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時常想起樂小源,那個穿著水洗褲子,背著舊吉他的男孩。他細(xì)瘦的身體像是磨得鋒利的刀片,眼里亦是區(qū)別于同齡孩子的不羈與桀驁。他總是說,去流艘,去流浪。
大概,有十多年了吧。今日的水瑤,是衣食無憂的賢妻,是煙火歲月里的平凡女子,但在晨看朝陽,夕送暮甘的恬淡生活里,流浪兩個字。依然能將她的幸福刺穿一個孔,鉆出脆生生的疼。
如若不是被一個男人懷抱著誤入凡塵,或許,她此刻正在樂小源的身邊,陪他風(fēng)餐露宿,與他攜手天涯。今生,水瑤都將欠他一個有關(guān)流浪的承諾。原來。在愛情里將他丟掉,竟是如此簡單輕易的事。
那一年,19歲的樂小源笨拙而有力地吻了她,他臉上的淚與汗在稀薄的陽光里泛著光,她摸了摸他濃密的眉,不走了,好嗎?
水瑤的挽留顯得無力,因?yàn)樗延辛藙e的男子。愛情是樂小源的生帝,沒有愛,她是留不住他的。她是惟一一個可以讓樂小源不走的人,可最后卻把他丟進(jìn)了海角天涯。安筠找到她時,為時已晚。水瑤底氣不足地說沒有留下他。安筠說沒關(guān)系,我無牽無掛的,我去找他。
水瑤說,如果你我到他……
什么?安筠回頭,盯著她看。水瑤說,告訴他,好好地照顧自己。
我會照顧他,永遠(yuǎn)。安筠這么說,已然將她對樂小源的情敞開。其實(shí)沒有什么好爭的,三個人從小就在一塊,彼此看著長大,誰愛誰,誰不愛誰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樂小源是最最讓人擔(dān)心的孩子,他有支離破碎的家庭。整個童年動蕩不安,他從小就渴望趕快長大,只有長大了才有逃跑的力量。
安筠為了更好地追隨樂小源的步伐,做了導(dǎo)游,天南海北地飛,每到一個城市,就會去當(dāng)?shù)厮械木瓢赊D(zhuǎn)一圈。八年前,安筠在麗江的小酒館里第一次碰到樂小源。那是一個中午,沒什么客人,他正在角落里修理那把爛舊的吉他。
安筠叫他,眼里忽地就生出淚來。樂小源的第一句話是,水瑤還好嗎?
她把樂小源的照片隨信寄給水瑤,她說他向你問好。彼時,水瑤大學(xué)畢業(yè),年長她的男友迫不及待地要娶她為妻,水瑤說,我得先去一趟麗江,回來后就嫁給你。
她已經(jīng)不那么愛這個男人了,她打算找到樂小源和他一起流浪,以后再也不回來。但是水瑤到了麗江后,樂小源已經(jīng)走了。她在他工作過的小酒館坐了一整個晚上,喝了許多酒,第二天原路返回,22歲嫁為人妻。
她始終不確定自己對樂小源的感情,到底是憐惜。還是愛。
2
漂泊途中的樂小源,她只見過一次,是在六年前櫻花絢爛的春天。
樂小源的媽媽去世,他趕回來,只待了三天。這三天,永瑤日日夜夜地守在他身邊,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已為人妻的身份,她顧不得丈夫的憤怒和咆哮,就是要陪著樂小源。水瑤并不打算挽留他,樂小源惟一的親人不在了,他更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樂小源沒有哭。在水瑤的記憶里,他是瘦而堅強(qiáng)的男子,似乎,他全部的淚水,都流進(jìn)了親吻她的那個黃昏。正因如此,樂小源的淚才彌足珍貴,更顯沉重,這些年一直壓在水瑤的心口,讓她不能輕快地去幸福。
臨別的站臺,她說安筠是愛你的,只有她可以遍步大江南北地去尋你。樂小源說隨她去吧,累了自然會停下。他又說,水瑤,你愛誰?
她抿著嘴巴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告訴樂小源,她愛她的丈夫。樂小源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無論走到哪里,我愛的人都是你。
幾年的行走讓樂小源與俗世凡塵格格不入,他似乎不懂人情世故,亦不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該藏。他像是活在塵世之外的人,內(nèi)心干凈得不像話,好似西藏的天空。水瑤不敢去窺視他的心底,她怕看到得越多,她就愈發(fā)不安分。
這一年,她的婚姻搖搖欲墜。丈夫拿著樂小源的照片與她理論,水瑤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夢想著逃離家庭去很遠(yuǎn)的地方,他從19歲起就抱著吉他流浪,他現(xiàn)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她努力將她和樂小源之間說得輕描淡寫,短短的幾句話卻像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此后,無論丈夫說什么,她都以沉默應(yīng)對。然而。在男人要撕碎樂小源惟一的一張照片時,水瑤卻發(fā)瘋似的沖了過去,她攥著拳頭,伸長了脖子,聲嘶力竭地吐出兩個字,你敢!
事后,丈夫說她的樣子把他嚇壞了。男人似乎也想通了,一張照片而已,不足以影響他們的生活。他保證此后都不會再碰樂小源的照片,這事才算作罷。
安筠在女人最好的年華中,孑然一身。與她比起來,水瑤感到羞愧,她自認(rèn)對樂小源是有情的,卻沒有一分一毫的行動,亦沒有為他放棄什么。她就像偶像劇里的女主角一樣,獨(dú)守著樂小源的一張照片,不管是思念還是牽掛,都顯得矯情和虛偽。
安筠不同,她對樂小源的愛是厚重的,能夠觸摸到。她把照片拿給水瑤看,是在西嶺雪山腳下,樂小源的笑容一塵不染,他已長成成熟男人,卻依舊保持孩童般的純真。水瑤看著他,眼里就蒙了霧氣。
她說,能把照片給我嗎?
不能。安筠說,你已不配要他的照片了。
她不語,她越來越能夠理解安筠,這個一路在尋覓追隨的女人,心里藏了太多的悲苦和委屈。她不僅不能為她分擔(dān),還總是一個勁兒地索取。
這次,水瑤說,如果你再碰到他,你就說沒有和我見過面。
3
她心疼安筠,因此下定決心再也不提樂小源。她以為這樣會讓安筠的心里好過些。也會對她公平些。然而,在她徹底放手后,樂小源卻主動找到了她。
這是兩年前的事。樂小源28歲,在流浪的途中受傷,動了一次大手術(shù),此后就再也走不動了。他拄著拐來見水瑤,他說他終于可以停下來了。他還說,當(dāng)初你怎么不把我的腿打斷,這樣我就不走了。
終于,他不再流浪,變得乖巧,就連桀驁的眼神都沒有了。她一直牽掛的樂小源就在面前,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雙手捂著嘴巴,死死地盯住樂小源腋下沉重的拐。他笑了,沒有那么嚴(yán)重,康復(fù)后我就用不著拄拐了,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樣奔走而已。
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走了?水瑤問,他點(diǎn)頭說是。她的淚就落了下來。即使她和樂小源沒有塵埃落定的緣分,她依然不想讓他浪跡天涯。可是,水瑤并未想過,是這樣的原因讓他停下來。
她沒有問他以后的生活怎么辦。她記得安筠的話,她說她會照顧樂小源一輩子。
久違的相逢是短暫的,她甚至愈發(fā)不知道該和樂小源說什么?;丶液螅幭肓撕荛L時間,從很久以前想到現(xiàn)在,除了年少時的那個吻,除了樂小源在麗江的照片,除了這些年來對他的惦念,她和樂小源,真的什么都沒有。即使有,也是藏在心底,無法言說的事情。
三個月后,安筠告訴她,樂小源已經(jīng)康復(fù)了。水瑤的心放下來,隨即問丈夫,你不是說我們要出國定居嗎?然后生個孩子。
你不是不愿意嗎?男人開始發(fā)牢騷,說真搞不懂你們女人,前段時間還死活不愿意出國,辦護(hù)照的時候還跟我吵得厲害,這才多長時間,就來了個翻天覆地。
水瑤不耐煩地丟了一句,到底走還是不走?不走就算7,要走就趁早。
早些時候,她已經(jīng)看到婚姻里的不安全,丈夫半夜回家,時常帶著陌生的女人香。水瑤不問,是因?yàn)樗X得自己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無論對丈夫還是對家庭,她都沒有做到全心全意。樂小源就像一只風(fēng)箏,無論他飛到哪里,她都放不掉手里的線。他動一動,她就會牽腸掛肚,甚至傷筋動骨。
現(xiàn)在好了,風(fēng)箏忽然墜地,她握了幾年的線亂作一團(tuán),再也理不順,索性丟掉,將這只疲憊的風(fēng)箏交給安筠。
最初,安筠說她無牽無掛地去追隨樂小源,現(xiàn)在。水瑤同樣可以了無牽掛地去過自己的生活。她故意要把自己放逐在遙遠(yuǎn)的國度,水瑤發(fā)現(xiàn),只有她和樂小源的距離足夠遠(yuǎn),他們彼此的生活才足夠安全。
感情的微妙樂小源是不懂的,可是她懂,安筠也懂。
出國的手續(xù)辦理好之后,丈夫問她要不要和朋友道個別。水瑤說我沒有朋友。丈夫說,那,樂小源又算什么?
水瑤愣了。丈夫顯然知道樂小源回來了,就在這座城市。水瑤瞞不住,只好說他們已經(jīng)見過面。怕丈夫多心,她又說,樂小源和安筠在一起。
這個夏天,她只想趕快離開。她逃離的心情甚至比當(dāng)年的樂小源還要迫切。
4
半年前。
溫哥華的天空很清很凈,就像樂小源的眼睛,這一度讓水瑤不敢抬頭肴天。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xiāng),她惟一的依靠就是丈夫。他們的感情比以前好了很多,這些年,永瑤的婚姻連續(xù)經(jīng)歷了幾坎波蕩,如今終于安穩(wěn)下來。
她想,挺好的。心里竟是從未有過的清新暢快。
安筠發(fā)來電郵,說她就要和樂小源結(jié)婚了。附件里是他們的婚紗照,而立之年的樂小源笑容宛若少年,就連身姿也一如少年時那樣清瘦。如果遮住他的眼睛,水瑤會懷疑這是19歲的樂小源。
交了的是安筠,她明顯老了。她將女人一生中最絢爛的年華,全都丟在漫無目的的路途中。水瑤看著樂小源的照片,欣慰地笑,再看安筠時,卻心疼得想哭。她把丈夫拉到電腦前,你看他們般配嗎?
不般配。男人實(shí)話實(shí)說,安筠老了些,樂小源風(fēng)華正茂。
大概,這就是歲月對女人的不公,無論是等待還是追尋,首先蹉跎的,必定是女人。水瑤分別給他們發(fā)了郵件,她對樂小源說,你要好好地愛安筠,她幾乎為你付出了女人的一生。
給樂小源的信是好寫的,給安筠的信卻寫得艱難。最終,水瑤只對她說了一句話,假如他還在路上,假如你還在追尋他,假如你碰到他,一定告訴他,你有多么愛他。
水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出房間,走到開滿鮮花的院落,她終于可以仰起臉朝向天空了。在宛若樂小源眼睛般明凈的天空中。她看到了三個人,哦不,是四個人的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