看桃夭夭滿口應(yīng)承,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桃夭夭拱手道:“與我同來求仙的還有一位陸寬兄,請大師姐恩許他與我同往白露坪收妖,事成后也拜入師門,免得他在廚房里受苦?!?/p>

        凌波頷首允準(zhǔn),又笑道:“據(jù)我所知,你被誣為淫賊時,那陸寬再三宣稱和你并無交情。此刻你倒念著他,是以德報怨嗎?”

        桃夭夭笑了笑,淡然道:“談不上什么恩怨,那時我自身難保,陸兄所為也屬人之常情。這會兒我顧及他,也只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p>

        凌波點頭,道:“桃公子胸襟寬廣,恬淡灑脫,峨嵋九門罕有此類人物?!闭f著,輕移蓮步,走近桃夭夭,伸手撫摩。

        桃夭夭估計她是想探察自己的相貌,當(dāng)下紋絲不動,任由凌波觸摸額角、鼻翼、嘴唇。

        摸索半晌,凌波欣然道:“模樣還不錯!”說著,又伸出右手摸向小雪。

        小雪感受著師姐掌心的溫暖,怨氣立刻煙消云散,流露出孩子享受母愛時的眼神。

        桃夭夭暗覺奇怪,剛要發(fā)問,內(nèi)心深處忽然響起凌波的話,柔和而懇切:“桃公子,你來峨嵋名為求仙,實是想追求小雪,對嗎?你既是赤誠君子,假若兩情相悅,我也不橫加干涉。但我這妹妹自幼無父無母,有失親恩教養(yǎng)。我怕她誤入歧途,多年來讓她收斂心性,苦煉劍術(shù)。以致年方十五,尚不知男女情事。望你憐她孤苦,愛她、敬她、呵護(hù)她,切莫只圖肌膚之歡,虛情假意欺負(fù)她?!?/p>

        桃夭夭怔怔地望著凌波,只見她面容沉靜,雙唇緊閉,根本不曾開口講過話。然而,自己心中的話語,句句激蕩肺腑,顯然大師姐是用了某種通靈的仙術(shù),暗地里與他“心語”交談。

        桃夭夭既感動又感激,彎腰深深作揖道:“多謝大師姐訓(xùn)示,小可敢不遵從?”

        凌波笑了笑,揮手讓他們退下,依舊坐回原位作畫。

        小雪和桃夭夭走出止觀法界,攜手行至凌云石前。桃夭夭感懷道:“凌波大師姐風(fēng)骨超逸,仙術(shù)神妙,可惜眼睛生有殘疾,這真叫美中不足。大師姐本事那樣高,峨嵋派又有神醫(yī),為何單單治不好她的眼病?”

        小雪道:“大師姐看不見東西,是因為瞳人里煉有兩把神劍?!?/p>

        桃夭夭大奇,問道:“眼中煉劍?真是稀罕,其中必有緣故吧?”

        小雪點點頭,道:“十年前,西域邪魔曾大舉進(jìn)犯峨眉山,師尊因故身負(fù)重傷,峨嵋眾弟子難以抵擋。危急關(guān)頭,凌波師姐取出師尊的法寶劍魂,拼死擊退了群魔。可是,那劍魂必須潛入使用者體內(nèi)方能激發(fā)神功,當(dāng)年凌波師姐道法還很低微,劍魂入體后再也無法清除了,后來她終于被劍魂斬斷經(jīng)脈,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俱殘。師尊感嘆她年幼志堅,舍身拯救峨嵋,論功績眾多弟子鮮有比肩者,于是讓她做了大師姐,身份僅次于李風(fēng)歧大師兄。師姐又蒙師尊傳授歸元神通,漸漸把劍魂聚斂到眼內(nèi)。最后,其他部位的傷勢全好了,眼睛卻永遠(yuǎn)瞎了。此后,大師姐刻苦修煉,終將劍魂煉成天罡、地煞兩神劍,而今劍術(shù)冠絕峨嵋,各門弟子沒有不服她的。”

        桃夭夭道:“原來如此。”

        談?wù)撻g,兩人再次站到凌云石上。桃夭夭牢記凌波的囑咐,離小雪半尺遠(yuǎn),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手而立,頗有點相敬如賓的意味。

        小雪怕他傷后虛弱,站不穩(wěn),靠過來挽住他的胳膊,勸道:“桃?guī)煾纾阏嬉ナ昭?依我看不值得冒險。你下山住幾個月,等師尊出關(guān)后,我向他老人家求情,或可破例收你為徒?!?/p>

        桃夭夭笑道:“不用,我臉皮厚性子劣,妖魔鬼怪也要怕三分。再者,若能早日與你相伴,冒什么險都是值得的?!?/p>

        小雪愣了愣,微覺異樣,心中有種怪怪的暖意,于是低了頭,沉吟道:“大師姐不許我?guī)湍悖蹅円膊荒苌岛鹾醯匦U干,嗯,總得想個萬全的法子……”忽而眼光閃動,笑道,“有辦法了,若依此計,準(zhǔn)保你馬到成功!”

        第七回 錯盞弄辭戲風(fēng)塵

        小雪右手伸入衣領(lǐng),從胸衣內(nèi)摸出一件物什,遞到桃夭夭眼前。只見此物長約兩寸,晶瑩剔透,狀如稻葉。

        桃夭夭道:“這是什么東西?”

        小雪道:“但凡道法有小成的劍仙弟子,體內(nèi)都煉有神劍,所謂虛神化氣,人劍合一。我自小修煉菊英劍,溶入血脈經(jīng)絡(luò)中,因而殺氣很重,三年前師尊又傳我這把清風(fēng)劍,專一用來寧神定性,克制諸般好殺的邪念?!闭f著,將清風(fēng)劍放進(jìn)桃夭夭手中,道,“為了隔絕外塵沾染,三年來,此劍緊貼我的胸膛,與我同呼吸、共起止,日夜不離,雖仍是有形的器物,卻已極具靈性。劍體蘊藏著我的真氣,并靈隨意動,你遇到妖怪時只須略微動作,神劍便能收妖,若是遇險,我也會立即知曉?!?/p>

        桃夭夭捧著清風(fēng)劍,只覺溫潤光滑,當(dāng)即便情思蕩漾,嘴巴微張,恰似紅孩兒得了唐僧肉,滿臉稚憨的傻笑。

        小雪吃驚道:“師哥,你沒事吧?怎么流口水了?”

        桃夭夭紅了臉,扯掉半截衣襟包裹住寶物,鄭重其事地抱在懷里。

        小雪笑道:“你總愛耍鬧搞怪,小孩子似的。清風(fēng)劍又不是玻璃做的,不怕摔的?!闭f著,又從衣袋中掏出個小陶盒子,正是收伏蠶娘子的法寶,道,“你把清風(fēng)劍放進(jìn)子午鎖魂匣里,待遇見妖怪時,清風(fēng)劍能自行將妖魂收入盒內(nèi)?!?/p>

        看著桃夭夭裝好神劍,小雪又細(xì)細(xì)叮囑道:“收妖成功后,大師姐若問你愿學(xué)哪種玄術(shù),你就說愿意加入劍仙門。到時,我再竭力保薦你,咱們就可以成為同門師兄妹了。你可要記清啊,峨嵋玄門有九類昵,你若選錯,咱們見面的機會可就少了……”

        桃夭夭點頭一一應(yīng)允。

        說話間,凌云石已抵達(dá)璇璣峰,兩人繞過自然宮,穿越接引橋,直達(dá)廚房,正遇見開花婆婆。小雪說:“桃公子即將入門,請婆婆多加關(guān)照?!?/p>

        峨嵋玄門以劍仙為首,其中修為高的弟子服用仙丹仙露,平常很少光顧廚房取用飯食。開花婆婆蒙小雪親口囑托,自是歡喜,又見侄女婿桃夭夭受器重,直笑得滿臉麻子都開了花。

        陸寬和丁志玄也出來相迎,恭喜桃夭夭洗脫冤名,有幸結(jié)識東野師姐云云。

        小雪離開后,桃夭夭才告訴陸寬,大師姐已答應(yīng)讓他同自己前往興文縣收妖,收妖成功后,即可正式拜師等。

        陸寬聽聞小雪借神劍以助桃夭夭降妖,覺得此事已十拿九穩(wěn)了,當(dāng)下便連連稱謝。轉(zhuǎn)念又想到桃夭夭倒霉時,自己決然與他劃清界線,如今人家轉(zhuǎn)了運勢卻不忘提攜自己,兩廂比較,高低自明,當(dāng)即又覺得羞愧難當(dāng),腦袋幾乎耷拉到胸口。

        桃夭夭不甚在意,對丁志玄道:“本該邀丁兄同往,但未知尊意如何,不敢貿(mào)然替兄臺做主?!?/p>

        丁志玄笑著擺手,道:“你們自去捉妖吧!再有個把月,我就熬出頭了,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了?!?/p>

        商定一切事情后,再干起活來,似乎輕松了很多。開花婆婆也破天荒地收起了竹板。當(dāng)晚,開花婆婆沒再打呼嚕,來福也整夜安安靜靜,真是好運當(dāng)頭,萬物皆順人意。

        次日,龍雞雞叫過頭遍,桃陸二人便換好衣衫,告別開花婆婆和丁志玄,在乾坤十二劍高手的護(hù)送下,沿后山小徑下山。走到山道岔口處時,遙遙看見東野小雪正翹首佇立路旁,身邊站著個小孩子,憨頭憨腦的,正是頑童唐多多。

        兩人走至近處,小雪婉然微笑,問道:“胳膊還痛嗎?胸口傷勢怎么樣了?”

        桃夭夭用力揮動手臂,又使勁拍拍胸膛,道:“吃了你的靈丹妙藥,已經(jīng)全好了。唉,這會兒霜霧都沒散,冷得很哩,你又何必趕來送行?”

        小雪道:“昨天我想了很久,總是不太放心,就又去央求大師姐,大師姐被我吵得沒辦法,終于答應(yīng)派援兵給你們?!闭f著拉過唐多多,推到兩人身前,“讓多多同你們?nèi)ナ昭梢宰瞿銈兊闹?。?/p>

        桃陸二人面面相覷,一齊搖了搖頭。桃夭夭道:“我們此行必然危險,自身尚難顧全,哪有工夫照顧小孩子?”

        小雪道:“別小看多多,他可是蜀中唐門的后代,年紀(jì)雖小,已學(xué)會念誦《摩訶降魔咒》。山中精怪常?;癁槿诵危銈兎蔡ト庋垭y以識別,多多念咒可令妖怪現(xiàn)形,捉妖也就變得簡單了。多多并非峨嵋的正式弟子,他幫忙不算違背門規(guī)?!?/p>

        桃夭夭撓撓頭,道:“也罷,盛情難卻,權(quán)當(dāng)做半個月的保姆吧!”

        唐多多歪頭瞅了瞅兩人,嘴巴翹起,扭身抱住小雪的大腿,道:“我不跟他們?nèi)ィ麄兪潜康?,會害死我的?!?/p>

        小雪撫摩著他的后腦勺,溫言勸道:“乖啊,聽東野師姐的話,好好幫哥哥們捉妖怪,回來師姐大大地獎勵你?!焙谜f歹說,最后小雪許諾給唐多多五十塊糖餅的獎賞,唐多多才委委屈屈答應(yīng),并伸出雙臂要人抱。

        陸寬假裝欣喜,一把將唐多多抱起。不料,唐多多突然打了個噴嚏,只見鼻涕橫空飛濺,宛如雙龍出洞,直奔陸寬的腮幫子。

        陸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當(dāng)即尷尬地呆在原地。

        小雪抬頭看看天色,催促道:“快上路吧!你們千萬要照顧好多多,別讓他餓著了,凍著了?!?/p>

        道別后,陸桃二人帶著唐多多取道下山。桃夭夭依依不舍,三步兩回頭,半晌才磨蹭了五丈遠(yuǎn)。

        突然,山道中紫影滾動——水仙姐姐健步奔來,團(tuán)魚臉紅得像柿子,屁股左右晃擺,揚手大叫道:“郎——郎——郎君!,,

        桃夭夭當(dāng)即魂飛魄散,腳底板像是踩上了風(fēng)火輪,一溜煙兒地跑下山去,背后卻傳來水仙姐姐的吼聲:“桃郎,天天哥,郎君,我親手做了些烙餅,你帶著當(dāng)干糧,哎,郎君幾時回來啊?莫要讓你的水仙獨守空閨啊。”

        隱隱又聽小雪笑語勸道:“水仙大姐盡管放心,桃大哥半月便回山,到時候,保管還你一個安然無恙的郎君……”

        桃夭夭一口氣跑出兩里遠(yuǎn),回望水仙姐姐沒有追來,方才停步歇氣。

        陸寬抱著唐多多跟著跑,直累得臉色煞白,呻吟道:“兄……兄弟,你慢點兒,咱倆倘若走散,那……那可糟糕了?!?/p>

        桃夭夭這才慢下來。

        正午時分,陸桃二人抱著唐多多抵達(dá)袁家村,此處是峨嵋派附鄰之一,千百年來與峨嵋派同氣連枝,村民們將峨嵋弟子視同親人。這里民風(fēng)純厚,民居樸素,家家戶戶大門敞開,正堂內(nèi)都供奉著峨嵋祖師紫元宗的神位。

        桃夭夭和陸寬顧盼流連,稱贊田園風(fēng)情恬美。少時,男人們從田間回轉(zhuǎn),殺雞設(shè)酒,熱情款待,歡飲至掌燈時分,夜間留他們住宿。

        翌日起身,主人家擺好早飯,吃完后又做了幾十張燒餅,要桃夭夭他們帶著當(dāng)干糧。

        辭別眾鄉(xiāng)親后,日已中天,三人順大路剛行走半個時辰,唐多多便直嚷累,于是,陸桃二人只得尋路邊林蔭處歇息。

        三人剛坐下,就聽樹林里有人冷笑:“似這等慢慢吞吞,別說半個月,半年也休想走到興文縣。”

        桃夭夭循聲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的巖石上站著個人影,淡紫色斗篷,身材窈窕,氣質(zhì)孤高。唐多多搶先叫道:“歐陽師姐!你跟我們?nèi)プパ謫?”

        陸寬聽聞卜籌門首徒駕到,忙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歐陽孤萍不理他們,盯著桃夭夭,問道:“桃公子,你是如何結(jié)識東野小雪的?是不是夢里見過她?”

        桃夭夭心中一震,驚異地凝視著歐陽孤萍。他對這位卜籌高手頗為忌憚,忽聽她直揭自己內(nèi)心的隱私,不禁驚惶失措,隱隱覺得自己與小雪相識絕非偶然,背后一定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歐陽孤萍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哼……桃公子,你喜歡東野小雪是嗎?男歡女愛,天道人倫,小雪遲早會明白你的愛意,何況你還看過她的裸體。依咱們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大姑娘洗澡被陌生男子瞧見,定然非此人不嫁。東野小雪的身子都快被你摸遍了,往后她還能嫁給別人嗎?”

        桃夭夭啞著嗓子道:“你究竟想怎樣?”

        歐陽孤萍冷冷道:“卜籌門的法術(shù),大可扭轉(zhuǎn)天地運勢,小則改變個人運數(shù)。你如順從我的安排,小雪白當(dāng)投懷送抱;若不其然,我只須略施手段,你的小雪定會飛了!”

        聽她話中隱含脅迫之意,桃夭夭怒火漸熾,道:“我是喜歡小雪,所以才想拜入峨嵋派。師姐既知夢境之事,乞望告知其中緣故,倘若借機威脅,姓桃的偏要領(lǐng)教你的手段?!?/p>

        歐陽孤萍道:“何必生氣昵?我既不知緣故,也不想嚇唬你。但凌云石上綺麗的風(fēng)光,你不想再領(lǐng)略領(lǐng)略?”

        桃夭夭恍然大悟:原來那天凌云石忽生異常,是歐陽孤萍搗的鬼。當(dāng)下沉聲道:“多謝師姐美意!我對小雪的情意天地可鑒,光明正大,用不著那些微末伎倆?!?/p>

        歐陽孤萍點點頭,漠然道:“很好,很好,果然癡男發(fā)情,油鹽不進(jìn)。我提醒你一句:東野小雪絕非普通女孩子,觀其氣運晦明錯雜,將來的命數(shù)坎坷,可能還會連累峨嵋派,故此我才暗中探究。桃公子是聰明人,能協(xié)助我當(dāng)然好;如不愿意,日后的苦果請君自嘗……”話音猶裊裊,身影已飄遠(yuǎn)。

        陸寬趕緊彎腰作揖,朗聲道:“躬送卜籌門神通廣大、秀外慧中、溫柔賢淑的歐陽大師姐移駕回山。”

        桃夭夭悶悶地坐在地上,低頭沉思。陸寬見狀,勸道:“賢弟,不是愚兄多嘴,東野師姐雖然美貌絕倫,但人家是世外仙姝,你我弟兄吞吞口水也就罷了,何苦費力耗神去妄求?你為夢中的戀情而學(xué)仙,未免太過癡迷,到頭來歷盡艱辛,多半竹籃子打水而已。”

        桃夭夭搖頭道:“陸兄不知我的苦衷。我定要娶到小雪,否則回不了家。若要說理由,除了我對她鐘情外,還因為家事逼迫,我……”說到此,他驀地打住話頭,悵然嘆息,眉宇間憂色凝重。

        陸寬暗覺奇怪,正待追問,唐多多忽然插嘴道:“你喜歡東野師姐呀?可我瞧東野師姐不喜歡你呢!”

        陸寬怕桃夭夭煩躁,忙道:“小兄弟年幼,哪里懂得這些?”

        唐多多道:“我就是懂嘛!昨天我跟東野師姐說,桃大哥是水仙姐姐的丈夫,她半點兒不吃醋呢。東野師姐要是喜歡你,怎么會不吃醋?”

        陸寬瞠目結(jié)舌,大驚道:“天才!你連吃醋都知道啊?”

        唐多多得意道:“我就是天才!東野師姐就是不喜歡桃大哥!”

        桃夭夭被觸到了痛處,道:“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你給我閉嘴!”

        唐多多搖晃著小腦瓜,兩片嘴皮跟打竹板似的,沖著桃夭夭的耳根子念叨:“東野師姐不喜歡你,東野師姐不喜歡你,東野師姐不喜歡你……”

        桃夭夭被氣得七竅生煙,可就是拿他沒辦法,于是便捂住腦袋發(fā)瘋般向前飛奔。陸寬抱起唐多多就追。

        三人吵吵鬧鬧,一路向前趕,兩天后,到達(dá)了瀘州。瀘州城內(nèi)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酒肆茶坊熱鬧非常。唐多多興奮地大叫著滿街亂跑,桃夭夭和陸寬只得追著他跑,生怕唐多多有什么閃失,回去沒法向小雪交代。

        唐多多玩累了,三人便來到當(dāng)?shù)刈钣忻木茦浅燥?。這座酒樓面臨鬧市,背靠長江,朱欄玉柱不必細(xì)敘,單是沿墻根種的幾十株菊花,便金燦燦地盡顯富麗氣派。樓上掛著一個大招牌——鳳凰臺。左右柱子上鐫刻著一副對聯(lián):座中太白多情,詎為弄影才入夢;筵前文君解頤,未曾呼酒已銷魂。

        陸寬眉開眼笑,連聲道:“這里好,這里好,跟我家中的景致有幾分相似?!?/p>

        三人走進(jìn)酒樓,早有伙計殷勤相迎,一直引入二樓雅座,伙計賠笑說:“外邊的大堂被本城黃知府包了,設(shè)宴款待京里來的萬學(xué)道,現(xiàn)在只剩雅間,請問客官能否將就?”

        言語雖客氣,實是質(zhì)疑兩名少年有沒有飯錢。陸寬從行囊中掏出十兩紋銀,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伙計看到銀子,駕云似的往來張羅,送毛巾、擺果子、沏普洱茶,并一迭聲地吆喝大師傅做菜。

        桃夭夭靜坐著品茶觀景,陸寬則抱著唐多多走近窗前,遠(yuǎn)眺青山,此時,正巧有一行白鷺乘風(fēng)扶搖,唐多多拍手呼喊道:“海鷗!快來看啊,海鷗!”

        陸寬應(yīng)聲附和,笑道:“好大的白海鷗啊!唐小師兄好眼力!”

        正嬉鬧間,走進(jìn)來一個中年漢子,馬臉牛鼻,一身侍從打扮,他喝斥道:“休得吵嚷,倘若攪擾了老爺們的酒宴,待會兒賞你們?nèi)侔遄??!?/p>

        恰巧這時酒菜端來了,陸寬幫忙布置杯盤,唐多多抓起食物往嘴里塞,那人見沒人吱聲,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桃夭夭目光尾隨他的背影,只見大堂內(nèi)擺著七八桌筵席,二三十名客人就座,人人衣著光鮮。正中坐著兩位官老爺,均穿圓領(lǐng)滾繡蟒袍,足登官靴,白白胖胖的,氣度雍容,想必那就是黃知府和萬學(xué)道了。

        酒樓對面設(shè)有戲臺,戲子們翩然舞袖,咿咿呀呀正唱得熱鬧。

        那位黃知府瞇著眼,手搖折扇,合著鼓點輕輕哼唱戲文。

        萬學(xué)道在旁邊講述經(jīng)歷,慨嘆道:“此番兄弟入川監(jiān)考,方知貴處名士如云,可惜大多考場失意,以致仕途埋沒,功名無著。比如川東有個秀才叫董致中,連考四五十次也不得中。兄弟憐他孤苦,將其考卷仔細(xì)看了十幾遍,才慢慢品出其中味道,實乃道德文章,字字珠璣,遂將董致中錄為魁首!世間糊涂考官,不知誤了多少英杰才俊啊!”

        桃夭夭耳聞董致中三字,驀地想起絕塵軒里的那個老學(xué)究,不覺好笑:董老先生終于考中舉人了,不知他高興成什么樣了……

        菜還沒有上齊,唐多多就把手伸進(jìn)碗里抓扯魚肉,張嘴啃咬燒鵝,直弄得胸前湯汁淋漓。當(dāng)看到陸寬美滋滋地喝酒時,他也湊到壺嘴上猛吸兩口,只辣得吐舌瞪眼。

        桃夭夭手持酒杯,凝聽大堂里的談?wù)摗?/p>

        黃知府笑道:“萬大人喜愛名士,恰巧兄弟最近結(jié)識了一位妙人,非但文采斐然,更有月中嫦娥的容貌。素聞大人雅量倜儻,若不領(lǐng)略蜀中才女的風(fēng)韻,那可真是入寶山而空手回了。”一席話,說得萬學(xué)道心瘁難耐,連忙點頭稱善。

        黃知府喚過從人,低低吩咐了幾句,隨從躬身出去。過了兩炷香的工夫,樓梯口處釵環(huán)瑯瑯,俏影盈盈,一個杏臉蛾屑的娉婷少女走了進(jìn)來。黃知府指著少女介紹道:“此女年方二八,芳名紅袖,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并自創(chuàng)素蘭詩派,新穎別致,堪為詩壇奇葩。小紅,快來拜見萬學(xué)道?!?/p>

        那紅袖既不磕頭,也不萬福,神色似笑非笑,只略點點頭:“萬大人,您好?!?/p>

        黃知府拉長臉,皺眉道:“萬大人乃京城文壇泰斗,名望昭炳天下,你自稱仰慕風(fēng)流才子,今日大才子就在面前,為何如此不恭?”

        紅袖道:“紅袖一身情骨,滿腹衷腸,只愿托付于清雅脫俗的真才子?!?/p>

        黃知府隱現(xiàn)怒色,正要厲聲斥責(zé),豈料萬學(xué)道卻盯著紅袖嬌艷的臉蛋,擺手示意無妨,笑道:“聽你的口氣,是想要試試我的學(xué)識了。你且說說,何謂清雅脫俗?此間放眼皆是名家墨跡,你看哪一件可稱清雅?”

        紅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墻壁上掛的條幅卷軸,笑道:“這些陳詞濫調(diào),懵懂學(xué)童皆可弄之,有何新奇哉?試想古來詩人,無不自出機杼,創(chuàng)新立標(biāo),領(lǐng)袖當(dāng)世文風(fēng),方才是佼然不群的雅士所為?!?/p>

        萬學(xué)道靠八股文起家,對詩詞毫無見解,平日煙花娼妓玩得多了,本想嘗嘗美貌才女的新趣,不料當(dāng)頭領(lǐng)受一番教訓(xùn),一張肥臉微微漲紅。他覺得此女氣質(zhì)清高,與她同床定是另一番滋味,于是笑道:“本官常年忙于公事,那些消遣的文字鮮有涉獵。小女孩兒恃寵放刁,倒使我有些捉襟了?!?/p>

        紅袖道:“何勞大人費神?今日堂前盛會,小女欲獻(xiàn)詩作,乞望萬大人品評,若高論合意,紅袖自會引為知己。”

        萬學(xué)道聽說不讓他作詩,這才松了一口氣,含笑問道:“你且先說說,你的詩因何稱為素蘭派?有什么講法嗎?”

        紅袖道:“素淡清新,如蘭葉黛綠幽雅,絕無花團(tuán)俗艷,是名素蘭也。”

        萬學(xué)道大悅,點頭道:“講得好!快些念來聽,念得好本官重賞。”

        一幫清客趁機恭維,都道才子美人詩文傳情,真乃千古風(fēng)流佳話。

        黃知府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安靜,剎那間,廳堂里一片靜寂,眾人把目光齊刷刷地望向紅袖。紅袖豎起蘭花指,娓娓道來:“先奉上一首《詠青》,剛才紅袖坐車來這里時,車子撞翻了路邊的菜攤,紅袖觸景生情,便作了這首詩,請萬大人指教?!闭f著,清了清嗓子,朗聲道,“蘿卜,三個錢一斤;茄子,四個錢兩根;大頭蒜,兩分銀子五十個,還要找回六個銅板;車夫說碾爛了就碾爛了吧,不值錢!稀里嘩啦!哎喲哎喲!哎喲哎喲!我說,你們別吵別打架,耽誤本姑娘赴宴,黃知府怪罪,你們擔(dān)待得起嗎?”

        紅袖念完,滿堂啞然,萬學(xué)道呆呆地張著嘴巴,竟再也合不攏了。

        黃知府瞇著眼睛搖晃著腦袋,恍如欣賞李杜溫韋的妙旬,豎起大拇指道:“萬大人,怎么樣?此女自創(chuàng)素蘭詩派,字字鏗鏘,直抒胸臆,比舊時的陳腐古文,竟別有一番天真情趣?!?/p>

        眾清客見黃知府稱贊,立時鼓掌,有人道:“述古不如創(chuàng)新,佳作原該獨具情調(diào),怎能炒古人的隔夜飯?”

        又有人道:“此詩乍看淺顯,實際暗藏玄機。諸位請細(xì)細(xì)品味,詩中所描繪的場面很激烈,而那賣菜的小販?zhǔn)冀K未曾露面,單憑車夫言行,來襯托小販的形象,真可謂曲徑通幽啊!”

        又有~人搖頭晃腦道:“此詩韻律極為優(yōu)美,其中一、兩、三、四、五、六,數(shù)字錯落有致,蘿卜茄子瑯瑯上口,特別是‘兩錢銀子五十個,還要找回六個銅板’一句,讀來蕩氣回腸,令人恨不得免冠除靴,執(zhí)云板沿大江踏足歌詠?!?/p>

        另一人不太同意,道:“尊兄所言甚善,卻遺漏了緊要的情節(jié),詩里‘稀里嘩啦’‘哎喲哎喲’八字,工筆白描小販發(fā)怒打砸,車夫挨揍呼痛的情形,鮮活生動,令讀者身臨其境!此乃詩人匠心獨用處,我等豈可敷衍忽視之?”

        頃刻間,諂詞如潮。紅袖抿嘴淺笑,坦然領(lǐng)受眾人的贊美。

        桃夭夭見狀很是吃驚:世間的無恥之徒,多是些精于世故的老滑頭,這位紅袖姑娘年紀(jì)輕輕,臉皮竟比城墻還厚,可真奇了。

        紅袖待眾議稍平,緩緩走到萬學(xué)道跟前,要萬大人親口品題。

        萬學(xué)道望著紅袖的櫻桃小口和起伏的胸部,只覺神思恍惚,老臉漲得通紅,竟沒有憋出個屁來。

        黃知府見他情急窘迫,揮手命紅袖退后,探身湊近萬學(xué)道,悄聲道:“女孩子淘氣,老兄莫介意,只當(dāng)助興的調(diào)調(diào)兒吧!這雛兒鮮嫩得很,連我也未曾上手。如果你還中意,夜里讓她相陪可好?”

        一語驚醒夢中人,萬學(xué)道連連點頭,道:“黃大人的美意,兄弟真不道知何以為報!”說著,舉酒暢飲,又拿起筷子夾起肉丸子,準(zhǔn)備往嘴里送。

        恰在此刻,對面戲臺上忽然飛來一物,不偏不倚,正好打中萬學(xué)道夾肉丸子的胳膊。萬學(xué)道的手一抖,丸子竟從他的衣領(lǐng)滾入,油膩膩的,貼著他的肚皮直往下鉆。

        萬學(xué)道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鐵青著臉,將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摔。

        黃知府也是怒容滿面,吹胡子瞪眼睛,呼喝著抓來戲班子的班頭兒回話。

        班頭兒叩頭如搗蒜,告罪道:“小人該死,只因今日正角告假,才讓外邊的熟客臨時串角兒飾演《夜奔》里的武生,沒想到這人用力過猛,靴子脫落,沖撞了大老爺……”

        黃知府是個戲迷,熟知梨園行的規(guī)矩,喝道:“你這廝該掌嘴!這出戲里唱、念、坐、打全了,名角兒都未必演得好,你們狗膽包天,竟敢找個外行來充數(shù)!”

        班頭兒答道:“啟稟老爺,此人名叫秦五,是云貴川三地有名的浪子,吹彈博戲,書畫詞曲,無所不精,更彈得一手好琵琶,勾欄內(nèi)的老師傅也不及他?!兑贡肌繁臼撬斓?,以前曾經(jīng)客串過,不想今日失手,攪了老爺?shù)呐d致?!?/p>

        萬學(xué)道看紅袖托腮而坐,似乎聽得饒有興趣,便想趁機顯露自己愛才的雅量,于是命班頭兒引來秦五。

        片刻間,秦五上得樓來,仍穿著戲服,笑嘻嘻的,滿嘴酒氣。

        黃知府道:“混賬東西,哪有喝醉了酒唱戲的?”

        秦五笑道:“林沖是委曲求全的性子,若不喝酒,他哪里有膽量造反?”

        桃夭夭在里邊聽了這話,心頭一震,暗覺語意深沉,隱隱有種憤世嫉俗的凄涼。

        班頭兒怕他話多惹禍,忙道:“五哥,你快彈支曲子吧,你若彈得好,老爺們就不追究你剛才的過失了!”

        秦五點頭道:“行啊,我唱支小令湊趣?!闭f著,接過隨從遞來的琵琶,坐到凳子上,旁若無人地?fù)芟覐楉?,然后唱道:“巫山滄海倦?。谱碛螒驒懲猓^頂青天在/怎見野狐作態(tài)/難怪/難怪/一堂騷客錯愛……”

        未及唱完,紅袖霍地站起來,面露驚駭之色。黃知府聽出曲辭刁鉆,譏刺紅袖是野狐,當(dāng)即勃然大怒,指著秦五吼道:“陜拿下這個狂妄無禮的畜生!”

        左右隨從立即圍攏過來。

        那秦五也不驚慌,扔了琵琶,嘻嘻笑著,恍如抹了油的泥鰍,在人叢里鉆進(jìn)鉆出,滿地尋找那只戲靴,嘴里還亂喊著:“我的臭鞋呢?我的臭鞋呢?”

        桃夭夭聽了秦五的琵琶曲,大感暢快,拍案道:“有意思!俗曲中有寓意,這才是觸景而發(fā)的妙作!”

        陸寬喝得迷迷糊糊的,嘟囔道:“賢,賢弟,你只顧發(fā)……發(fā)呆,枉費了滿桌好酒好菜?!?/p>

        桃夭夭笑道:“你沒瞧見,假才女遇著真高士,正宗降伏妖邪,精彩得很哩!”

        桃夭夭講的是詩詞文理的“正邪”之分,豈料唐多多也喝醉了,聽見“降伏妖邪”四字,晃晃悠悠地扶桌而起,仰起通紅的小臉,叫道:“我最會對付妖怪,我的本事大著呢!不信,你們聽,聽著……噦叉,婆伽梵,波噦點閣吉唎,跋阇啰迦那迦波噦婆……”嘹亮的童音響徹酒樓,唐多多念的正是《摩訶降魔咒》。

        眾人愕然,一齊轉(zhuǎn)頭望向雅間。紅袖忽然厲聲尖叫,捂住耳朵,撒腿便跑。

        萬學(xué)道只當(dāng)她受了羞辱憤然離席,急忙伸手去拉,手指抓住她的裙角,忽覺掌心毛茸茸的,定睛看去,竟是條白色的大尾巴!

        紅袖的身形急速縮小,衣服首飾倏然落地,轉(zhuǎn)眼,活生生的美女消失了,綾羅堆中趴著一只小動物,形似家貓,通體雪白,眼睛紅紅的,宛如珊瑚珠子。

        陸寬圓睜著醉眼,喃喃道:“怪哉,女人怎么變成四條腿了?看來我真的喝多了?!?/p>

        萬學(xué)道猛然覺醒,驚跳著往后縮,放聲驚叫:“哎呀,妖精!狐貍精!”

        黃知府嚇得屁滾尿流,抱著萬學(xué)道的腰直嚷救命。

        一時間,堂內(nèi)大亂,清客、士紳、酒徒驚恐萬狀,紛紛奪路而逃。

        群情恐慌,場面失控,誰還顧得上捉拿狂妄無禮的秦五?那只白狐貍吱吱尖叫,閃電般東躥西跳。

        桃夭夭目睹紅袖化身為白狐,也被嚇得悚然發(fā)愣,忽聽樓板上響起凌亂的腳步聲,接著,十幾名兵丁蜂擁上樓,忙道:“陸兄,咱們快走?!?/p>

        可是,他剛站起身,腰中行囊震動,子午鎖魂匣橫空飛起,從里面射出一道白光,炫亮如烈日,照得堂內(nèi)眾人眼冒金星。

        那狐貍恰巧跳躍著要跳脫,被白光一照,身影旋即消失無蹤,白光縮回了子午鎖魂匣。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眾人都沒看清楚。兵丁四下里搜索狐妖,然而除了那堆衣物,哪里還有狐妖的蹤影?

        桃夭夭拾起落地的鎖魂匣,忽覺分量重了許多,暗想:小雪說清風(fēng)劍是靈隨意動,我剛才動彈了一下,莫非神劍自行收了妖精?

        此時,唐多多已閉嘴,正趴在桌邊酣睡。桃夭夭攬住他的身子,單臂扶起陸寬,連抱帶拖下了酒樓。

        酒樓外人頭攢動,看熱鬧的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堵住了酒樓大門。桃夭夭死命地往外擠,雖是秋涼天氣,卻也擠得滿身大汗。最后終于擠出了人群,找了一間小一點的客棧,安頓陸寬唐多多睡下,然后便向店主要來一桶涼水,來到客棧后門,尋至偏僻草深的地方,看看左右無人,便脫下衣服洗澡??墒?,桃夭夭剛脫掉衣服,背后忽然有人嘆道:“天寒氣冷的,怎么能在風(fēng)地里沐浴?公子當(dāng)心著涼啊!”

        桃夭夭猛地轉(zhuǎn)身,只見面前跪著個少女,渾身赤裸,正是酒樓獻(xiàn)詩的紅袖。

        第八回 褪盡鉛華訴由衷

        桃夭夭愣了愣,驀地魂飛天外,兩手捂住腿間要害部位,在原地轉(zhuǎn)圈子,最后竟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紅袖低眉垂眸,搖頭嘆道:“年節(jié)未到,公子何須行大禮?小女子也沒壓歲錢給你?!?/p>

        桃夭夭蜷縮著身子,結(jié)巴道:“你……你……”

        紅袖道:“我被公子的法寶收了精魂,現(xiàn)今神通盡失,徒留軀體,與凡間女子并無差異?!?/p>

        桃夭夭抬頭望了望旁邊自己衣服里的子午鎖魂匣,又看了看眼前的紅袖,只見紅袖氣色鮮艷,肌膚腴潤,分明是個活脫脫的女孩子。

        桃夭夭驚魂略定,問道:“你……你的衣服呢?”

        紅袖道:“遺失在酒樓里了。我的魂魄困于那匣子中,我的軀體只能陪伴在公子身邊,離開不能超過三丈,如何去找衣服穿呢?”

        桃夭夭道:“你……你陪伴我……”

        紅袖道:“與君相伴,私私所愿。既然老天安排了我倆的緣分,妾身自當(dāng)依從?!?/p>

        桃夭夭聽她越說越熱乎,居然自稱妾身,忙道:“喂,你別自作多情啊!誰跟你有緣啊?誰愿意讓你陪伴啊?”

        紅袖微笑嫣然,柔聲道:“公子何必推諉呢?往后相處的日子長著呢,鴛鴦雙宿雙飛,個中妙味,誰不愿品嘗?現(xiàn)在,就讓賤妾以身為絹,擦掉公子滿身的塵埃吧……”話落,起身款款走向桃夭夭。

        少女玉峰微顫,纖腰柔軟,面對此景,老成君子也難免動情,何況風(fēng)華正茂、血氣方剛的桃夭夭?桃夭夭只覺得丹田內(nèi)熱氣翻滾,情欲難以抑制……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陣涼風(fēng)吹過,桃夭夭打了個冷戰(zhàn),腦海內(nèi)閃過小雪的笑容,立時周身冒汗,暗罵自己恬不知恥。轉(zhuǎn)念又想到紅袖并非人類,乃是狐貍所變,滿腔欲念瞬間化為烏有。他退后幾步,怒目如電,厲聲斷喝道:“狐貍精,你給我站住!”

        紅袖嚇了一跳,道:“怎……怎么了?”

        桃夭夭冷笑道:“你當(dāng)我是萬學(xué)道、黃知府那樣的淫棍嗎?哼,妖女狐媚,不知引誘了多少男人?我姓桃的豈能與你同流合污?”

        紅袖嘟起小嘴,怯生生地退回原位,嘀咕道:“人家與你真心相待,你卻惡言相加。你瞧我和那些當(dāng)官的調(diào)笑,其實那是戲耍他們呢!紅袖自修成人形以來,結(jié)交了無數(shù)名士與大官,平常嬉鬧高堂,游戲紅塵,但是從未讓人碰過身子,至今仍是冰清玉潔。世間烈女眾多,試問誰能像我這樣情場守節(jié)?”

        桃夭夭聽她言辭清正,隱然有種“出污泥而不染”的傲氣,厭憎頓時消了大半,道:“你蹲下,雙手抱住臂膀,對,遮住前胸,千萬別亂動彈……”

        紅袖順從地一一照做了,然后道:“這樣光身子蹲著,好像方便的姿勢,真是難看呀!”

        桃夭夭不理她,撿起衣服往身上套。

        紅袖又道:“公子,也給我兩件避避寒吧!”

        桃夭夭剛要應(yīng)允,猛然想起璇璣峰竹林里的經(jīng)歷,當(dāng)下?lián)u頭拒絕,并加快穿衣的動作。

        穿好衣褲,桃夭夭長舒了口氣,轉(zhuǎn)身面對紅袖,道:“你雖是妖類,我瞧倒有幾分靈性,為何作那種狗屁不通的詩句啊?”

        紅袖毫不生氣,笑道:“公子批評得中肯,素蘭詩確實百無可取,純屬低俗無聊的廢話?!碧邑藏泊笃妫瑔柕溃骸凹戎獰o聊,為何還要賣弄?”

        紅袖嘆了口氣,妮娓講道:“此事說來話長,我本是北邙山中一只小白狐,因羨慕人世的禮化文明,立志修煉成人,經(jīng)過千辛萬苦的修行,終于脫胎換骨,煉就了這副血肉軀殼,可是魂魄仍帶妖氣,遇到鎮(zhèn)邪的咒語或法寶便會原形畢露。唉,我游歷天涯,苦求修成真人的方法,也曾請教深山老怪,也曾拜訪域外魔頭,奔波多年卻毫無結(jié)果。一天,我路過一個鄉(xiāng)村,聽見私塾里的孩童們念書,句句都是為人處世的至理名言,瞧他們認(rèn)真朗讀的樣子,我忽有所悟:做人必先明理,而明理就得讀書!”

        桃夭夭點點頭:連妖怪都千方百計地想做人,而周家父子和黃知府那樣的大人物,卻愿意做衣冠禽獸。唉,兩廂對照,人不如妖,慚愧!慚愧!”

        紅袖道:“我自以為領(lǐng)悟了成人的正道,于是遍閱經(jīng)史子集,諸子百家。那些圣賢經(jīng)典讀起來枯燥,兵法戰(zhàn)策我用不上,我也不想作八股文求功名,因此漸漸愛上了清俊婉約的唐詩宋詞。讀多了,便學(xué)著寫,自覺略有小成,隨后拜訪名人,懇請指點,卻常被譏笑為陳腐過時,詩卷每每被扔出門來,名士都不屑見我的面!三番兩次遭遇如此事,我惱啦,干脆胡亂寫些廢話送去,原指望氣氣那些名家們,豈料競被視作獨辟蹊徑,并被邀去參加江南詩會。哎呀,詩會上那些士子名宿,見了我的面,骨頭都酥了,無論我寫什么,他們都說好好好,妙妙妙,其實我明白,他們是想假借詩文討我的歡心罷了。嘻嘻,我索性來個每況愈下,所作詩詞越來越淺薄無聊,誰知,贏得的贊譽反而越來越多,未及半年,我竟名動詩壇,素蘭詩派也儼然成了高深的學(xué)問。”

        桃夭夭點點頭,沉吟道:“原來如此。你跟人會面時,總拿出詩作請求評價,久而久之,索蘭詩竟變成了衡量人品的尺子!”

        紅袖笑道:“對呀,假如萬學(xué)道直斥索蘭詩是狗屁,我倒真會當(dāng)他是知己,可惜,他也是虛言好色的蠢貨。遇到公予以前,我常自個兒犯疑:莫非為人之道就該虛偽,厚著臉皮撒大謊,方可成為人上之人嗎?”

        桃夭夭無言以對,低頭思索半晌,走過去拿起子午鎖魂匣,翻來覆去地摸索,喃喃道:“這東西怎么用?如何開啟呢?小雪只讓我收妖,忘了告訴我怎么放妖了?!?/p>

        紅袖微微變了臉色,道:“公子,你說什么?”

        桃夭夭道:“我是說怎樣才能放掉匣子里裝的妖魂,你有法子嗎?”

        紅袖神情迷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答道:“匣子底部銘刻著鎮(zhèn)壓妖魂的真言,你若不會念咒語,可以用污物遮蓋銘文,法寶靈光消隱,拘禁的魂魄自能獲釋?!?/p>

        桃夭夭聞言左顧右盼,眼見草叢中爛泥烏黑,伸手抓起一把,就往盒底抹。

        紅袖叫道:“慢著!”

        桃夭夭左手托盒,右手捏著污泥,扭頭道:“怎么了?莫非你愿意被關(guān)在里面?”

        紅袖道:“公予身穿峨嵋派服色,攜帶峨嵋派法寶,必是峨嵋派的弟子。峨嵋玄門視妖邪為死敵,倘若門徒私自放走妖怪,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嗎?”

        桃夭夭笑問:“什么后果?難不成把我五馬分尸?”

        紅袖道:“峨嵋派乃正道領(lǐng)袖,絕不容許弟子放縱妖類,倘若查明某人與妖魔有私交,即以叛徒論處。這條門規(guī)天下皆知,所以妖怪被峨嵋弟子擒住,都絕不再討?zhàn)?。公子是新近入門的吧?我勸公子切莫一時沖動,為小狐貍招致滔天大禍。”

        桃夭夭略微遲疑,沉吟道:“你能這么說,足見本性純良,只因世風(fēng)熏染而誤入歧途。以后別講假話,也別聽假話了,老老實實做個知書識理的好姑娘,必有誠摯君子喜歡你的。至于峨嵋派門規(guī)么……嘿嘿,我記得自然宮外面掛著‘道法自然’的牌匾,想來天地間浩氣長存,萬物清濁自辨,修道的人怎能拘泥偏見,把物種強分為正邪呢?總而言之,今天我一定要放了你。那些悖天理的破規(guī)矩,我才懶得理會呢!”

        紅袖聽完這番話,眼里噙著淚水,伏地叩拜,口稱:“公子大恩,紅袖粉身碎骨也難回報!”

        桃夭夭端詳著匣子,發(fā)現(xiàn)底部確有篆文,當(dāng)即用污泥涂抹,把盒底全抹黑了,然后一股白煙從蓋縫里透出,轉(zhuǎn)眼即逝,再看紅袖,也沒了影兒,而地面上趴著一只白色狐貍,抬起前肢連連點頭,似乎是磕頭謝恩的意思。

        桃夭夭揮揮手,道:“行了,去吧,好自為之!”目送白狐跑遠(yuǎn),桃夭夭仍站在原地出神:我曾無意看見小雪的身子,今日自己又被狐妖看了光屁股,真是天道循環(huán),只是,不知道我的屁股丑不丑啊?

        想到滑稽處,桃夭夭不由捧腹大笑,并自言自語道:“本少爺玉樹臨風(fēng),屁股也定是美如秋月,人見人愛……”

        突然,身后有人搭腔:“公子的屁股又干又瘦,實在難看得很呀?!?/p>

        桃夭夭猛然回身看,紅袖竟俏生生地站在跟前,不過,這時她身上穿了件粗布短襖,腰系圍裙,足登麻鞋,一副村婦的打扮。

        桃夭夭驚疑未定,問道:“你……你又回來干嗎?”

        紅袖道:“公子尚未賜示尊諱,日后感念恩情,我連恩人是誰也不知道,豈非大大不敬?”

        桃夭夭無奈,道:“我叫桃夭夭,桃是桃樹的桃,夭不是妖怪的妖。好了,你趕緊走吧。”

        豈料,紅袖一聽桃夭夭的姓名,立即皺眉搖頭,感嘆道:“哎呀呀,好難聽的名字,男不男女不女的,還不如妖怪的妖字哩!丑屁股加怪名字,天災(zāi)人禍都齊了,公子你真是好可憐啊!”

        桃夭夭氣得咬牙,道:“喂,你說夠了沒有?我的名字怎樣,與你有何相干?”

        紅袖見他發(fā)火,委屈地低了頭,小聲道:“是你讓我做個老實姑娘,不說假話的嘛!剛才我所言,字字屬實!”

        桃夭夭啼笑皆非,撓了撓后腦勺,道:“確實不能怪你!可道理是道理,實際處事不能那么死板的,講真話傷人時,最好別直言。真與假,好與壞,存乎一心,取決于你是否善意待人?!?/p>

        紅袖笑靨如花,拍手道:“原來為人處世這么多講究!公子,從今往后,我跟著你吧,你教我怎樣做個好人?!?/p>

        桃夭夭連忙搖手,道:“萬萬不可!你是狐貍精,我是峨嵋弟子,身份不同!再者,我是男的,你是女的,無親無故,男女相伴,這算哪門子事呢?”

        紅袖道:“哼,男的不能有女仆嗎?你當(dāng)公子爺,我做小丫鬟!”說著,不由分說,屈膝盈盈跪倒在桃夭夭面前,大聲道,“主人在上,請受奴婢一拜!”

        桃夭夭掉頭逃開,邁步朝客棧疾行,嘴里咕噥道:“我生來身份低微,哪里曾做過公子爺?該講的我已經(jīng)講清楚了,以后你慢慢體會吧!咱倆萍水相逢,最好后會無期……”話音未落,迎頭撞到一個柔軟的身軀,抬眼一看,見紅袖正站在面前,手里提著一只水桶,道:“主人,你忘記拿東西了。”

        桃夭夭大叫一聲,轉(zhuǎn)身狂奔,可無論往哪個方向跑,十步內(nèi)必然與紅袖相撞。桃夭夭團(tuán)團(tuán)地轉(zhuǎn)著圈子,可眼前似乎有千百個紅袖,他驀地閉眼停步,舉起子午鎖魂匣,喝道:“快收起妖法,你再糾纏,我可翻臉了!”

        紅袖毫無懼色,丟開水桶,端端正正地跪好,正色道:“蒼天在上,自今往后,我紅袖誓死追隨主人桃夭夭,服侍他、順從他,全身心交付于他,不論主人怎樣處置我,我絕無半分怨言!若違此誓,天地共誅,死后入十八層地獄,永不得超生!”

        桃夭夭咧著嘴吸氣,道:“你……你夠狠!”

        紅袖道:“主人不相信?好,此刻我就把身子交給你,以明心跡!”說著便寬衣解帶,忽然想到自己是丫鬟,不能擅作主張,忙仰頭望著桃夭夭,關(guān)切道,“荒郊野地沒興致吧?要不回屋里去,我脫了衣衫,跳支天魔舞為你助興,您覺得怎樣?”

        桃夭夭面無表情,木然道:“我很想揍你。、”

        紅袖俏臉飛紅,張開手臂抱住了桃夭夭的腰,柔聲道:“你好壞!你好壞啊!原來主人喜歡那種游戲,你要揍就揍吧,只要主人開心,只要主人舒服,紅袖就心滿意足了……”說話時,紅袖眼神里透著銷魂醉魄的情態(tài)。

        桃夭夭只覺得骨頭發(fā)酥,好像真的要動欲念了,他趕忙使勁推開紅袖,大喊道:“喂,你能不能正經(jīng)點?”

        紅袖抬頭道:“您見過正經(jīng)的狐貍精嗎?”

        桃夭夭道:“你含淚磕頭時,我只當(dāng)你改邪歸正了,豈料,你仍是妖媚十足,沒半分廉恥,哪像是知書懂禮的女子?”

        紅袖道:“狐性天生善媚多變!主人若嫌我妖媚,沒廉恥,那么請教我做個有廉恥的好女子。您的教誨,我定會奉行!”

        紅袖繞來繞去,又回到了教自己做人的話題上。

        桃夭夭定定神,按捺住性子,緩緩道:“你仔細(xì)聽我說,酒樓中那個孩童你記得嗎?他是峨嵋派最小的弟子,一念咒,你當(dāng)場就會現(xiàn)形,而我,只略微抬抬手,清風(fēng)劍就會收了你的魂魄。峨嵋派高手成群,法寶成堆,日后我肯定要回峨眉山,你若跟我同去,豈不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紅袖笑了笑,張開小嘴,一運氣,吐出一個鴿卵大小的紅珠子。她捏著珠子晃了晃,變作一枚紅寶石戒指,塞入桃夭夭手中,道:“這是我修煉的內(nèi)丹,已變成紅石指環(huán),以后我便藏身其內(nèi)。你把指環(huán)戴到左手無名指上,男子的左手無名指與心脈相連,你一戴上它,你的陽氣就能遮掩住我的妖氣,仙家的法寶咒語都不能傷到我。”

        桃夭夭雖未修習(xí)道術(shù),但也讀過《金丹大要》《銅符鐵卷》等道家經(jīng)典,知道內(nèi)丹最難成就,世間的方士,世外的仙客,山中的精怪,雖耗盡畢生精力也鮮有成者,即使機緣巧合,獲得金玉、仙花、靈芝做材料,也須經(jīng)千萬次內(nèi)外培養(yǎng),方可以真氣凝結(jié)成形,其問稍有不慎便前功盡棄,故內(nèi)丹很珍貴,修煉者往往視其比性命更重要。

        此刻,紅袖獻(xiàn)出寶物,絕無半點吝惜的神色,其意至誠,桃夭夭不由大受震動,也是到了此時,方知紅袖浪言媚態(tài)的背后,竟藏著孩子般天真的性情,感念至此,更不愿讓紅袖冒險了。他把紅石戒指遞還給紅袖,笑道:“你也得替我想想,峨嵋派門規(guī)那么嚴(yán)厲,查出我收了小狐貍當(dāng)丫鬟,到時候我得吃不了兜著走?!?/p>

        紅袖道:“峨嵋派已大禍臨頭,很快就要完蛋了,主人何必跟他們瞎攪和呢?依我看,你不用回峨眉山了,咱們暢游天涯,多好玩啊!我眼光很好的,我給你物色幾位才貌絕佳的娘子……”

        桃夭夭打斷紅袖的話頭,問道:“你說峨嵋派有大禍,此話是什么意思啊?”

        紅袖道:“這本是妖界的秘密,如今我身屬主人,再沒什么秘密可言了。華夏自古山河毓秀,無數(shù)生靈修養(yǎng)天性,演化為身懷神通的精怪,然而,妖怪神通再人,也須先修得人身,六根齊全后才能習(xí)習(xí)化成仙,所以,妖類歷來以人仙為尊,接受各山仙家的管轄。峨嵋派不是有個誡妖令嗎?四川的山精水怪無不恪守此令,可惜,東海妖皇即將進(jìn)攻中原,玄門正派的好日子就快到頭了。最近,巴蜀妖怪時常作亂,根本不把峨嵋派放在眼里,就是因為這個原因?!?/p>

        桃夭夭想起了蠶娘子也曾提及妖皇,感到事關(guān)重大,皺眉道:“東海妖皇?很厲害么?”

        紅袖道:“我不知道,據(jù)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講,妖皇座下有四大魔王,什么御天龍、雙身九尾龜黿、鬼伯、赤睛大鵬鳥,分別統(tǒng)馭東南西北四方魔怪。古時,大禹治理山川,將妖皇逐出華夏,四方天地始得清寧。那妖皇率眾魔潛伏于東海圣水宮,時刻尋機反攻,隋末,天下混亂,妖皇遠(yuǎn)赴西域,大興魔道,卻被峨嵋派祖師紫元宗擊敗,從此,妖皇和峨嵋派結(jié)下了深仇。二十多年前,峨嵋派曾大舉進(jìn)攻圣水宮,企圖剿滅妖魔,哪知道內(nèi)部發(fā)生了變故,一戰(zhàn)之下,幾乎全軍覆沒。這件事各地妖怪多有傳聞,峨嵋派恥于言敗,所以新收的弟子反而沒聽說過這件事。”

        桃夭夭道:“峨嵋派全軍覆沒?”

        紅袖笑道:“那當(dāng)然,老一輩高手所存無幾,亂塵大師急欲重振門派,這才拼命招攬青年弟子,要不然啊,主人怎能混進(jìn)……哎呀,我不是貶低主人,實是早先峨嵋派收徒極為嚴(yán)格,哪像現(xiàn)在這般寬松?妖皇的本領(lǐng)怎樣,我沒見識過,反正憑眼下峨嵋弟子的能耐,峨嵋派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了?!?/p>

        桃夭夭憂色凝重,很擔(dān)憂小雪的安危,于是便想趕快收了白露坪的妖物,回去跟凌波大師姐商議,讓大家先躲避劫難!眼下,我?guī)е屣L(fēng)劍和子午鎖魂匣,稍不留神又收了小狐貍,如此糾纏,必然誤事,先找個借口撇開她吧!想到此,桃夭夭問道:“小紅,你當(dāng)真愿意做我的丫鬟?”

        紅袖聽他稱呼親密,登時大喜,連連點頭。

        桃夭夭道:“好,昔日禪宗二祖慧可想拜達(dá)摩老祖為師,在雪地里跪了三日三夜,達(dá)摩祖師見慧可志誠,才收他當(dāng)了徒弟。咱倆一個是人,一個是妖,古語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也要嚴(yán)格考驗?zāi)悴欧€(wěn)妥啊?!?/p>

        紅袖當(dāng)即屈膝跪地,道:“嗯,小意思,我跪兩個月也沒事!”

        桃夭夭忽覺愧疚,實不忍欺騙她,提了木桶低頭往客棧走,道:“我回客棧等著,三天后再來,你若感覺太辛苦,盡可自行離開。”

        紅袖道:“我才不走呢!只是,我不在你身邊的話,有件事你須得多提防?!?/p>

        桃夭夭問道:“什么事?”

        紅袖道:“妖皇為籌劃攻勢,派了許多探子潛入中原,專門探察正派弟子的行蹤。你記得酒樓唱小曲的那個秦五嗎?那人眼神散亂,氣色昏茫,卻能識破我的原身,顯然是法力超絕的高手。他既非妖怪,也不像仙人,多半與妖皇有關(guān)系。主人如果遇見秦五,還是及早避開為好?!?/p>

        桃夭夭聽她語意關(guān)切,心頭一酸,忙加快腳步,逃命似的跑回客棧,失魂落魄地坐在床頭,仿佛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生死輪回。

        晚飯時,桃夭夭胡亂扒了半碗白飯,便躺下歇息,輾轉(zhuǎn)反側(cè)到深夜,一直睡不著,腦子里全是紅袖的笑顏。

        僅僅相處半日,他自然不會對狐貍精生出情意,但紅袖刁鉆調(diào)皮的神情,談?wù)撛娫~的腔調(diào),古靈精怪的舉止,像極了他記憶中的某個人,那個他難以忘記,卻又竭力逃避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桃夭夭早早起了床,和陸寬唐多多三人洗漱完,簡單吃了點飯,便上路了。

        唐多多昨日濫飲,途中宿酒發(fā)作,抱著腦袋打滾哭鬧,一會兒頭痛,一會兒作嘔,一會兒罵兩個笨蛋欺負(fù)他,弄得桃陸二人無所適從。短短幾十里的路程,他們卻走了兩天。

        到了興文縣,陸寬下車買了一大包糖果,將那些蜜餞、杏仁、糖豆,流水般塞進(jìn)唐多多的嘴里,才讓這個小家伙安靜下來。

        桃夭夭捉妖心切,問明白露坪的方位,即刻動身前往。陸寬也想快點兒把事辦成,抱著唐多多緊隨而行。三人往東走了七八里,陽關(guān)道變成了黃泥路,地面愈漸崎嶇。

        此刻已近酉時,暮色漸濃,路中時有回家的農(nóng)民經(jīng)過,看見桃夭夭他們,微笑著打招呼,神態(tài)頗為隨和。

        桃夭夭暗自奇怪,對陸寬道:“如果真有妖怪作祟,老百姓怎么會這樣鎮(zhèn)定,遇到陌生人也毫無戒備?這事有點兒蹊蹺啊!”

        陸寬凜然道:“賢弟所慮極是,咱們要多加小心才是啊?!闭f完,緊緊地把唐多多抱在胸前,一有人經(jīng)過,立刻催促唐多多念《摩訶降魔咒》。

        前方燈火稀疏,隱約可見有百十間草房,想必此處就是白露坪了。桃天天走到村口的一間草屋前,輕叩柴扉,道:“打擾主人家,我們是外鄉(xiāng)客人,懇求能在你家借宿一夜。”

        一位慈祥的大娘打開柴門,和顏悅色地將三人領(lǐng)進(jìn)屋內(nèi),兩手在圍裙上揩了幾下,爽朗地笑道:“誰能背著房子出門呢?你們讀書人恁般多禮?!闭f著,一邊搬凳子請客人坐,一邊張羅晚飯。

        桃夭夭輕扯陸寬的袖子,悄聲道:“如果農(nóng)家正受妖怪的侵害,怎么能這般若無其事呢?其中必有緣故。”

        陸寬聞言緊張萬分,抱起唐多多對準(zhǔn)大娘,輕輕拍了拍唐多多的屁股,說:“快念咒!”

        唐多多早念煩了,嘟起嘴巴哼哼卿卿地不愿意念。

        大娘見狀很是詫異,凝目打量了一下唐多多,驚道:“這孩子臉色好難看啊,是不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咦,你倆是他什么人?”

        桃夭夭本想編個謊敷衍過去,轉(zhuǎn)念想起跟紅袖講的那番做人道理,脫口道:“我們是峨嵋派弟子,我姓桃,他姓陸,小孩叫唐多多,我們?nèi)齻€是同門師兄弟?!闭f著,便將近日的飲食大致講了一遍,至于狐妖作怪,紅袖拜主等事,統(tǒng)統(tǒng)略過不提。

        大娘顯然是個普通的農(nóng)婦,對峨嵋派全不在意,皺眉道:“竟然給小孩子喝白酒,有你們這樣帶孩子的嗎?你們做師兄的真是胡來,還給他糖吃,等著吧,他夜里不吐得昏天黑地才怪昵!”說話間,大娘滿臉的嗔怪。

        唐多多扁了扁嘴巴,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子,伸開手臂叫道:“奶奶,抱抱……”

        大娘更是憐惜,摸了摸唐多多的腦門,道:“乖孫兒,你兩個哥哥做事馬虎,不理他們,奶奶自個兒疼你!”說著,喚出兩個蓬頭少年,吩咐他們?nèi)ハ呎┨俑⒁熬?、牛蒡來,說要煮熱了當(dāng)做化食的藥湯。

        兩少年聽到囑咐即刻出了門,頃刻間又回轉(zhuǎn)灶房,將草藥放進(jìn)米湯里煮了。鄉(xiāng)村少年不拘禮節(jié),也不理會外客,自顧自地談笑。

        又過了一陣,大娘的兒子從田間回來,見家中有客,連忙抹桌子擺飯,招呼桃陸二人就座。交談中,陸桃二人得知男子叫張富順,原籍陜西綏德,八年前逃荒入川,因見當(dāng)?shù)仫L(fēng)調(diào)雨順,民風(fēng)淳厚,遂全家定居于此。

        談話問,大娘端來一大盆菜湯,熱騰騰的白氣從盆中冒起,草屋內(nèi)刻暖意融融。

        桃夭夭捧起碗,低頭扒拉飯,不經(jīng)意間瞥見門檻上蹲著一個清瘦老漢,正探頭探腦地朝里張望。

        此刻正值深秋,黃昏的濕氣陰冷刺骨,而那老漢只穿著一件小褂,兩條胳膊赤露著。桃夭夭看他右手握成拳頭,左手從中掏出兩顆干胡豆,扔進(jìn)嘴里咬得嘎嘣響,微感吃驚:老者白發(fā)蒼蒼,容顏衰邁,而牙齒竟堅硬賽似壯年人。

        正在這時,門外飛來三只鴿子,跳上老漢的膝蓋,輕啄他嘴唇邊嚼碎的豆屑。

        張富順忙道:“他是村長許老爹,打鐵的鐵匠,渾身比鐵板還硬實,閑時喜歡養(yǎng)些禽鳥,待人最和善?!闭f著,轉(zhuǎn)向許老爹道,“許老爹,吃過飯沒有啊?特意來瞧兩位小哥的嗎?”

        許老爹哼了兩聲,并不應(yīng)答,眼光只在桃夭夭身上轉(zhuǎn)悠。

        這時,大娘端著碗走近桌旁,呼喝兩個孫子:“老人,老二,傻愣著干什么?那藥熬好了,照料小孩子喝藥吧!”

        唐多多最怕生病吃藥,耳聞言語不對,晃晃腦袋便要使出隱身術(shù)。

        大娘算定他?;^,向旁邊使了個眼色,那兩個蓬頭少年便左右按住唐多多灌藥。

        唐多多拼命掙扎,兩只小手亂抓亂扯。大娘有點兒不耐煩了,轉(zhuǎn)頭對桃夭夭道:“喂,你們當(dāng)哥的,也來幫把手啊?!?/p>

        桃夭夭應(yīng)聲靠近凳子,正待扳住唐多多的肩頭,不防被他一把扯開了腰間的行囊,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衣物、干糧、銅錢諸般零碎中間,一朵藍(lán)色小花正隨風(fēng)抖瑟。

        那老漢霍地起身,喝道:“凌波的移星茱!你們真是峨嵋弟子?”

        經(jīng)他這么一喊,桃夭夭突然記起這朵小花是凌波大師姐讓他轉(zhuǎn)交給村長的信物,只是,不知道此花的花名有如此怪異。再看這花朵,雖已摘下數(shù)日,顏色仍然鮮艷。

        老者緩緩走進(jìn)屋中,蹲身拾起小花,神色既感傷又興奮,端詳了半晌,將小花塞進(jìn)口中,鼓腮嚼了幾下,競咽下了肚子。

        陸寬心頭發(fā)毛,道:“他……他怎么吃花啊?”

        老漢縱聲長笑,道:“好!好啊!塵霜半世功與過,換來三日舊容顏!”老漢嗓音宏亮如打雷,震得屋梁簌簌落灰。

        幾只鴿子察覺到異樣,一齊振翅驚飛。老漢邁步追出,輕飄飄的,宛如乘風(fēng)踏云。

        屋里的人不約而同地沖到門口,抬頭仰望,月色中黑影飄忽,那老漢騰空飛行,東一抓,西一摸,竟將三只鴿子盡攬懷中。

        眾人驚駭異常,唐多多亮開嗓門,沖著老者大念《摩訶降魔咒》。老漢步履輕靈,從空中徑直走向草屋,道:“很久沒聽到降魔咒了,想當(dāng)初,還是我教凌波念的?!闭f著,用手撫摩著懷中的鴿子,嘆息道,“蒙鳩野性未除,差點兒被驚了魂,只怪我性急,當(dāng)著凡人服食仙草?!?/p>

        桃夭夭聽他提到蒙鳩,心念微動,定睛凝視那鴿子,發(fā)現(xiàn)它們羽毛潔白瑩潤如錦緞,當(dāng)即腦中便閃過《荀子》里的文字:南方有鳥日蒙鳩,以羽為巢……風(fēng)至苕折,卵破子死。暗思:蒙鳩生性怪異,春天以羽毛筑巢,秋天必被大風(fēng)吹壞,年年如此,永無悔意,正是命運多舛的不祥之物,怎么還有人精心飼養(yǎng)呢?

        張富順顫聲道:“許老爹,你……你會騰云駕霧,你是神仙嗎?”

        許老爹走到草屋前,燈光照亮他的臉,只見他神采煥發(fā),皺紋與白發(fā)蕩然無存,哪里是什么老爹,分明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

        這時,村里狗吠聲四起,各家點燈開門,探看這邊的動靜。

        “許老爹”喊道:“我在張富順這兒招待外客,沒什么大事,大伙兒歇了吧,明天早起干活?!?/p>

        眾農(nóng)戶耳聞村長發(fā)話,都放了心,轉(zhuǎn)身回家睡覺。

        “許老爹”拉了眾人進(jìn)屋,關(guān)好房門,鄭重道:“富順,今夜的事千萬別跟鄉(xiāng)親們講,否則白露坪再無寧日,你們也休想安穩(wěn)過生活了?!?/p>

        張家四口瞠目結(jié)舌,只是點頭。

        桃夭夭忍不住道:“許……許前輩,你跟峨嵋派有什么關(guān)系啊?”

        “許老爹”慘然一笑,道:“我真名叫許青鉉,早先是峨嵋馭獸門首徒,如今是峨嵋派的棄徒?!?/p>

        (未完待續(xù))

        下期提要

        桃夭夭男扮女裝誘捕妖魔,不料陷入金輪法師設(shè)下的無間壇城。紅袖指點逃生之路,他卻不愿舍棄陸寬和唐多多,決定深入魔境尋找他們,他的愿望能實現(xiàn)嗎,金輪教護(hù)法摩尼珠現(xiàn)身,許青鉉趕來迎戰(zhàn)。激斗中桃夭夭和紅袖犯下錯誤,連累許青鉉受重傷,而這時第二個金輪法師又殺到,危急時刻,一個神秘人物出現(xiàn),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桃夭夭他們能否脫險?更多精彩,下期呈現(xiàn),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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