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0年2月1日，朱楓到臺灣已有兩個多月。其間，她又與吳石和“老鄭”見過幾次面，陸續(xù)從他們那里拿到一些重要軍事情報，都通過“安福號”海輪上的那位大副帶回香港。

按原計劃，朱楓在臺北再待一周左右就要回大陸與家人一道過春節(jié)。這天是與蔡孝乾約定會面的日子，朱楓像往常一樣來到“建昌行”，準備告訴蔡“劉小姐事”已辦妥。出乎意料的是，“老鄭”沒有露面，店里人交給朱楓一張字條。朱楓接過一看，上面寫著:

陳太太:老吳的生意虧本了。我擬外出，您不用等我了，請早日成行，切盼!鄭字。(劉小姐事，請告訴大舅不用辦了，謝謝。)

“老吳”是臺“工委”武工部部長張志忠的代稱，“虧本”指被捕。字條意思很明白，要朱楓火速撤離臺島。

朱楓立即去吳公館告訴吳石，“分店”出事了。風云突變，吳石希望朱楓立即離境，但到香港的空中、海上航線已全部被緊急封鎖。吳石想起臺北和舟山之間常有軍用飛機往來，便對朱楓說:“看來只有搭軍用飛機到舟山這條線了。”

朱楓說:“能到舟山就有辦法了。舟山定海同我老家鎮(zhèn)海僅一水之隔，到了舟山就等于到了家門口，那里我還有親戚，尋機雇民船偷渡到鎮(zhèn)海是不成問題的。”

吳石立即打電話，召東南軍政長官公署總務處交際科科長聶曦上校前來。聶曦30歲出頭，很精干，給吳石當過多年副官，是吳的心腹，相信共產黨，吳常派他給中共方面送機密情報，從未出過差錯。吳石對朱楓說:“‘陳太太’，聶上校跟我多年，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劉小姐的出境證就是托他辦的?！?/p>

朱楓連聲道謝，說:“聶上校費力辦的出境證，現(xiàn)在用不著了，真不好意思?！?/p>

吳石接過話頭，直接對聶曦說:“‘陳太太’有急事要回舟山，想搭空軍的飛機，你上次去定海辦事不是乘飛機去的嗎?能不能聯(lián)絡一下?”聶曦對“陳太太”是何許人，早已心知肚明，但他從不刨根究底，便說:“我這就去找王參謀商量，你們等我消息。”

聶曦所說的王參謀是吳石太太王碧奎的堂弟，叫王濟甫，原在空軍軍官學校當教官，遷臺后調空軍××司令部任參謀。他與聶曦私交很好，聶曦說“陳太太”是吳石夫婦的“親戚”，王濟甫自然心領神會，說:“2月4日有架運輸機去舟山接兵，可以搭乘這架飛機?！?/p>

聶曦立即趕回吳公館復命。吳石考慮到距離2月4日還有兩天，為了安全，朱楓不能再住女兒家了，當機立斷讓聶曦將朱楓送到阿里山大酒店，待她離境后再告訴女兒、女婿。朱楓也認為這樣辦更穩(wěn)妥。

1950年2月4日上午，聶曦、王濟甫親自將朱楓送上了飛往舟山的運輸機。

到舟山定海后，朱楓本打算投奔一位親戚，然后尋船過海，沒想到時局動亂，那位親戚不知搬至何處。她不敢在縣城落腳，便去了舟山島最東頭的漁港沈家門，在那里得到一位當年竹洲女師同學的幫助，住進中大街路北的存濟醫(yī)院，暫時安下身來。

當時，舟山群島幾乎成了一座戒備森嚴的大軍營，全島駐扎有5個軍部、16個師，兵力達15萬，軍警林立，對海上實行嚴密封鎖。

剛出“虎穴”的朱楓，又跨進了危機四伏、險象環(huán)生的“狼窩”。

(二)

中共臺灣省工作委員會委員、武工部部長張志忠被捕后不久即叛變，并充當線人，幫助國民黨特務機關誘捕他的上級——中共“臺工委”副書記陳濟民。特務很快又從陳濟民那里掌握了中共臺灣省工委書記蔡孝乾的行蹤。

1950年1月29日，蔡孝乾落入敵手。沒想到從艱苦長征中挺過來的蔡孝乾，不到一周就叛變了，并供出所有地下組織成員，造成400多名中共黨員被捕，導致中共“臺工委”和各級組織遭到毀滅性破壞。

最初，保密局特務從蔡的身上搜出一張10元新臺幣，發(fā)現(xiàn)幣面上有一個電話號碼，要他交代電話號碼的來歷。剛開始，蔡拒不交待，不久在嚴刑之下精神徹底崩潰，便囁嚅著開了口:“是……是從大陸過來跟我聯(lián)系的一個女干部的電話。”

“她叫什么名字?”審問者立即追問。

“……朱諶之，我們也叫她‘陳太太’?！?/p>

為了證實他的口供，審訊者拿起電話遞給蔡孝乾，逼他給“陳太太”家打電話。蔡孝乾只好照辦。

電話接通，接電話的是陳阿菊家的女傭，聽說是找“陳太太”的，便隨口答道:“她乘空軍飛機去定海了……”

很快，特務們從蔡孝乾居室內搜查到一張馬雯鵑的假身份證，經鄰居辨認身份證上的照片，都說是“老鄭”還在念書的“妹妹”，據(jù)說已回大陸。特務們到警務部門把近來所有登記申請出境的照片拿出來核對，結果發(fā)現(xiàn)馬雯鵑的照片與一個叫“劉桂麟”的年輕女子出境登記用的照片一模一樣。

再查“劉桂麟”的出境證，是以“軍眷”名義交辦的，關系欄內有“劉永榘高參之女”的字樣，去向是“由臺灣到香港”，住處則是“杭州南路××巷××號”。申請文件的右上角上還留著一張代辦人的名片，上面寫著“東南長官公署總務處交際科科長聶曦”。根據(jù)以上線索，特務們很快查明:并無“劉永榘高參”此人，杭州南路那個住處就是“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的原住宅，現(xiàn)在是“××電力公司招待所”。唯一能夠直接追查核實情況的對象，便是聶曦。聶曦立即被“請到”保密局接受調查。

面對自己的名片和親筆填寫的“劉桂麟”的出境申請，聶曦不得不作了這樣的“供詞”:我是吳次長的舊部，常去吳家。這張出境證是吳太太托我辦的。我并不認識劉桂麟，我以為一個女學生放假去香港探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幫著辦了。因為作為軍眷要好辦些，便造了“劉永榘”這個假名，住址也是填吳次長家原住處。出境證辦好后，交給了吳太太，其他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特務們立即將追查目光投向吳公館的女主人——王碧奎女士。

國民黨保密局頭子毛人鳳在得悉吳石妻子王碧奎“涉嫌”后，很是吃驚:“這位將軍夫人、家庭主婦怎么會跟共黨臺灣最大的頭目蔡孝乾的‘妹妹’有瓜葛?還弄虛作假幫她辦理出境證?”憑職業(yè)敏感，他已嗅出這很可能是一樁驚天大案。

吳石被保密局緊緊地盯上了，更要命的是，蔡孝乾被捕時，公文包里揣著一本記事本，上面的一串名單中有“吳次長”三個字。毛人鳳就此斷定“吳次長”便是“國防部”中將參謀次長吳石。由于吳石身居高位，又與國民黨副總裁陳誠和空軍一級上將周至柔是莫逆之交，所以在沒有掌握確鑿證據(jù)之前，特務不敢輕舉妄動。

1950年2月7日晚，偵防組的特務敲開吳公館大門，說是有事請吳太太王碧奎去保密局走一趟。保密局隨即派便衣對吳公館進行全天候監(jiān)視。

王碧奎被帶進保密局，特務們問道:“劉桂麟是何人?同你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要幫她申辦出境證?”

可憐王碧奎一個家庭婦女何曾見過這種場面，頓時被一連串的逼問打蒙了。一陣驚嚇之后，她清醒了，知道此事關系重大，為了保護丈夫，她一口咬定:“在南京時認識一個浙江籍的香港女商人‘陳太太’，這次她來臺談生意到我家找我，說有個叫劉桂麟的女學生寒假要回香港過年，請我?guī)娃k一個出境證?！碧貏諅冊僮穯査嘘P“陳太太”的情況，她都說不知道。

王碧奎本以為她的回答可以讓丈夫擺脫干系，沒想到叛變的蔡孝乾已供出了“大舅”吳石中將。

蔣介石震怒了，火速下達逮捕吳石的手令。周至柔不敢怠慢，立即配合保密局逮捕吳石。在對吳宅的搜查中，找到了吳石親筆簽發(fā)給朱諶之前往舟山的“特別通行證”。這樣，臺灣當局不但徹底摸清了朱楓的去向，還拿到了吳石“叛逆”的鐵證。

(三)

毛人鳳終于弄清了“老鄭”、“陳太太”和“大舅”之間的關系，明白了“陳太太”的真實身份和去向。他從臺島發(fā)出一道道緝查和追捕“在逃女匪諜朱諶之”的密令，電傳到定海縣城的舟山警備司令部。頃刻之間，舟山群島的所有交通關卡都被嚴密地控制起來。

1950年2月18日，農歷正月初二，隱藏了兩個星期的朱楓被搜查出來，押解至定?？h城里的大獄單身牢房。

赴臺前，朱楓就已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時刻準備為革命獻身。現(xiàn)在落入魔掌，她知道敵人肯定會在她身上大做文章，決心以死表達她對黨和人民的忠誠。

2月26日夜晚，她看到緊鎖的門縫里透著一縷光亮，門外并無動靜，便取出隨身佩戴的金鏈和金鎖片，撕開海富絨大衣肩襯里密藏著的一只金手鐲。她用牙咬、用手掰，把這些金器折斷、分解，然后和著熱水分4次將碎金全部吞進肚里。不一會兒，腹內劇痛翻江倒海般地襲來……第二天清晨，看守人員打開囚室，只見朱楓在床上蜷縮成一團，面色發(fā)青，人已昏迷。典獄長叫來獄醫(yī)查看，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立即強制給她灌下瀉藥，卻不見效。舟山警備司令部緊急動用一架軍用飛機，將這個蔣介石欽定的要犯從舟山運到臺北，刻不容緩地送進榮民總醫(yī)院搶救。朱楓最終被救活過來。

接下來，朱楓以另一種方式與敵人展開抗爭，拒不招供。多次勸降無果，國民黨方面決定將其處死。

1950年6月10日下午4時許，臺灣特別軍事法庭按照“程序”，判處“吳石間諜案”中的吳石、朱楓、聶曦、陳寶倉(1949年受中共華南局和民革中央派遣赴臺工作，被捕前為臺軍“聯(lián)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jiān))4人死刑。宣判后，兩輛站滿了軍警的行刑卡車，將五花大綁的4人押赴刑場。

刑車抵達一個叫“馬場町”的地方，朱楓被押下刑車，她高聲吟誦抗戰(zhàn)時期從新四軍軍部抄錄的陳毅將軍那首膾炙人口的詩篇——《梅嶺三章》:“斷頭今日意如何?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薄巴渡砀锩礊榧?，血雨腥風應有涯。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自由花!”行刑前，她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新中國萬歲!”劊子手向她連開6槍，年僅45歲的朱楓倒在了血泊之中。吳石將軍胸膛中了兩粒子彈，英勇就義。

4人遺體被埋在臺北市北郊一個叫“六張犁”的亂墳崗子上。

(四)

“吳石案”是國民黨退守臺灣后的第一個政治大案，當時驚動了整個臺島，歐美媒體都有報道。但在中國大陸，由于各種原因，長期以來鮮為人知。

朱楓在臺就義兩天后，新華通訊社內部《參考資料》轉發(fā)了外電有關烈士就義的100多字的報道。

幾天后，香港一批共產黨人秘密集會，沉痛追悼壯烈犧牲的朱楓等人。

1951年7月，上海市人民政府向朱楓的親屬頒發(fā)了由市長陳毅、副市長潘漢年簽章的《革命烈士光榮證書》。

1983年4月，針對“文革”中有人對朱楓的污蔑，中共中央組織部作出了《關于朱楓同志的組織結論》，充分肯定并盛贊“朱楓同志在敵人面前表現(xiàn)出一個革命者、共產黨人為革命、為人民忠貞不屈的革命精神”。

1980年6月29日，“朱楓烈士犧牲40周年紀念座談會”在北京隆舉行，她被人們贊譽為“臺灣的江姐”。

有的書上講，吳石是中共秘密黨員，這是不確切的。吳石從未參加過共產黨，他只是中國共產黨的一位忠實朋友。他跟朱楓不同，中共組織系統(tǒng)沒有直接給他布置任務，他是主動接受共產黨領導，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和祖國的統(tǒng)一做出巨大貢獻的。新中國成立后，吳石將軍留在大陸的子女曾受到不公正待遇，后在周恩來總理和葉劍英元帥的直接干預下，在毛澤東的支持下，吳石將軍于1973年被正式追認為革命烈士。1976年周恩來總理去世，在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海外舊友，還特別提到了兩位，一位是當時仍健在的張學良將軍，另一位就是已經犧牲了的吳石將軍。

吳石將軍夫人王碧奎女士，當年被牽連入獄，后經故舊多方營救被釋放，在極端窮困中將一雙小兒女培養(yǎng)成人，于1980年移居美國洛杉磯。

1981年冬，在中央有關部門安排下，吳石留居大陸的子女吳韶成、吳蘭成兄妹赴美探親，分離30多年的骨肉終于團聚。吳韶成兄妹從大洋彼岸帶回父親在獄中秘密書寫在一本畫冊背面的絕筆書，對兒女提出殷切期望:“余素不事資產，生活儉樸，手邊有錢，均購書與援助戚友……所望兒輩體會余一生清廉，應知自立，為善人，謹守吾家清廉節(jié)儉家風，則吾意足矣。”

1993年2月，王碧奎女士在美國洛杉磯逝世。1994年，吳石將軍的小女兒吳學成從臺灣捧回父親的遺骨，幼子吳健成從美國捧回母親的遺骨，合葬于北京福田公墓，并由前國家農業(yè)部部長何康先生(吳石先生的好友何遂之子)主持了小范圍的追悼儀式。

(壓題圖:吳石、朱楓等人在臨刑前寫遺書)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