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叫個《廬山戀》,在村部我又看見他了,就站在我旁邊,電影里一男一女親嘴了,我拉了他的手……
我媽不像個女人
那個時候,我和妹妹一直不喜歡媽。
說話粗聲粗氣的,走起路來像是一陣風(fēng),吃飯時嘴巴吧唧著響,就連睡覺也打呼嚕,這哪里像是女人啊?
明明剛看到她在菜園子里澆水,一轉(zhuǎn)眼,她卻在稻田里除草,就連雨天,她也不落屋,一準(zhǔn)坐在牛棚里整理稻草,編草墊。這種草墊鎮(zhèn)上供銷社里收購,一張五分錢。
只有當(dāng)她安靜地坐在那里編草墊時才像個女人,她的手指是那么靈巧??粗切┎菰谒膽牙锾S,常常讓我忘了把整理好的草遞給她。
如果田里的活路不太忙的話,她一天能編四張草墊,賺兩毛錢。那個時候,這些錢能給我和妹妹一人買一支鉛筆,還是一頭帶橡皮擦的,還能剩五分錢。如果買火柴,一年就夠用了,可她總不到萬不得已才用火柴,平時總會將一根木頭埋在火灰里,就成了炭,要用時一吹,就有了火。
每次去鎮(zhèn)上賣了草墊后,她就會給我們一人帶一顆糖,讓我們的嘴甜很久,她看著我們甜,響亮地咽口水。
偶爾她也會帶幾塊糕點(diǎn)回來,說是快過期了,供銷社的趙伯伯讓她帶回來給我們吃。
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她偶爾也會笑起來,她笑的樣子很好看,我和妹妹都喜歡看到她笑。
但也許是太辛勞,更多時候她總是一臉倦容。
兩只小刺猬
暑期的雨特別多,一陣一陣的。
一下雨我們就不用下地,妹妹寫作業(yè)。媽讓我學(xué)著補(bǔ)衣服,媽依然呆在牛棚里編草墊。
隔壁傳來燕兒一家三口的歡笑聲,很好聽,也很刺耳。燕兒經(jīng)常有水果糖吃,她媽說,死丫頭,小心糖吃多了爛牙。羨慕得我們直咽口水。
我聽不得那樣的笑聲,因?yàn)槲覀兗液苌儆?,爸在我的腦海里總是沉默著,總好像是誰欠了他的賬一樣。他一年難得回來幾次,他在縣城機(jī)械廠當(dāng)工人,一回來就跟媽吵架。村子里傳言說,爸在外面又找了一個老婆,每次回來就是要跟媽鬧離婚的。還說,媽是死皮賴臉要嫁給爸的。
但我從未聽媽抱怨過,就連我們偶爾對爸有怨言,媽會立刻斥責(zé),怎么說他都是你爸!
雖然我跟妹妹不喜歡爸,但是絕不允許外人說他壞話。
只要聽到有誰敢說爸的壞話,我們就撲過去連抓帶罵的,直罵到人家求饒才罷休,村里人在背后都罵我們是沒有教養(yǎng)的野孩子。
有誰知道,我們像兩只刺猬,隨時豎起小小的刺,不是要傷別人,而是保護(hù)自己。
一塊水紅的布
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早早的回來了,推開大門時,卻看到供銷社的趙伯伯正在跟媽拉扯著。
趙伯伯看到我愣了一下,松開拉著媽衣袖的手,彎下身撿起地上一塊水紅的布說,看丫頭都這么高了,讓你拿著給她做件衣服穿,你也不肯。
媽說,拿走。
趙伯伯把布疊了疊塞進(jìn)衣服里,放在胳肢窩那里。臨走時,他撫了一下我的頭。
我一直很喜歡趙伯伯的,他不像村里的其他人那樣瞧不起我們,碰到我們總是笑瞇瞇的。我對媽不要布料心生不滿,那么漂亮的布,做成衣服肯定很好看。媽為什么不要呢?看著媽那黑沉沉的臉,我哪敢問她。
而那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被媽的哭聲驚醒,媽的哭聲很壓抑,很悲切。我睡在她的腳頭,一動也不敢動。
不多久,我看見燕兒身上穿了一件水紅的襯衣,特別好看。我敢肯定,這衣服一定是趙伯伯那天拿到我家的那塊布料做的。
只是燕兒那水紅衣服沒穿幾天,就讓一個女人給扒了下來。這女人不光扒下燕兒身上的衣服,還打了燕兒媽幾個耳光,罵了許多難聽的話。
那天村子里很熱鬧,可媽卻把我們關(guān)在家,不讓出去。
最后媽說,那不是一塊布啊。
我似乎聽懂了媽的話,這才知道她為什么不要那塊布。
你們是有爸的
受媽的影響,我和妹都很內(nèi)向。除了幫媽做些家務(wù)活,就是用心讀書,所以我們的成績在學(xué)校一直很好。
可我知道,雖然媽勤扒苦做,但要供兩個上學(xué)是不可能的。妹妹說她不讀書了。媽卻說,都要念書。戲里唱,書里有個黃金屋。
媽沒有讀過書,平時也很少言語。這句話讓我們吃驚。
那些日子,媽陸續(xù)賣了家里養(yǎng)的雞鴨和一頭半大的豬崽,那頭牛,她牽了幾回,終是沒賣,可眼看離開學(xué)的日子漸近。媽捏著手里薄薄的幾張錢,眉頭越鎖越緊。我和妹妹撿起媽沒編完的草墊,一張一張地編下去,那么熱的天,我們坐在草棚里,誰也不肯休息。
離開學(xué)只有一個星期了,媽說要出去一趟。三天后,媽回來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她笑瞇瞇地說,有錢了。我問媽錢是哪里來的,她說,莫非你們都忘了你們有爸的?
這句話真讓我們開心……
三年后,我從衛(wèi)校畢業(yè),分到鎮(zhèn)中心醫(yī)院。妹妹讀了高中,因?yàn)閶屨f,咱們家還沒個大學(xué)生呢。
村里人都說,媽快要熬出頭了。媽的臉上這才偶爾有一絲笑意。
我們一家四口整齊地哭了
時間像水一樣流過,我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妹妹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城里。像是一轉(zhuǎn)眼,媽的臉上有了暮氣,走路緩下來,骨頭好像也僵了下來。而爸,依然在縣城,村里有人看見他說是也老了。
我們堅(jiān)決不再讓媽種田了,自作主張把家里的田轉(zhuǎn)給鄰居種,甚至不再讓她編草墊,但我還是隔三差五的在鎮(zhèn)上碰到媽,她來賣草墊。媽說,編個草墊就當(dāng)是給她解悶吧。
那天在上班,媽突然來電話要我立刻回家一趟。我心急火燎地趕回家時,看到家門口圍著許多鄉(xiāng)親。一下子懵了,以為媽出事了。等我擠進(jìn)人群,卻看到爸半躺在門口竹床上,一個女人正對媽嚷嚷,這么多年你不是不肯離婚嗎?現(xiàn)在把他給你送回來了……
媽什么話也不說,只是用溫水給爸擦洗臉。爸下肢癱瘓,那女人說是在工地摔壞的。這女人還算沒壞良心,把工地上賠的三萬塊錢也一并帶了來。
隔些天,媽讓我把那三萬塊錢送給那女人,媽說,她也不易,孩子還在上大學(xué),用錢的地方多。我這才知道,爸真的是家外有家。把錢給那女人時,她哭得很厲害,說老早死了丈夫,一個人拉扯著孩子,我爸是個好人,他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也許爸真的是個好人,他照顧著別人的孤兒寡母,可他沒有想到我們也因此成了孤兒寡母。
雖然很久前我是曾盼著他能在這個家里出現(xiàn),可現(xiàn)在真的出現(xiàn)了,卻讓我們難受。他躺那里,像是一堆垃圾。
媽不這樣想,她把全部精力用在爸身上,給他按摩,找藥方,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我說,媽,這是為什么?
媽說,他是你爸呀。
妹妹從城里回來,指著爸的鼻子說,你現(xiàn)在不能動了,才想起還有我們啊,當(dāng)初我們個被人欺負(fù)時,你在哪里?別人家的秧苗都綠了,我們家的田荒著,你在哪里?
媽跳起來抽了妹妹一個嘴巴說,你不要你爸了,他還是我的男人!
第一次,我們一家四口整齊地哭了。恨,好像頃刻間飛了。
三十年,她成了老女人
那是個周末,我領(lǐng)著孩子回家玩。媽突然叫起來,快來啊,你爸的腳趾能動彈了!媽那一臉的淚花花。
從爸的腳趾能動,到雙腿能夠曲伸,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下一步,媽說,要讓他學(xué)會走路。
媽砍了兩顆小樹,用尺子量了爸的身高,做成欄桿,然后把爸扶進(jìn)欄桿里說,走啊。爸用手撐住欄桿,勉強(qiáng)挪了一步。
就是從這一步開始,媽用了一年時間,讓爸學(xué)會走路。
媽說,現(xiàn)在你會走了,腳長到你的身上,你要是……
爸說,哪里也不去了。
那天趁媽不在身邊,我問爸學(xué)費(fèi)的事,爸竟哭得一塌糊涂。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述說中,我知道了原來當(dāng)年媽去問他要錢時,被那女人堵在家門口不讓進(jìn),爸也恨媽不肯離婚,也不理她,媽就那樣在爸家的門口坐了三天,他怕媽出事,就偷偷給了一萬元錢。媽這才拿了錢回家。
媽拿著錢回家說,莫非你們都忘了你們有爸的……
媽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言語華麗的話,也不會講一些大道理。她就像一只老母雞,把我們護(hù)在翅膀下,用她不多的言行,教會我們做人。生活給我們那么多磨難,她的心里有多苦?我們不曾知曉。我們只看到她從早到晚,一刻不停的為我們忙碌著。
從一個年輕婦人到一個老女人,她用了三十年。
那場電影,那場戀愛
我不懂媽,比如這三十年這么清湯寡水地過著,為什么就不恨呢?媽笑笑說,過日子唄。話雖這樣說,我還想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媽說,這是她自作自受。媽說,那時你爸在縣城當(dāng)工人,穿一身勞動布做的衣裳,四個口袋,上頭插一支鋼筆,露了一點(diǎn)筆帽兒,老遠(yuǎn)看著亮閃閃的。那時我在塘邊洗衣裳,看著他走過來,我朝著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他的牙很白,一看就是經(jīng)常刷牙的,不像村子里的男人都是黃的……
媽嘆口氣說,我不認(rèn)得他,只曉得他是鄰村的,我像中了邪,要是第二天村里不放電影的話,也沒事。電影叫個《廬山戀》,在村部我又看見他了,就站在我旁邊,電影里一男一女親嘴了,我拉了他的手……
媽紅著臉說,我和他鉆進(jìn)了草垛……兩個月后,我懷孕了,我上縣城去找你爸。他不愿意,我嚇?biāo)f,不愿意,就坐牢。這下,你爸沒轍了。你爸是恨我的,恨了一輩子,他老覺得他鉆了套子……
聽媽這樣說,我總算有點(diǎn)明白了。
媽和爸在一起過了四年,有天媽突然發(fā)病了,不會說話了。
我們立刻把她送到醫(yī)院,是心肌梗塞,醫(yī)生回天無力,我和妹妹搖晃著她,大聲喊,媽!媽!
奇跡出現(xiàn)了,她有氣無力地說,別喊了,太累了,就讓我睡吧。
就這樣,我們家的老女人睡了過去,再也沒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