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南,你跟著你爸后悔嗎?”劉嘉慶問。趙劍南聽著今天劉嘉慶的聲音不對,怎么溫柔起來了?他抬頭看看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劉嘉慶,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有點紅。
“看什么看,快回答我!”劉嘉慶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霸道。趙劍南老老實實地回答:“不后悔,我和我爸過得挺好的,人家都說我更像男子漢了——他們離婚前我可不是這樣的。”說著,他還握緊拳頭做了個健美的動作,然后伸伸舌頭,自己先笑了。
唐珊彩在一旁插嘴:“他后悔什么呀?他爸爸有錢,跟著爸爸吃香的喝辣的。”劉嘉慶點點頭:“嗯,沒錯。”
趙劍南不敢對劉嘉慶怎么著,就去推了唐珊彩一把:“去去去,就你唐三彩話多?!碧粕翰熟`巧地跳著逃開了:“我跟我爸可就后悔了。他沒我媽細心,還愛喝酒,有時候發(fā)火,不關(guān)心我的事,不會給我買好看的衣服,不會給我扎好看的辮子,不會輔導(dǎo)我功課……”
“誰讓你選擇跟爸爸的呢?”趙劍南朝她做鬼臉。唐珊彩哭喪著臉說:“我有什么辦法,是他們決定的呀。我那時候小,不懂事嘛,如果讓我重新……”
她只顧嘮叨個沒完,劉嘉慶已經(jīng)快步走到校門口了,然后一溜煙地跑向教室。他可是掌管著教室的鑰匙呢,不能落在同學(xué)后面。
趙劍南雖然膽小個子小,卻格外機靈,他神秘地拉了一把唐珊彩:“我敢打賭,我們的單親子女隊伍又要擴大了?!碧粕翰曙@然沒反應(yīng)過來:“誰?誰的爸媽又要離婚了?”
趙劍南向前努努嘴,正巧賀輝走了過來。唐珊彩笑了:“得了吧,賀輝爸媽離婚早就不是什么新聞了,還用你打賭?”趙劍南搖搖頭:“你真笨,不說了?!闭f完也跑開了。唐珊彩呆呆地站在那里,想了一會兒也沒明白,就也向教室走去。
離婚,早就不是新鮮事了,如今哪個班沒有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孩子?趙劍南這個班有六七個呢,令班主任魏老師欣慰的是,這些孩子的心理還是很健康的,成績也都還不錯,同學(xué)們也沒有對他們另眼相看。說到底現(xiàn)在的孩子什么沒見過呀,什么不懂啊,離婚根本不稀奇了。聽說這六七個孩子還組成了單親陣線聯(lián)盟,他們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活動,連他們的父母也經(jīng)常參與呢。
老實說劉嘉慶以前拿自己和單親聯(lián)盟的同學(xué)比,還覺得很幸福??删驮谇疤?,也就是周六的晚上,父母突然把他叫到客廳,說是商量事情。他就知道是大事,小事一般在飯桌上說,或者在廚房邊做飯邊談,最多不過是去書房談。大事要正兒八經(jīng)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說,記憶中,在劉嘉慶入學(xué)前有過一次這樣的“會議”,那是為他選擇學(xué)校而開的?,F(xiàn)在不知道又有什么不亞于入學(xué)的問題了,他們一家三口分坐三張沙發(fā),劉嘉慶坐在三人沙發(fā)上,爸媽分別坐在兩個單人沙發(fā)上。
聽說父母要離婚,劉嘉慶當(dāng)時就傻眼了:“你們不是好好的嗎?我們一家三口不是好好的嗎?怎么了呀?”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都變了。
爸爸媽媽很冷靜,這冷靜更讓劉嘉慶從腳底冒寒氣,也就是說這都是他們商量好的,已經(jīng)做出決定了。爸爸點燃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深深地咽下去,半天那煙霧才從鼻子里鉆出來,好像在肚子里游蕩了一整圈。他的話聽起來很縹緲:“離婚是大人之間的事,你只要考慮跟誰就行了,我們尊重你的選擇。”媽媽連忙也表示,會尊重他的意愿。
劉嘉慶立刻感到自己被拋棄了,雖然他聽出爸媽都想極力拉攏自己,都想讓兒子跟自己生活。他立刻就翻了臉,歇斯底里地大叫:“尊重?你們想過我的感受沒有?你們都是自私的人!”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跟父母說話,父母也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指責(zé)他。
不管劉嘉慶有多么憤怒,爸爸媽媽都像是早有準(zhǔn)備,等他哭完了,叫完了,他們開始說出自己的條件:如果選擇跟著媽媽,他們將離開這里,到最好的城市去,下一步是準(zhǔn)備移民;如果跟著爸爸,將會轉(zhuǎn)到本市最好的私立學(xué)校去,以后還可以讀好的大學(xué),當(dāng)然也可能去留學(xué),還將擁有爸爸公司的資產(chǎn)。
所有這些,對于劉嘉慶來說毫無意義,他挑釁地盯著爸媽,一字一頓地說:“我只想要個完整的家?!?/p>
爸媽立即作出承諾:“這個沒問題,我會盡快讓你有一個完整的家的?!眲⒓螒c聽他們說出同樣的話,覺得很傷心。他甩下一句:“給我時間,讓我想清楚?!本瓦M了自己的房間。
劉嘉慶在班里個子最大,成績還行,穿著時尚,花錢大方,體育尤其好。他有時愛捉弄人,但人緣還不錯,像趙劍南那樣喜歡他又有點怕他的男生很多。大家都愛圍在他身邊,在同學(xué)眼里他劉嘉慶從未發(fā)過愁。
但他今天的變化被細心的趙劍南發(fā)現(xiàn)了,也被趙劍南猜中了。他想向趙劍南問很多問題,可就是開不了口。雖然他愛跟趙劍南開玩笑,耍威風(fēng),可他從不問敏感的問題,他和所有同學(xué)一樣,都在精心呵護著單親孩子的脆弱。劉嘉慶知道,只有他們單親孩子在一起,說那些話才是無所顧忌的。
整個上午,劉嘉慶都沒能安心聽講。第一節(jié)語文課,他想起如果他跟著媽媽,那還要改姓吧?一改姓所有的人都知道爸媽離婚了,還要驚動校領(lǐng)導(dǎo),改學(xué)籍,還得去派出所改戶口本什么的。媽媽姓賈,如果劉嘉慶改成賈嘉慶是不可能的,那就是連名字也得改了,那會改成啥名呢?班里的李飛,爸媽離婚了,跟著媽媽,媽媽讓他改姓,可媽媽姓張,他不能叫張飛吧,而爸爸也堅持不改。后來只好折中了,叫張李生。同學(xué)們都說如果一個姓王,一個姓閻,豈不是叫閻王生了?
劉嘉慶又想到一個故事,說從前有一個孩子本來姓梁,后來跟著媽媽改嫁了,要改成新爸爸的姓:韓,可他親爸爸又不同意,兩家僵持,多虧教書先生出了個好主意,起名叫韓姓梁,意思是:還姓梁。
劉嘉慶想這些的時候,魏老師正在講魯迅,她提問劉嘉慶:“魯迅的原名是什么,姓什么?”劉嘉慶的思緒還在故事里,就脫口而出:“還姓梁?!蓖瑢W(xué)們哄堂大笑。
魏老師倒沒為難他,糾正了他的錯誤之后,又接著講起課來。劉嘉慶這才又想起跟著媽媽就會到別的城市去生活了,那里沒有人認識自己,也再見不到這里的同學(xué)了,他鼻子發(fā)酸,差點哭出來,等他再回過神來,這節(jié)課也結(jié)束了。
第二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劉嘉慶想的是爸媽的財產(chǎn)怎么分,會不會對媽媽不公平?不會不會,媽媽那么精明的一個人,怎么會吃虧呢?那爸爸會不會吃虧?應(yīng)該也不會,他自己就是會計出身嘛……可想而知,他這節(jié)課也是白聽了,根本不知道老師在講什么。第三節(jié)課是體育,他平時最喜歡的課,現(xiàn)在卻提不起精神來。他們這組總是被罰球,連趙劍南都比他強,最后他索性走出操場,坐在邊上想事。
好不容易把最后的一節(jié)課上完,劉嘉慶胡亂把書和本子塞進書包,背著書包走出了教室,連唐珊彩告訴他橡皮掉在桌子下了,他也沒聽見。
一出校門,劉嘉慶就看到媽媽了。媽媽是來接他吃飯的,還有一個看起來比媽媽更干練的阿姨,原來是律師。劉嘉慶對媽媽的急切感到極大的不滿,難道她就這么想快點離開這個家嗎?
媽媽選的餐廳很安靜,是劉嘉慶喜歡的巴西烤肉。但他今天沒有什么胃口,最多就是喝點湯。律師邊吃飯邊溫和地問了他幾個問題,劉嘉慶不喜歡她的問話,像是極力想把自己看穿似的,但他還是老實地回答了。
后來律師問到他們家有沒有家庭暴力,還耐心地說明暴力不單單是指打罵,還有精神暴力。劉嘉慶剛喝了一口湯,就嗆到了,劇烈地咳嗽。媽媽不像往常在家里那樣拍拍他的背,只是很優(yōu)雅地遞過來一張紙巾,示意他接過去擦嘴。
劉嘉慶接過紙巾,點點頭:“有。”一剎那,律師的眼里有火苗在跳,她隔著桌子探過身子,好看的圍巾差點落在桌上的青花瓷的盤子里。她的聲音里透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哦?什么時候?誰對你?”聽聽,連問話也不完整了,全沒有了先前的從容和矜持。
劉嘉慶一字一頓地,清晰地說:“就是現(xiàn)在,我時刻忍受著他們要離婚的煎熬?!甭蓭煛芭丁绷艘宦?,身子緩緩回到原來的位置,開始關(guān)心起她好看的圍巾了。
最后律師問了個劉嘉慶不愿意回答的問題,就是打算跟誰。劉嘉慶還是那句“讓我考慮考慮”。
第二天上午,趙劍南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劉嘉慶向他說了心事,并且想征求趙劍南這“過來人”的意見。趙劍南說:“我的爸媽離婚,讓我輕松了,他們不再整天打罵吵鬧了,我現(xiàn)在跟著爸爸挺好的,每天和他一起健身,聊聊天,有時候出去下館子,有時候吃我們自己做的飯菜,假期去旅游,沖浪、爬山,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瞧我的學(xué)習(xí)也有進步吧?”這話讓劉嘉慶感覺也許父母離婚并不可怕。
下午,劉嘉慶從唐珊彩那里聽來的話,又讓他難過起來。她說:“爸媽離婚后是清靜了,可我成了特殊的人。雖然大家不說,但我知道都是在同情我,我再優(yōu)秀,也是可憐的孩子,沒媽的孩子。我表面上開朗,其實是最怕聽到離婚、單親這樣的字眼,最怕的就是填表,最怕別人問你媽媽呢,最怕……真的,我要是騙你我就是唐三彩。”劉嘉慶的心情變得沉重了,他不愿想下去了。
他像個記者,又“采訪”了張李生和賀輝,還是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啥幫助。他明白了,每個家庭都有不一樣的情況,是不能直接參考的。
又是放學(xué),劉嘉慶從未感覺到回家的腳步如此沉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