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不時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夢中常在燈光昏暗人影攢動的地方,許多色彩和人臉都支離破碎,唯有一張女孩的臉在映射著彩燈的鏡子里漸漸清晰……
一…………………………………
沈浪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是在旋轉(zhuǎn)木馬咖啡廳,那天我穿了黑色的曳地長裙,坐在大廳中央演奏《水邊的阿蒂麗娜》。當我彈完曲子,站起來謝幕時,恰好看到了剛進咖啡廳,正招呼客戶落座的沈浪,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上心底。而那時他的目光也正好向臺上瞥來,四目相 交的瞬間,他滿臉吃驚。
這個年輕男子的神情讓我好奇,但我還是翩然下臺回到了化妝間。一邊卸妝,一邊努力回想是否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男人,但想了很久,都沒有結(jié)果,頭卻越來越痛。從8歲起,我就時常頭痛,并養(yǎng)成了一個不好的習(xí)慣——對于復(fù)雜或傷腦筋的事,我從來不多想。
可沒想到的是,這個讓我“傷腦筋”的男人在幾天后的晚上居然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次是在咖啡廳門口,當我演奏完三支曲子收工回家的時候,他“攔截”了我。他站在黑色的跑車前,穿著一件條紋休閑襯衫?!疤K小姐,能載你一程么?”他小心地對我說,臉有些泛紅。我沉思了幾秒鐘,以往我從不搭客人的順風(fēng)車,但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那似曾相識的臉和懇切的神情,我沒有拒絕。
二…………………………………
沈浪是個細心的男人,自從他走進我的生活,我的世界就像被暖風(fēng)撫過一般。他是地產(chǎn)項目經(jīng)理,平時工作十分忙,盡管如此,仍不忘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我的工作并不只是在旋轉(zhuǎn)木馬彈鋼琴,那只是我的一份兼職,一周只去兩次。更多的時候,我為雜志畫插圖,有時沒日沒夜地畫,餓了泡碗方便面,累了就倒在沙發(fā)上睡一會兒。和沈浪在一起后,他并沒有被我混亂的生活秩序嚇到,也從不責(zé)備我,只是常常在外面帶回我愛吃的菜和點心。有時我睡著了或出門了,他就把吃的留在微波爐里,然后在門上貼上小字條,告訴我他來過。
一切都平淡而溫馨,雖然我們并不像許多熱戀中的情侶那樣親密無間,但我確定那就是我要的幸福。只是有時我會迷茫,為什么我會對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們是不是曾經(jīng)認識,或見過面?”我這樣問沈浪,而他溫和地對我說:“我也曾經(jīng)以為在哪里見過你,可事實上沒有,這或許就是大家說的緣分吧?!蔽也辉僬f話,把頭埋進他的懷里。
夜里,我不時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夢中常在燈光昏暗人影攢動的地方,許多色彩和人臉都支離破碎,唯有一張女孩的臉在映射著彩燈的鏡子里漸漸清晰:黑直長發(fā)、慘白的瓜子臉、血紅的唇、冰冷的眼……她詭異地對我笑,那張濃妝的臉分明和我一模一樣。我知道她是蘇小米。
三…………………………………
我叫蘇小麥,小米是我的孿生妹妹,比我晚三分鐘出生。我們曾有個很幸福的家庭,母親是音樂教師,父親是建筑工程師,所有的不幸都是在我們8歲那年開始的。那年夏天,我和妹妹放學(xué)后在家后的竹林里玩,妹妹不慎失足掉進了水井,我瘋了似地跑出竹林叫大人,結(jié)果卻沒能把妹妹救上來,他們一直沒找到妹妹的尸體,有的人說水井是和一條河流相通,妹妹的尸體應(yīng)該是漂到其他地方了。
妹妹失蹤后,我就患上了間歇性頭痛,時常頭痛欲裂,許多記憶也出現(xiàn)空白。也從那時開始,我不時地做奇怪的夢,總是夢到蘇小米的臉出現(xiàn)在昏暗的地方,還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
母親在經(jīng)歷過妹妹的事故后,患上了抑郁癥,父親帶她去看醫(yī)生,吃許多藥丸,可她的精神還是越來越恍惚。情緒失控的時候,會一直嗚咽哭泣;平靜的時候,則抱著我教我彈家里那臺白色的三角鋼琴。后來的某個清晨,我發(fā)現(xiàn)母親躺在細碎的陽光中再也喊不起來了,她吞服了大量治抑郁的藥丸。那些藥丸,是父親每天按分量給她時,她偷偷克扣一點點存下來的。
再后來,父親和一個女人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把我交給姨父姨母照看,只每月寄生活費給我。我成為一個孤獨的孩子,成長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寄宿在學(xué)校,少有親人,更沒有朋友。
四……………………
冬天最冷的時候,是我的生日,那天沈浪帶我去吃燭光晚餐,然后到RIVER酒吧聽一個女歌手的演唱會。演唱會聽到一半,我去洗手間,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喝得半醉的男人,這個男人一把拉住我,“該死的女人,把我的錢和證件還給我!”我莫名其妙,拼命地掙扎,我告訴他我不認識他??伤焕?,一個勁地搖晃我,我們在昏暗的走廊里廝打著。
后來沈浪來找我,看到了這一幕,他一拳打在男人的臉頰上,乘男人吃驚的瞬間,把我們分開?!八俏遗笥?,你想干什么?”他質(zhì)問他。那個男人揉著被打痛的臉,酒已經(jīng)醒了不少,他說:“你女朋友?這個女人騙我去開房,然后乘我洗澡的間隙把我的皮夾、證件和衣服全拿走了!”我看見沈浪的肩膀沉了一下,隨后他對他說:“你說的那個女人,不是她,她們只是長得很像而已?!蹦莻€男人吃了一驚,隨后他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哦,仔細看是不像……對不起,認錯人了。”他道著歉,匆匆逃跑了。
“你認識一個和我很像的女人?”那個男人走后,我問沈浪。他看著我的臉,沉吟了一會兒,然后說:“我曾經(jīng)在酒吧里給一個女孩解過圍,她一個人喝酒,遇到騷擾的男人,我和那男人打起來,她卻自己走了?!彼猿暗匦π?,接著說:“我第一次見到你,也以為你是她,你們長得很像,可是神態(tài)一點也不像。她是那種很邪氣的女孩,可你像個孩子?!彼麘z惜地說著,手掌撫過我的臉??晌覅s頭痛欲裂,因為在那個男人說起被騙的經(jīng)歷時,我覺得我似乎在夢中看到過那樣的場景。
五……………………
那天晚上,沈浪沒有走,他留在我的公寓里照看頭痛的我。我記得橘色的床頭燈旁,他那張溫和沉靜的臉,還有他溫柔的手指。迷迷糊糊中,我知道他不時地為我按摩頭部,把我臉上的發(fā)絲理到臉頰兩側(cè)。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劇烈地頭痛過了,許多紛亂的片段一起涌上來,有時我看到的是彈鋼琴的母親,有時是帶著詭異笑容的小米,有時是鏡子里蒼白的自己,還有一些不知道緣由的畫面……
后來,我終于睡著了,睡得很沉,像個累壞了的孩子。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看到沈浪坐在我的床前,他的臉因為熬夜的緣故,變得蒼白而疲憊?!靶←湥犖业脑?,我?guī)闳タ葱睦磲t(yī)生。”他握著我的手,溫和地對我說??晌殷@呆了,“為什么?”我問他。他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因為你在睡熟后會夢游,而在夢游的時候,你會變成另一個女孩?!?/p>
他從我的床下拎出一只皮箱,打開箱子,里面有黑色的長直假發(fā),許多化妝品,帶亮片的衣服,還有破舊的洋娃娃,海螺,彩色珠子的項鏈。那是我用來裝小時候雜物的箱子,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打開過,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放進去了這些東西。是的,家里常常莫名其妙地多出來一些東西,而我總是想不起來龍去脈,還有那些奇怪的夢境,難道都是因為夢游?在夢游的時候,我把自己扮成了小米?
六……………………
我躺在白色的沙發(fā)上,沈浪握著我的手,我聽見心理醫(yī)生用夢囈般的口吻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可我聽不清,然后漸漸聽不見。只覺得自己緩緩地進入了一個夢境。夢境里,我還是個8歲的孩子。
傍晚的竹林里,我把頭伸到水井跟前,凝神看那水波映照的各種影子??墒悄莻€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總是在后面不停地催我:“小米,回家了,再不回去媽媽又要發(fā)脾氣了,你總是貪玩,害我一起被罵!”我鄙夷地笑著,不理那個大人跟班似的姐姐。
從我懂事起,姐姐就總是在家里被大人稱贊的那個,媽媽教她鋼琴,爸爸教她畫畫,她能歌善舞,連鄰居都喜歡她??蓻]有人喜歡我,也沒有人注意我,我只是個在姐姐陰影下成長的妹妹,不斷地闖禍,被老師責(zé)備,被父母罵。
“小米,回家了!”姐姐看我不理她,過來拉我。“討厭,要回家你自己回去!”我掙脫。她不依不撓地纏上來,平時那些被壓抑著的窩火從我心里快速升騰起來,我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墒蔷湍且话眩铱吹剿粋€趔趄,身子晃了幾下就從井口栽了下去。
我傻了眼,把頭探到井口,看到姐姐在水里掙扎,“小米……小米……”那聲音空洞地回旋著。我驚呆了,想到去喊大人。我飛快地跑,眼前的景物快速地變幻著,可我什么都沒辦法看清,我的耳朵里只有姐姐凄厲的聲音,眼里只有她恐懼的神情。
后來的很多事,我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媽媽趕到井邊的時候,她跪下來一把抱住呆呆的我,問我:“你是小麥還是小米?”我看著她的眼睛,潛意識里突然想到媽媽是更喜歡姐姐的,也許,她更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
后來的那些年,我一直模仿姐姐,連自己都忘了自己其實是小米。而那個被我扼殺掉的自己,只在我睡熟后復(fù)生,行走在這個城市的黑夜里。所以,我總是做奇奇怪怪的“夢”。
“小米,你會好起來的!”沈浪知道了一切來龍去脈后,握住我的手,這樣對我說。是的,我會好起來的,母親已經(jīng)走了,父親也另有了家庭,我不必再為任何人而假扮成姐姐。也許在成長的途中,我們都曾經(jīng)扼殺過那么一個令人不滿意的自己,可是它并沒有死,它其實一直活在我們心里,等待著復(fù)活,就像我8歲那年,親手扼殺掉的蘇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