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同樣弱智的阿三走時,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阿四的大哥謝衍走時,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現(xiàn)在,爸爸自己走了,家里只剩下了阿四和媽媽。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p>
謝晉說的門孔,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面世界的一個小裝置。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yuǎn)的等待。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因?yàn)榘职置繒r每刻都可能會在那里出現(xiàn),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里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有一次,謝晉與我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diǎn)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產(chǎn)生聯(lián)想說:“謝導(dǎo),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guān)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么時節(jié),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里看到了很多風(fēng)景和人性。你的優(yōu)點(diǎn)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jiān)持?!?/p>
他在中國創(chuàng)建了一個獨(dú)立而龐大的藝術(shù)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像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4個小孩,腦子正常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老三和老四,都嚴(yán)重弱智,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一個錯亂的精神漩渦能夠伸發(fā)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謝晉做出了回答,全國的電影觀眾都在點(diǎn)頭。這種情景在整個人類藝術(shù)史上都難于重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筑成了人道主義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腿丝赡苁呛萌R塢明星、法國大導(dǎo)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后隆重請出。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面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和所有的客人。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穿上一套干凈的衣服,去了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
謝衍下葬后的第二天,一位也剛剛喪子的杰出男子邀請謝晉去散心,兩人一見面就抱住嚎啕大哭。那天,把他以前拍過的那么多電影里的哭,全都釋放了。
他很快又回到了上海。家鄉(xiāng)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xué)打來電話,有一個紀(jì)念活動要讓他出席。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xiāng),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紀(jì)念活動第二天才開,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diǎn)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cè)睡的,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是2008年10月18日,離他85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臟問題,住進(jìn)了醫(y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里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wù)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爸,并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點(diǎn)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里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里放滿了。他從門孔里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fā)現(xiàn),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文/余秋雨編輯/拜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