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和大慶戀愛的時候,媽媽曾經(jīng)向我詳細(xì)詢問他的家庭情況,我如實相告:13歲喪父,他媽為了他,一直沒有再婚,含辛茹苦將他撫養(yǎng)成人,所以,他和他媽的感情最好。媽媽聽完了我的匯報,沉吟良久,說了一句:“這樣的媽媽,將來會很難相處的,再說你又是那樣的脾氣
我沒有把媽媽的意見當(dāng)回事兒,我想,都是很善良的人,能難相處到哪里去?和大慶的感情,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蕹烧?/p>
婚后,我主動對大慶提出來:“把你媽媽接到北京來住吧,她一個人在老家,多孤單的?!贝髴c聽我這話,一把抱住我:“老婆啊,真是個懂事的可人兒啊!”我笑著彈了彈他的腦門:“本來嘛!”心里暗自想:家里多個老人,我和大慶就該輕松多了。不是說嗎,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很快,真的很快,我就意識到,深深地意識到,我是多么幼稚。
最先,讓我有些不舒服的是,婆婆和我們聊天沒別的,整個就是一個訴苦大會,講當(dāng)初有多少人給她介紹條件多好的男人,可是她擔(dān)心兒子吃苦,都拒絕了;講她一個人帶著兒子是如何艱難,大冬天里,天還蒙蒙亮,她送兒子上學(xué),路上結(jié)了冰,她不敢騎車,就一路推著,十幾里的路啊!講她有一次從床上摔下來,腿折了,舍不得叫醒兒子,硬是自己爬到鄰居家門口,叫醒鄰居,送她去醫(yī)院……
孤兒寡母,的確是很艱難,雖然她總是翻來覆去地說,我也就聽著,我想,吃了那么多苦,自憐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不是訴訴苦這樣簡單了。
我發(fā)現(xiàn)婆婆的心理有些不正常!準(zhǔn)確地說,她就看不得我和她兒子親熱!我和大慶,新婚燕爾嘛,難免挺膩歪的,比如吃飯的時候,大慶給我夾菜,我也給他夾菜,婆婆嘴一撇:“喲嗬,你們這是演電視劇嗎?”比如我每天坐在電腦前工作,腰椎不好,喜歡每天臨睡前,讓大慶給我捏捏,婆婆看見了,也臉色不好,后來每到晚上,她就陰陽怪氣地叫他兒子:“慶慶,快,公主要睡覺了,快給公主捏捏腰去!”還時不時,在我面前說:“唉,還是生女兒好?!毖韵轮猓褪莾鹤佣际侨⒘讼眿D忘了娘。
她總是這樣,真讓人心里不痛快,我免不了要和大慶嘀咕,他勸我:“咱們是晚輩,和她計較干啥?”是呀,和她計較什么呢?再說我們現(xiàn)在的這些不愉快,和婆婆當(dāng)年吃的苦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那之后我和大慶在家里收斂多了,言談舉止,發(fā)乎于情止乎于禮,有時候想親熱一下,也要看看婆婆在不在,如果不在,我們就迅速地抱一抱親一親,再迅速分開。晚飯后,大慶也不敢回我們的房間,而是要陪他媽媽在一起說話,等到他媽睡了,他才敢偷偷溜回來。真讓人郁悶,我們一對明媒正娶新婚燕爾的小夫妻,硬是搞得像一對偷情的狗男女。
可是沒用,婆婆的心情似乎并沒有因為我們的收斂而變好,相反,她似乎意識到她過去的經(jīng)歷是可以控制、要挾我們的砝碼,愈發(fā)變本加厲地自憐。她在家里放上公公的遺像,我們稍有點地方不合她的意,她就在遺像前坐著,眼睛直勾勾的,一坐就是半天;她會反反復(fù)復(fù)地紿我講大慶當(dāng)初是怎樣依戀她孝敬她;她會經(jīng)常念叨著要住到敬老院去,說什么眼不見為凈……
怎么會是這樣?婚姻怎么會是這樣?這樣誰都不痛快的日子,究竟要到何時才是個盡頭呢?我很難過,我太累了,說實話,離婚的心都有了。
終于,我和大慶攤牌了:“你媽過去是吃了不少苦,可是,她也不能把這筆賬算在我的頭上,最重要的是,她把自憐當(dāng)成工具,她一自憐,我們就對她更好,這不等于鼓勵她自憐嘛?長此以往,惡性循環(huán),愈演愈烈,誰受得了?”
大慶唉聲嘆氣,無奈地說:“是這么個道理,可是,她是我媽,我有什么辦法呢?”
有什么辦法?我想,辦法還是有的,最緊要的,是要讓她從自憐情緒中解脫出來。沒錯,她是很可憐,那么年輕就守寡,可是誰的人生是一帆風(fēng)順的呢?人,總得向前看,向好的方面看,是不是?
那之后,和婆婆在一起時,我總是有意無意地說她人生順心的地方、比別人好的地方。比如,我會說:“哎呀,您穿這件衣服真好看,哪像60多歲的人啊,我媽媽簡直和您沒法比?!被蛘撸骸皨專纯茨眢w多棒,我們同事她媽,和您年紀(jì)一樣,一身的病,別提多受罪了?!蔽乙矔嬖V她現(xiàn)在找工作很艱難,好多孩子的工作都不穩(wěn)定,沒有工作也不著急,反正有爹媽罩著。我說這些,是想讓婆婆想想,他的兒子、兒媳婦,從來都是自力更生,不曾向她伸手要過一分一毫,相反買了房子,首先想的就是把她老人家接過來,僅僅這一點,她也應(yīng)該知道,她比好多老頭老太太有福氣多了。
一開始婆婆有些不以為然,也難怪,這么多年來,自憐已經(jīng)成為她的習(xí)慣,她就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命苦的人,其他人,都比她幸福,讓她一下子要改變這種思維模式,很難,而且,她整天呆在家里,不和外界接觸,沒有比較,她哪知道自己的幸福啊?
婆婆愛唱歌,我自作主張,給她在社區(qū)老年活動站的合唱團報了名,我是想一舉兩得:這樣婆婆就不用整天悶在家里,一顆心全掛在她兒子身上,她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了,我們可不就是自由一些了嗎?另一方面,婆婆和其他老頭老太太在一起唱歌,難免要聊聊家常,這樣她就可以知道別人過得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順心。比她苦的人,多的是,也許她就不會這樣自憐了。
婆婆每周3次很高興地去參加合唱團的活動,大概一個多月以后,我發(fā)現(xiàn)婆婆有變化了,首先是臉上的笑容多了,心情好了,再不像以前那樣總是苦著一張臉,看什么都不順眼;其次是她每天忙著練歌啊,服裝啊什么的,再也沒那么多心思放在我和她兒子身上了。有一回,我在廚房里做飯,大慶走過來偷偷親了我一下,婆婆看見了,竟然沒生氣,還笑著說:“沒事沒事,年輕人都這樣?!卑パ剑@一來,我和大慶可輕松多了!
和我設(shè)想的一樣,老頭老太太在一塊兒,難免要聊聊各自的兒女。這一下婆婆的感慨多了起來:“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什么孩子啊,盡想著辦法算計爹媽的那點錢!”或者:“老徐家的媳婦太忤逆了!居然對老徐摔杯子,把老徐的頭砸破了,到醫(yī)院縫了9針!”有一回天黑了,我去活動站接婆婆回家,那些老頭老太太一看見我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對我說:“你媽盡跟我們夸你們小兩口呢,說你們孝順、懂事,老太太有福氣!”是真的嗎?說實話我還真是難以置信。
不久之后,婆婆重感冒,并發(fā)肺炎,住進了醫(yī)院。住院的那一個星期里,我和大慶輪番上陣,讓婆婆的床邊隨時都有人。晚上,我們就在婆婆的病床前會合,一直陪婆婆到病房熄燈。有一個晚上,我和大夾圍坐在婆婆的病床邊,婆婆拉著我的手,看看我,又看看大慶,感慨地說:“我這老太太,應(yīng)該知足了啊,再不知足就不像話了!”不容易啊,能從婆婆嘴里聽見這話,我和大慶偷偷相視而笑,內(nèi)心,百感交集,看來,我和婆婆之間的這本經(jīng),到底是念順了。
不過這還不算啥,似乎還有更大的好事在等著我們呢——最近,婆婆越來越熱衷于去社區(qū)活動站了,每次去,她都要精心搭配一身衣服,化淡妝,平時和我們在一起時,總是把一個叫“老孫”的老頭掛在嘴上,我和大慶私底下議論:這個老孫,會不會是咱媽的第二春?
但愿吧,如果真的是那樣,我和大慶,無條件支持!我對大慶說:“你媽如果找到了可心的老伴兒,你怎么感謝我啊?”他把臉湊過來在我的臉蛋上狠狠親了一下,說:“做牛做馬,悉聽尊便!”
責(zé)編 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