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結(jié)婚時，她剛剛結(jié)束那段無味的婚姻，暫時寄居在娘家。

樓上客廳一側(cè)的那間最大的臥室，一直是她的閨房。在弟弟結(jié)婚前夕房子簡單裝修之后，母親很直接地要她搬到次臥居住。母親拿弟媳搪塞她，小曼想住主臥，我答應她了，家里房間多，咱能滿足的就滿足她。

她嘴上沒說什么，可心里卻很不舒服。這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家。父母向來嬌寵她，小她四歲的弟弟也一貫很聽她的話，而這個小丫頭，還沒踏進她家大門，就想跟她爭個高下!她越想心里越不舒服。

小曼是個清爽的女子，嘴甜，手也勤。踏進家門以后，不笑不說話，整理家務(wù)，幫助婆婆做飯，左一聲“媽”，右一聲“爸”地叫，把二老高興得嘴都合不攏；連同她丟在洗衣機里的衣服，小曼洗衣的時候也總會捎帶著洗了晾好。

可她就是看不上人家。余光掃見小曼的身影便一肚子火?？匆娦÷谏嘲l(fā)上偎在弟弟的臂彎里竊竊低語，她便頭頂冒火，一腳把走廊里的塑料吊椅踢了過去；看見小曼和母親在廚房里有說有笑地炒菜，她便氣哼哼地說母親，做頓飯還用兩個人?

她的強勢由來已久。她不能容忍別人得到的寵愛比她更多。她一直覺得，自己才是這個家真正的主人，自己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

她16歲的時候便輟學到工廠上班了。那時候家里條件很一般，母親身體不好，一直沒有工作，父親一個月的工資，剛剛顧上一家四口的日?；ㄤN，想攢錢換房，幾乎是遙遠的夢想。

而她成績一般。初中畢業(yè)后，父母提議她上職業(yè)學校，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剛好旁人為姑姑家的表姐找了個工廠車間的工作，表姐嫌活兒重不愿去干。大人商量這些事情時，她聽到了，接茬說，表姐不去我去吧，聽說那個廠就是工作時間長些，工資挺高的!

這樣，她進了工廠，參加了工作。日工作12個小時，晝夜輪換，月工資可以拿到兩千多元。在前些年里，這樣的工資在小城里已經(jīng)不少，是父親的三倍。

那時，母親常常一邊在她被機器磕破的傷口上著藥，一邊對一旁復習功課的弟弟說，以后你長大了可一定要對你姐好，你吃的穿的上學交的學費，都是你姐供你的。

弟弟考上大學那年，她有了男友。男友是客戶公司的老板，離過婚，比她大十多歲。在偶然一次路過車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靚麗的她，便對她展開了強烈的追求；她有些心動，卻也舉棋不定。直到看見弟弟大學通知單上每年近萬元的學費時，她才下定決心答應了他。

家里很快便湊齊了弟弟的學費，之后，由男方出資，翻蓋了家里的房子。房子蓋好之后，父親指著樓上那間最大的臥室，對她說，以后這間屋子永遠是你的，就算你弟弟結(jié)婚，也不能占用你的房間!

沒想到幾年以后，她的婚姻出現(xiàn)了問題。她的“金龜婿”身邊有了別的女人。在財產(chǎn)分配上協(xié)商好后，兩人很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夜深人靜的時候，前塵往事便會一股腦地向她涌來。她便有些恍惚，覺得這些年，她的日子如一場夢，夢里的點點滴滴，全是頹敗的花瓣。她覺得自己如今一塌糊涂的生活，全是因為自己太想改變這個家，太為兄弟著想而導致。而今，弟弟大學畢業(yè)，在政府機關(guān)找到了體面的工作，身邊也有了讓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子；而自己卻是一無所有，連同自己住的那間大臥室，也被迫讓給了弟弟和弟媳。

想起這些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責怪弟弟的意思，她只是更加厭惡弟媳小曼了。

同在一個屋檐下，她幾乎不怎么跟小曼說話。上樓下樓時迎面碰上，小曼總是笑盈盈地喊姐姐。她冷著臉，嗯一聲，便徑直上樓了。

明明是母親把廳柜上的小擺設(shè)重新擺放的位置不對她的心意，她卻一點都沒有責怪母親的意思，一個勁兒沖著小曼嘮叨，說小曼品味低，眼光俗。而小曼一點也不生氣，嘻嘻笑著，滿不在乎地說，行啊行啊，姐姐說放哪就放哪。

她看著小曼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樣子，更是氣得不行。

不久，經(jīng)人介紹，她有了相愛的男子，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男子也曾離異，身邊有一個小女兒。為了給孩子一個可以接受她的緩沖期，她更多的時間還是住在娘家。

很快她便有了身孕，她的肚子越來越大的時候，小曼的小腹也微微隆起了。因了小曼對她的有求必應，那段日子她和小曼一直相安無事。

孩子生下來后，母親照顧她坐月子。這樣，她把母親留在了身邊。

出院第十六天的時候，弟弟打來電話，說小曼要生了，現(xiàn)在醫(yī)院里。

母親接了電話，便急急地要走，催她給婆婆打電話要婆婆來先照顧她幾日。哪知，她一把拽住了母親，蠻不講理地說，你就是不能走!我坐月子都是我媽伺候我的，她坐月子為什么不讓她媽伺候她?

母親急了，脫口而出，小曼的媽媽是她的繼母，她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媽媽了!再說，咱家添了喜，怎么好意思去麻煩人家!

她依然言語咄咄，我不管，反正你就是不能去照顧她!我為家里付出了那么多，還不如一個新嫁來咱家的外人?

母親聽了她這句話，目光移到了別處，話鋒一轉(zhuǎn)，冷冷地說，你知道小曼的親媽是怎么死的嗎?沉默了一會兒，母親緩緩地說，本來是不想告訴你的，可是你太不懂事了。小曼的媽媽是個小學教師，二十多年前的一個下午，一名持槍匪徒劫持了一個班級的所有小學生，并把學生趕上了教學樓頂，是小曼的媽媽用自己做人質(zhì)交換下所有的孩子。后來，小曼的媽媽和匪徒一起摔下了教學樓。那一年，小曼只有三歲!

她一下子就震撼了，心臟劇烈地顫抖著。多年前那個混亂驚悚的畫面忽然鋪展在她的面前。那個和藹可親，總愛微笑的何老師，那個用生命換回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幾十名學生安全的何老師竟然是小曼的媽媽!

她羞愧地低下了頭。小曼知道這些嗎?母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小曼只知道她的生母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但她不一定知道她母親當年所解救的孩子中也有你。

讓愛人把母親送走以后，她的心，一刻也不能安靜。

孩子一滿月，她便抱著孩子急急地往娘家趕。小曼生下孩子才十來天，因為是剖腹產(chǎn)，小曼還不能下床?？匆娝齺?，小曼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要給她拿飲料。她連忙接了過去，輕輕地扶著小曼，往小曼的背后墊了一個軟軟的靠背。

小曼顯然有些不適應，慌亂地擠出一個笑容。

她一邊逗著小曼身邊那個小小的嬰兒，一邊說，小曼啊，姐姐前些日子妊娠反應嚴重，導致情緒一直不好，亂發(fā)脾氣，以后不會了，你不要跟姐一般見識?。?/p>

小曼露出了較往常更舒心的笑容，姐姐說什么呢!不管姐姐脾氣好不好，我都會一輩子對姐姐好!

她愣怔了一下，本能地說，為什么?

小曼羞澀地笑了：我和你弟弟談戀愛的時候，他告訴我，姐姐是這輩子待他最好的人了，為了供他上大學，把自己的人生軌跡都改變了，那時候我就想，就沖這，我就要一輩子對你好。

她忍了幾忍，眼淚還是沒有能夠憋回去。

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彼時的她，是因為內(nèi)心對繁復的習題厭倦得不行才執(zhí)意參加了工作；參加工作時的她，并沒有把所有的工資都交給父母，自己的小存折上，還有一些不菲的獎金；而和前夫確定關(guān)系，也是因為她真的很為他的幽默和財產(chǎn)動心。只是她堅持做這些的時候，她對家人的解釋從來都是以愛的名義。而她第一段婚姻的不幸，更讓愛她的親人心存愧意。她貪心地引導她所有至親至愛的人為她的付出而心存內(nèi)疚。

而今，她終于學會用一顆坦率摯誠之心，去面對自己所有的親人。她倏然頓悟，其實自己并沒有為親人改變?nèi)松壽E，而這個世界上，確確實實曾經(jīng)有個女人，為了一群懵懂的孩子，為了自己，隕滅了她的肉身。那個人，是小曼的母親。

責編 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