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遙遠山村里的父親,進省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讓我?guī)еグ菰L鄰居。我有些為難,問他要拜訪哪個房間的鄰居。父親掰著手指頭說:“6層樓3個單元,總共36家,不出一個星期我就能將這些鄰居拜訪完了。要是在村子里走平坦土路,我一天就能將全村人家逛個遍?!蔽倚?“人家都關(guān)門閉戶的,連我都不認識,更別說您了?!备赣H瞪我一眼,說:“才進城幾天,你就把老家的風俗忘了?你新來的不去人家里坐坐,以后家里有困難了,誰來幫你?”
我費了一番解釋,才讓父親勉強明白,城市里住在你對面的那個人,或許一輩子也不會跟你說一句話,鄰居已經(jīng)只剩下最表層的意思。但父親憋在家里沉默了幾天,還是忍不住決定去拜訪鄰居。他先敲開對門一個經(jīng)常出差的男人的家,他家里有一位老人和一個四五歲的男孩。父親將從家里捎來的柿餅拿給孩子幾個,對老人說以后多多照顧。老人像個有文化的人,讓父親進屋聊聊。當然他跟父親沒多少可聊的,父親說的豬鴨羊牛,他插不上話;老人說的事情,父親也聽不明白。父親卻為此得意,對我說:“最起碼在散步的時候,我可以有個人打招呼了,還能逗他那可愛的孫子。”
隨后父親又敲開了同單元的101房間,這家可沒有對面老人的好脾氣。一個中年男人開了門,他看見父親手里一沓打印好的“致鄰居書”,以為是發(fā)傳單的。他連防盜門也沒開,便隔著“柵欄”說:“什么事?”父親點頭一笑,將一張紙遞了過去,說:“我是6樓房主的父親,剛從鄉(xiāng)下來,沒帶什么東西,過來拜訪一下。”男人警惕地看了父親一眼,冷淡地“哦”一聲便關(guān)了門。父親并沒有泄氣,照例一家家敲門,有人只從貓眼里看了父親一眼,便將他認定是個閑雜人員,不予開門。有人將父親插在門口的“致鄰居書”當成某個小孩的惡作劇,看一眼便丟進了垃圾箱。有人則看也不看,就踩在了腳下。但也有一些人覺得奇怪,直接通過在單元門口的電話狐疑地問我:“你家老爺子是不是有毛病,怎么挨家挨戶發(fā)傳單?如果有病,最好還是送到醫(yī)院里去,要不讓左鄰右舍覺得不安全?!?/p>
我沒好意思將這個人的話告訴父親,只是委婉地將別人不喜歡這樣的打擾解釋給父親聽。父親悶頭吸了一支煙,臉上又顯現(xiàn)出走街串戶才會有的輕松神情。我擔心他又有什么結(jié)識鄰居的新花招,就試探著問:“爸,你以后不會再去敲這些鄰居的門了吧?”父親爽快地答應道:“爬樓那么累,我才不會再將那些發(fā)出去的傳單撿回來呢?!?/p>
我的心還沒有放下來,又接到了新的投訴。3單元的一個住戶說父親每天在小區(qū)花園里跟著錄音機唱京劇,或者拿一個自制的快板說唱,嚴重打擾了他的生活。一個尖嗓子的女人則說父親唱得很難聽,他可以去公園里練嗓或者表演,在小區(qū)里則對他們的生活構(gòu)成了噪音污染。女人還扯著嗓子說,如果再不阻止父親的行動,他們會請管理人員幫忙解決。我知道父親是在用這種方式吸引“志同道合”的老頭老太們走出家門,與他聊聊家常,或者下盤棋也可以。但為了阻止父親的行動,我還是用大聲訓斥的方式,讓不想給兒子惹禍添麻煩的父親接受了我的觀點:此后不再跟人亂套近乎!
幾天后,我下班經(jīng)過天橋旁邊的一個小店,遠遠地便看到父親正擠在一群老頭老太的外面。他半個身子探進去,一動不動,十分專注的樣子。我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互不相識的老頭老太們自發(fā)組織的一個小規(guī)模打牌活動。他們輸贏不過是幾元錢,卻讓一群被社會忘記的老人們,在馬路邊飛揚的塵土里玩得不亦樂乎。
我沒有打擾父親,因為他在專心致志地跟別人學著牌技。他的手揣在褲兜里,不停地搓動著,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一些他買菜剩下的硬幣。我隔著一些來往的人群,看著一直沒有停止過熱情的父親,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憂傷,為父親,更為那些將父親的一腔熱情轟到馬路邊上的鄰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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