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外做生意的父親是在我高二那年時沒了消息的。大年三十那天,來了幾個氣勢洶洶的債主,他們手上拿著父親簽字的欠條,將我家翻了個遍。確定我父親不在家時,又去我家羊圈里牽羊,去廚房里背剛買回來的魚、肉。老實膽小的母親哭了起來,妹妹也只知道哭。家里再沒有別人了,我只能帶著滿臉的稚氣,強裝勇敢地站在了他們面前。我說:“這魚與肉,是我們今夜的年夜飯。羊,是我妹妹明年的學費錢,你們不能動。我爸爸欠了你們多少錢,你們記清楚,父債女還,過了年我就去打工,一定把你們的錢如數(shù)還上。”
也許是我的鎮(zhèn)定鎮(zhèn)住了債主,也許是我給予了他們希望。這群債主竟然真的離去了。當然離去前撂下話:“丫頭,記住你說的話,大家都不容易,到時候還不上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p>
債主們出了門,屋子里安靜下來,我卻渾身都是冷汗。媽媽將妹妹攬進懷里,兩個人都以無比信任崇拜的眼神看著我。我心里卻真想哭,我多么想做媽媽抱著的孩子呀。然而,我卻只能裝出勇者的樣子對她們說:“沒事了,別怕。一切有我!”
過完年,父親還是沒有任何消息,那幾只羊也湊不齊我和妹妹兩個人的學費。開學那天我送妹妹到學校,自己則去辦了退學手續(xù)。妹妹眼圈紅了,我摟住她的肩:“反正我也不喜歡讀書,早就想著去廣東打工了。只是以后你不僅要好好照顧自己,周末回家時要幫媽干農(nóng)活,還要注意媽的身體,如果她生病,你要帶她到縣城去看病。”一離開妹妹的視線,我就蹲在街角哭得天昏地暗。我太喜歡上學了,可是,那又怎樣?妹妹才15歲,什么都不懂,母親識字不多也沒什么主見,從來都是以父親為天。如果我不出去掙錢,不代替父親的職責,這個家立刻會垮掉。
去了廣東后,我只能用寄錢的方法來隔著時空關(guān)心妹妹與媽媽。進了工廠后,晚上有閑時看看電視,聽聽老工人聊天,才知道,想要長高要多喝牛奶。我想起妹妹那總生病的身體。便連忙給她寄錢,告訴她要喝牛奶。當時縣城里只有奶粉,但奶粉也是好的。給妹妹寄兩百塊,一百是她的生活費,另一百是給媽媽開支:一切都需要錢,油鹽,還有化肥。再說了,媽媽也總得吃點肉、蛋。為了引起妹妹重視,我不厭其煩地叮囑:“你正是長身體之際,要記得每晚喝牛奶,每天吃兩種以上的肉菜。多吃雞蛋與核桃,是補腦的食物。每次回去時也給媽媽買點肉。鄉(xiāng)下買菜很難?!逼鋵嵰彩菑膭e人那里聽說核桃最補腦的。但一直到妹妹大學畢業(yè),我從來都沒有吃過核桃。那么貴,我真舍不得。
那年過年的時候,我終于回家了。闊別一年的家,我無法言明我在外面時對它的想念?;丶襾砦倚睦锸怯械讱獾模驗槲?guī)Щ亓宋乙荒陙砣康拇婵睿?300元。我早計算好了:給300元讓媽媽過年400元給妹妹做明年學費,剩下的600元,可以還五個債主每人100元,另100元,我做明年回工廠的車費。
媽媽高興地說:“廣東那邊的工資就是高,像我們鎮(zhèn)上一些國家干部,好像才兩百多塊一個月呢?!蔽因湴恋匦α?,心里卻很酸。我對妹妹和母親總是報喜不報憂,但是,當她們真的以為這一切來得很容易的時候,我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她們不知道我有多苦:就算我每個月掙400元,寄了200元給家里,也只剩余200元,可廠里吃飯住宿,還得從工資里扣錢。打工一年,我連一件新衣服都不敢買,19歲,我也正在豆蔻年華,愛美的季節(jié)。
幸好,妹妹很爭氣,她考上大學了。我又驕傲又緊張。從此,她就得每年好幾千塊錢的學費與生活費了。
原以為,妹妹上了大學,除了她的費用之外一切都可以放心了,但萬萬沒有想到,剛上大二的她居然懷孕了。我氣得差點吐血,這是什么事呀?這樣一個家庭出來的大學生,居然不好好珍惜自己,卻還去談什么戀愛,談戀愛也就算了,可是偏偏還弄出懷孕那么大的事。如果萬一被學校知道了,那她的前途就算完了。
如果可以,我真想打她一頓,提醒她清醒認識到自己的境況。然而我能做的只能是趕緊買火車票跑到妹妹那里。室友都上課去了,她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連嘴唇都成了白色了。我的到來她沒有覺得意外,很高興地喊可以吃好吃的了,對她自己流產(chǎn)的事似乎根本就不當回事。我請了假,放下工作,大老遠跑去,她高興的僅僅是可以有我給她弄好吃的。我為她的無知和自私感到難過,但是,一看她天真的樣子,也只能長長嘆息——我不就是要讓妹妹無憂無慮嗎?我說:“以后千萬不能有這事了,要為你的前途與以后的幸福著想呀?!彼露攸c點頭。
之后的幾天,我想辦法與管理宿舍的大媽混熟了,天天給她燉雞燉排骨加紅棗。大媽問我得了什么病,我告訴她,妹妹只是營養(yǎng)不良。那幾天里,我不讓她碰冷水,就連洗澡,我也是拎上一桶開水,待放溫了再讓她去洗。
因為工廠不能請?zhí)玫募伲晕易叩臅r候送了一條連衣裙給陪她的室友,拜托她好好照顧妹妹。思來想去,我還送給妹妹一盒安全套。我怕她再次發(fā)生懷孕事件。
那幾年里,我從普通工人到主管,又到了寫字樓文員。工資一直在加著,但錢卻總是沒有多余的。妹妹總是來信要錢,她的各項開銷越來越大,我的壓力也越來越大。給妹妹寄學費,給母親寄日常開支費,還要還父親的債,感覺自己無論如何加班都是杯水車薪。1999年,好不容易熬到妹妹大學畢業(yè)后,我才開始有經(jīng)濟能力再去培訓。我去學財務(wù),并拿了會計證,于是到了公司財務(wù)部做小職員。那一年,我25歲了,與同在廠里技術(shù)部的一個男孩戀愛了。
之后我又考了助理會計師,結(jié)了婚,與工資不高的老公攢錢買房子,而妹妹畢業(yè)后也來了廣州。
2008年年底,妹妹的孩子3歲,我的孩子剛上小學。妹妹在一家外企做財務(wù)經(jīng)理,而我還在那家小單位作財務(wù)部職員。我們兩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里,母親幫我們接送孩子,買菜,安排家務(wù)。我終于長吁了一口氣,我想要的幸福生活,就是這樣了:與妹妹同住一個小區(qū),一起散步一起逛街,我們的孩子也親如親兄妹。
可這年年來,母親病倒于床上。我們兩家人立即陷入了被動局面。妹妹想也沒想,就對我說讓我辭職照顧媽媽和兩個孩子,說我工資低,在小單位再怎么努力也沒多大前途。我為妹妹的話倒抽一口冷氣,我的工資再低也是養(yǎng)活一家人的來源啊?老公也很不高興,覺得妹妹這樣太自私了。但是,現(xiàn)實問題擺在面前,總得有一個人出來承擔,妹妹的工作辭了也確實可惜,最終還是我決定辭職。老公氣得摔碗,說不管了,他一個人承擔不起一個家。
就這樣,我在家做起了全職主婦,照顧母親。兩個孩子,兩個家的家務(wù)。兩個家與一個病人,我忙得連嘆氣的時間都沒有。
原本以為,我辭了職,妹妹會在經(jīng)濟上給我們一些幫助,但是,她似乎根本就想不到我需要幫助。我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艱難。老公和我的爭吵越來越多。我知道他很累,很辛苦,總是讓著他,我選擇一個人承受了全部壓力。對妹妹,我仍然一如既往地愛著疼著。有次聽到妹夫與她吵架,我在這邊屋子一愣,氣勢洶洶地朝他們家奔去,對我妹夫大發(fā)了一通脾氣。妹妹抱著我像孩子一樣哭了。
沒辦法,愛她已經(jīng)成了我的習慣,而她享受我的愛也成了習慣。我多么希望妹妹能像我愛她那樣,來愛一下我,但是,我知道,太晚了。我給了妹妹愛,卻沒有教會她愛,我們的愛從一開始就缺少互動,木已成舟,我必須自己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