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的這首詩不同于一般的創(chuàng)作。它是海子在即將自殺的前夕,把深藏在心底的此生未實現(xiàn)未完成的心愿,以及對世人的祝福,通過詩的自白,寫出來告訴親人、友人和世人。這首詩可以看作詩人留給世人的遺囑詩。重讀這篇熟悉的詩歌,依然能從平淡的語言之中感受到其無窮的魅力。詩人對詩的愛,來源于對生活的愛;海子愛詩歌,是因為他愛自己所憧憬的生活,愛自己的本心與自由。當本心為現(xiàn)實生活所扭曲時,他便訴求于詩歌。
詩人的精神家園是一塊圣地,是他們永恒追求和守望的。正因為生之不易,才有了對幸福的渴望,對明天的期望: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這個許諾,可以看作是詩人對自己無奈的安慰。而這句詩,恰恰反證了詩人的不幸福。對前程感覺失望、對愛情絕望、自己所期待的幸福無望,是導致海子自殺的三個主要原因:他為之獻身的詩歌寫作,不但得不到詩界的承認,反而遭到追求“西化”的詩人們的嘲笑;他愛過的女子,都相繼離開他;作為一個信奉理想主義的浪漫派詩人,海子既不諳世事,又不愿做一個俗人,他與世人格格不入,生存艱難。想調(diào)入北京而不能,只能獨自呆在寂寞而孤單的昌平。海子短暫的一生,始終得不到世俗的幸福。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此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他的“房子”就是他靈魂“詩意棲居”的住所、供他長眠的礁石;他清澈的目光愿意停留的地方是遼遠的大海,而春暖花開就是向往中的理想家園。在海子短暫的一生中,他所追求的是一種脫離世俗生活、以“夢想為馬”、以寫作為生的精神生活。這種生活太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世界反差太大,使他無法得到想要的幸福,于是他感到了深切的痛苦。其實,海子也想與現(xiàn)實妥協(xié),追求自己幸福的世俗生活。他在《重建家園》中寫道:
“在水上,放棄智慧
停止仰望長空
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
來澆灌家園”
從中可以看出,海子也曾努力說服自己,“流下屈辱的淚水”與濁世妥協(xié),過一種世俗的生活。但是,這種“重建家園”的努力,因種種原因,最終無法實現(xiàn),成為海子的終生遺憾。但海子此生未了的心愿并不僅僅于此。第二節(jié),繼續(xù)寫未實現(xiàn)的心愿。海子出身于農(nóng)民家庭,他的父母把他看作一個有工作有能力的兒子,覺得他應該是很滿足的,然而他的精神世界是農(nóng)民家庭的親人們所不能理解的。所以他和家人的溝通無法實現(xiàn)。海子感到無限的遺憾,他期待著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夠和親人交流,使他們理解自己的追求: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p>
不只是家人,“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彼部释笥褱贤?,讓大家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渴求。詩人王家新對“幸福的閃電”作了很好的解讀。他說:“海子為他從一個精神王國所感受到的幸福找到了一個最恰當?shù)谋扔??!薄霸诤W舆@里,他也要不惜代價地把這種‘天啟’的秘密‘告訴每一個人’。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做一個‘幸?!氖拐?,把詩的光芒帶向人間?!?/p>
寫完了他的心愿,海子在第三節(jié)轉(zhuǎn)向?qū)κ廊说摹白8!?。不僅要“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而且還對“陌生人”表示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前程遠大的職業(yè)、美好的愛情和婚姻,有了這兩個東西,才是得到了世俗生活的幸福。雖然海子此生沒有得到,但他真誠祝福所有的“陌生人”,都能獲得這樣的幸福生活。
海子已經(jīng)對塵世的未來失去信心,他的浪漫主義理想也無力支撐著他活下來。但海子卻沒有因此對塵世發(fā)出怨恨和詛咒,也不宣泄他的痛苦和悲傷。即便到了要告別塵世的最后歲月,在詩的遺囑中,他仍然對世俗的“陌生人”發(fā)出如此真誠而美好的祝福,表現(xiàn)了海子作為浪漫主義詩人的本真和純情,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這首詩起段和結(jié)尾相呼應,不同的是:詩的結(jié)束句把開始一節(jié)末句的“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變成了“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就是說,在“春暖”中燦然“花開”的不僅有我的家園即“房子”,而且更有“我”、我的身體和靈魂。這里象征著生命消長的“花開花落”,一反古人“花褪殘紅”、“花沒鏡塵”、“花自漂零水自流”的悲切,充滿海德格爾“還鄉(xiāng)”——回到生命本源的安祥和自然。
每個詩人都有著自己的理想世界,每首詩都包含了一個心靈的訴求。詩人的訴求是什么?是平和安靜的環(huán)境和純真自由的心靈,還是悲憫眾生的情懷?這“開花”的忘我和“面朝大海”的平靜不能不讓人想起另外兩位詩人的遺言。英國詩人濟慈最后的詩是向所有詩人發(fā)問:“你們是否也逍遙天上,同時生存在兩個地方?”他彌留之際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看見我的身體上開滿了鮮花?!倍Ы鹕⒈M、披了一件224個補丁的舊僧袍圓寂的弘一法師臨終的偈子是:“問余何適?廓而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說的都是遠遠近近、來來往往的話,都是心意滿足、無悔無怨的灑脫。誰說二位不是詩學和佛學意義上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一切決不是巧合,是被幸福顛覆后的平靜和獲得永恒后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