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極主觀的價值判斷詞匯。如果一定要比大小,只能回到效用角度。效用是序數(shù)概念而非基數(shù)概念,即只能排列順序而不能進行加總比較。一個人選擇了A而放棄了B,表明A對他的效用更大,但只是對自己而言。
秦時,為避戰(zhàn)亂,有人率妻子邑人歸隱桃源,繁衍生息,不知今世何世——這是陶淵明《桃花源記》里的故事。而21世紀的今天,在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美國,也有著這樣一個民族,他們和桃源人“雞犬相聞,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的生活幾無二致。數(shù)百年來,這些人過著不變的農(nóng)耕生活,生活簡樸,拒絕現(xiàn)代化的電話、電腦、電視等科技產(chǎn)品,家里甚至連一條電線也沒有。他們穿統(tǒng)一的黑色粗布衣服、趕著馬車出門,叮當?shù)鸟R鈴聲在公路上和大大小小的汽車混成一道奇特的景觀。
他們是阿米緒人,散居在農(nóng)耕區(qū)平原上,人數(shù)多達二三十萬。有人不禁感嘆道:他們雖然生活簡樸,卻比我們更加幸福。這種帶著《讀者》風格的感慨口吻很是熟悉,意思不外是說現(xiàn)代人過于沉溺于物質生活,忽視了精神層面的追求,因此難以尋覓往日心靈的自由和放松。
比如,電視的出現(xiàn),使得人們整天坐在一個怪盒子之前,缺乏閱讀,缺少對話和交流。人們發(fā)明了手機,雖然溝通便利,但卻反而制約了自己,隨時都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中,不能真正放松。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總而結之,是他們認為選擇了物質而放棄了精神上追求的人們,還不如阿米緒人來得幸福。
阿米緒人比我們更加幸福么?
幸福是極為主觀的價值判斷詞匯,如果一定要進行大小比較,我們只能回到經(jīng)濟學的效用角度。要注意的是,效用是序數(shù)概念而非基數(shù)概念。也就是說,只能排列順序而不能進行加總比較。而順序是通過選擇來表現(xiàn)的。一個人選擇了A而放棄了B,表明A對他的效用更大。但如果是兩個人的不同選擇,其效用我們是不能進行比較的。
“阿米緒人活得比現(xiàn)代人更為幸?!钡恼f法,至少犯了兩個錯誤。第一個錯誤,“阿米緒人是幸福的”這是對一群人而非一個人的判斷,是大有問題的。對于單獨的某個阿米緒人來說,他是因為居住在鄉(xiāng)間,生活簡樸,劈柴喂馬,關心糧食和蔬菜,而在城市里頭要用現(xiàn)代化電器,要開耗用汽油的車子,因此他在鄉(xiāng)下更快樂嗎?這種對比的問題,是沒有考慮阿米緒人的退出成本,這是重要的約束條件。我們無從得知,阿米緒人是否厭惡現(xiàn)代文明而覺得鄉(xiāng)村生活更加幸福,還是因為其他因素制約,退出成本增加。
第二個錯誤,是不同主體間的效用是不能進行比較的。你吃漢堡包,我吃叉燒包,你的效用不能和我的比較。某個阿米緒人,他開馬車,點蠟燭,居住在環(huán)境清新的平原,另一個上班一族,朝九晚五,居住在熙攘擁擠的市區(qū)。哪一個更加幸福,是不能進行比較的。
有人偶爾郊游或者遠足到鄉(xiāng)間,空氣清新,環(huán)境優(yōu)美,甚至能“感覺到花蕾在春風里慢慢開放時那種美妙的生命力”,聞到“秋風中常常都帶著種從遠山上傳過來的木葉清香”(古龍語),這種感覺讓他精神一振,幾天之后便打道回府,大隱于市,向城里人推銷“阿米緒人比我們快樂多了”的幸福觀。這是怎樣的一種矛盾啊!
我想起了莊子和惠子那個著名的辯論。魚是否快樂,你可以說它是快樂,我可以說它不快樂,看和什么比較。如果一個大池塘,魚多游于水草之間,那么,我們不妨認為,在水草中嘻游他們會更快樂。如果魚可以躍上岸邊,但他們沒有這樣做,我們可以認為,他們在水里比在岸上更加快樂。
但如果沒有了選擇,就無從比較快樂。莊子說魚兒多么快樂啊,只是一句文藝抒情而已,他并沒有說魚兒比我們快樂多了這樣的話,因此當惠子無理取鬧質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時,與其用“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這樣更為無賴的句子來反駁,莊子還不如白眼一翻,答以套邏輯的一句:“它們沒跳到地上,說明在水里他們是快樂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