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揚把買來的宵夜——放在同事們的桌子上:小黎的皮蛋瘦肉粥,二馬的葡式蛋撻,葉子的摩卡咖啡,最后走到陸菲桌前,放下她最愛吃的干炒牛肉河粉,還有一盒月月舒。
這世上除了杜子揚,大概再沒有哪個男人敢如此理直氣壯地替女同事買婦科藥了。不僅買了,還吩咐陸菲說,記得吃藥,不要以為是生理期就有資格對別人發(fā)脾氣。
陸菲無言,因為她自己知道,每逢生理期,她的確很惹人厭,面色慘白,脾氣暴躁,除了這個朝夕相處的工作團隊,大概沒什么人能忍得了她。杜子揚作為團隊的頭,自然有義務(wù)清理一切于工作不利的情緒;而且因為是已婚人士,他的體貼與關(guān)切則顯得比別的未婚男同事更加光明正大。
所以杜子揚為她買婦科藥又怎樣?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除了上床睡覺那幾個小時,他們別的時候都是在—起的,開會,找資料,定方案,見客戶。無論是誰,在任何時候一抬頭,一轉(zhuǎn)眼,就能看到另外一個了,看到了,就分外地踏實。
下班也是常常一起走,因為陸菲會搭杜子揚的順風(fēng)車。其實也不怎么順風(fēng),為了送陸菲,杜子揚需要繞三條以上的街,還要過兩個冗長得令人抓狂的紅綠燈??墒菦]有關(guān)系,杜子揚是樂意的,因為在緩慢流動的車河里,他們永遠不愁沒有話聊,單是講某個方案的利弊,或是某個客戶的難搞,就能說個沒完沒了,常常還沒聊盡興,陸菲就到家了。然后第二天下班路上接著聊。
有時候他們也不聊工作,隨便往車窗外看看,便能找到話題。
陸菲說,那個東風(fēng)電影院……
杜子揚就說,是的,早就應(yīng)該拆掉了,實在太舊了,影響市容。
杜子揚說,那家冷鍋魚……
陸菲就說,下周去吧,叫上小黎,她有打折卡。
他們不用等對方把話說完,便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這樣的關(guān)系,有點兒像一塊欣欣向榮的園地,你不知道它最終是長出繁花,還是雜革。
這句話的意思是,它終究是要長出點什么來。
這天陸菲去簽一個合同,明明談好的條件,客戶非要壓價,壓價也就算了,那個男人還動手動腳。陸菲躲到衛(wèi)生間給杜子揚打電話,杜子揚說,你忍一忍,把合同簽了再說。
后來合同是簽了,陸菲的肩上腰上也沾著那個男人油膩的手印,一走出來,她就看到杜子揚等在門口。然后陸菲哭了,在車上也一直哭,杜子揚把車開到一條僻靜的衡上,等陸菲哭個夠。
再然后,陸菲的頭就到了杜子揚肩上,杜子揚的手就到了陸菲腰里。
要算賬的話,也不知道如何算起,因為不知道是誰主動,誰被動,總之他們緊緊靠在一起,真切地感受到對方體溫的感覺,很好,很好。
這天以后,陸菲和杜子揚仍然像平時一樣,工作、開玩笑、搭順風(fēng)車,可是陸菲自己知道,她心里對杜子揚不一樣了。她總是很想看到他,工作日忽然變得很短,而周末則變得無限漫長。陸菲25歲了,在這之前沒有男人,沒有婚姻,也沒有什么錢,陸菲心想真是作孽,這25年都白活了。
可是杜子揚的態(tài)度卻讓陸菲捉摸不定。他從來沒有就那天的擁抱對陸菲做出一個什么解釋,他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對陸菲的試探渾然無覺。可是當(dāng)陸菲賭氣不理他時,他又會堵在她辦公室門口,晃著手里的車鑰匙,非要送她回家。
陸菲承認(rèn),她受不了這種如鈍刀割肉般的折磨,她要找杜子揚討一個明白。
這天,陸菲坐在杜子揚車?yán)?,忽然就撲上去抱住了他。在黑暗的地下車庫,杜子揚任由陸菲抱著,不反抗也不回應(yīng),最后是陸菲自己無趣,默默地放開了他。
然后陸菲要下車,杜子揚卻抓住了她的手。
狹小的車廂里,空氣一下變得又濕又熱,熱到整個身體,甚至每個毛孔都燒起來。
記不得哪個名人說過,黑暗使人勇敢。因為看不見危險,所以義無反顧。
陸菲認(rèn)為自己是在戀愛。
雖然這個男人名義上是別人的,可是他給予她的,是多么真實的愛情。
他們的約會,最開始是在咖啡館,然后是賓館的大床房。偶爾會在車上,后來大約從車上找到了更多的樂趣,便越來越喜歡在車上。
通常是一下班,兩人便迫不及待地走向地下車庫,杜子揚喜歡把車停在最里面的泊位。這個位置隱秘又安全,然后兩人像鳥一樣在車?yán)飺潋v一番,再整理好衣服,開車離去。
他們?nèi)匀挥性S多話題要聊,當(dāng)車子行進在擁擠的車流里時,他們談某個策劃,談某段工作進程,這樣的話題使他們彼此覺得親密無間。偶爾一次,陸菲談了別的,陸菲說,我昨天看到一款婚紗,意大利進口的,要18萬,你想象過我穿婚紗的樣子嗎?
然后杜子揚就不做聲了,這種難堪的沉默一直持續(xù)到陸菲到家。
后來陸菲便不再談這種話題,因為她感覺得出來,杜子揚不習(xí)慣在有光線的地方與她談情說愛。
直到在公司年會上,杜子揚帶來了自己的太太。
陸菲不是第一次看見杜子揚的太太,有次杜子揚生日,全部門的人去他家做客,他的太太親手烘烤出外觀和口味不亞于西餅店的蛋糕,征服了所有人。
這天陸菲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冷眼看著杜子揚殷勤地為太太拿包,拉椅子,帶著她到處找領(lǐng)導(dǎo)寒暄,敬酒。
陸菲沒有刻意上去和杜子揚打招呼,她覺得她的姿態(tài)是好的,就是要乖,不給心愛的男人惹麻煩。
然后集團大老板過來,要和杜子揚干杯。杜子揚剛端起酒杯,他的太太卻說,子揚,你的肝不好,今天已經(jīng)喝了不少了,這杯我替你喝吧。
所有人都愣了。沒人想到這個女人會不懂事到擋大老板的酒可是她并不管眾人的錯愕,硬是搶下了杜子揚的酒杯,一飲而盡。
大老板呵呵笑了,拍拍杜子揚的肩。
杜子揚的太太是個家庭婦女,除了會烘美味的蛋糕,沒有聽說過她有別的特長。幫老公擋酒,姿態(tài)做得并不圓滑,話也沒有說得很漂亮,可是她對男人濃郁的關(guān)切,大家都看見了。
陸菲的心就在這時沉了一下,再沉一下,直至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致。
她拿什么和杜子揚的太太比?是的,她比她年輕,也許還比她能干。她與杜子揚,有比那個女人更多的默契。她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替他擋酒,因為在有些場合,關(guān)心也要掂掂分量。這分量一掂,顧忌便多了,就像杜子揚在明知她受到客戶騷擾的情況下,還要求她必須簽下合同一樣。
她和杜子揚之間,真的有愛情嗎?有時候想想,他們之間有的,不過是面對同一份事業(yè)的親密感覺,就像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只管精誠合作,你倒下了我上,我倒下了你上。而夫妻卻是不同的,夫妻講究的是“二人成為一體”,“Youjump,I jump”。
這個城市太大,人與人之間太寂寞,于是遇上了,便迫不得已地愛上了。可是這樣的愛,過于稀薄,就像喜馬拉雅山上的空氣,越新鮮,就越令人窒息。
第二天下班,陸菲收到杜子揚的短信。杜子揚說,我在地下車庫等你,你怎么還不下來?
此時的陸菲正在走向公交站臺。手機響,她聽見了,卻充耳不聞。因為她要快步趕上那輛到站的公交車。因為那個車子空間更大,更利于呼吸。
宋勝民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