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光中她想起趙寶山曾說:“你知道命這個東西,它越要咱哭,咱越笑得大聲?!彼昧Σ寥パ蹨I,放聲大笑。
所有目睹這一幕的趙家窩土匪們在那一刻噤聲,他們依稀記得那個黃昏仿佛有個怯生生的女孩子躲在灌木叢里。
奶奶和我講家鄉(xiāng)趙家窩炮樓的歷史:她說,我們趙家窩的歷史就是一部土匪窩的歷史。在我們這個村子,只有一個女人的姓名被完整地記錄下來。這個女人就是桂溪梅。桂溪梅死后不葬人墳,只有骨灰灑在田邊。
那只有力的手
1939年大雪,渾河結了層厚冰。
在沈陽讀書的桂溪梅接到家書后,立即啟程前往長灘鎮(zhèn)。她站在結冰的渾河邊上時,有些發(fā)呆。她弄錯了方向,走了冤枉路。入冬后夜長晝短,她原以為天黑前至少能到達王秀臺,但現(xiàn)在,清冷的風在漸漸暗下的夜色中吹過她的眼,桂溪梅急得要掉下眼淚。
她正準備轉身返回原路。冰封的河面?zhèn)鱽硇鷩W的馬蹄聲,一隊人馬正從河面過來,發(fā)出肆意的笑聲,借著黃昏的光線她看清了這伙人,一群扛著刀槍的土匪!她心一緊,顧不得刮人的刺,飛快地鉆進矮灌木。
20世紀30年代,軍閥混戰(zhàn),民風強悍的地區(qū)總有一無所有的貧民鋌而走險,步上土匪之路。在行途中遭遇土匪是這一帶習以為常的事情。桂溪梅之前已見識過兩次,他們只洗劫衣著鮮亮的主。她縮在灌木叢里,人群離她越來越近,她極力屏住呼吸,悄悄抓泥巴抹在臉上。當最后一雙腳從她眼前過去時,含在嗓子眼里的心終于落回肚里。
她躡手躡腳地在灌木叢里爬行,忽然一只十分有力的手插進灌木,揪住她的衣領,那一瞬她覺得自己像一只隱藏在冬季雪地里的蘿卜破土而出。
眼前這張面孔一個月前在北臺見過,當時他正兇悍地用槍托狠砸一個梳著分頭的漢奸;她記得他是因為太陽穴附近那道疤,那疤使他原本兇惡的面孔更顯戾氣。
他在端詳她,揚起袖子使勁把她臉上的泥巴蹭掉后,十分干脆地吐出一句話:“這娘們兒,我要了。”
身陷牢籠
在渾河流域大大小小的地名里,長灘鎮(zhèn)并不出名,但桂氏曾是富庶一方的財主。到桂溪梅父親這一代時,呈現(xiàn)衰敗的氣息。桂溪梅的父親將女兒送往省城讀書是為了她將來可以離開這里,他幾乎已構想出某天桂家的大門踏入一位省城公子,公子手提下聘紅盒身騎白馬。
但1939年年末,桂家來了一群陌生人,兇神惡煞地丟下一頭豬和一些裝著各式物件的擔子。為首那位太陽穴旁橫了條刀疤的男人往桌上放了兩瓶陳釀,粗聲粗氣地說,你女兒做了我媳婦,從今往后,誰欺負桂家就是欺負我趙寶山!
桂溪梅的父母還沒回過神時,刀疤男人已經(jīng)帶著人馬離開。他們不明白,在省城讀書的女兒怎么成了遼中著名土匪頭子趙寶山的壓寨夫人了。
1940年1月,桂溪梅在趙家窩的第二個月。寒冷的雪夜,她等人們都入睡后,翻過趙寶山宅子的院墻,正要往下跳,一個懶懶的聲音傳來:“在練輕功?學飛檐走壁?”趙寶山正在墻下蹲著抽長煙槍。她臉一熱,翻了回去。墻另一頭發(fā)出大笑。她站在墻根下,心底默默地把趙寶山的祖宗十八代咒罵了一遍。
她還記得被帶到趙家窩的那個夜晚,她盡量用懇切哀傷的語氣陳述自己是因為父親病重急著趕路。她想他也許會有惻隱之心,他總有親人姐妹。他卻無動于衷,只是吩咐人記下她的住址。
隔天早晨她透過窗戶眼睜睜看著帶了人馬聘禮浩浩蕩蕩踏上長灘鎮(zhèn)的趙寶山揚長而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一句話:永遠不要跟土匪講道理。
遠離殺戮的日子
1940年春末,嚴寒的東北河流開始解凍。桂溪梅在房里的火盆旁寫字帖。隨著時間流逝,屢屢出逃失敗的她心底充滿了暴戾和絕望。這里許多被搶來的女人早已死心塌地孕育土匪們的后代,她偏不。
趙寶山來她屋里看她。土匪雖然不講道理,但是土匪頭子趙寶山有不一般的驕傲,被反抗后他幾乎很少踏入桂溪梅的房間。
他在燈下看她的字帖,認真的模樣有些孩子氣,桂溪梅忽然忍不住發(fā)笑。他抬頭看她,她立即收住笑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輕順柔軟,而他的手卻粗糙厚實。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她立即像被電擊般抽回手?!跋游业氖峙K嗎?”他揪住她的衣領。目露兇光,沉默中醞釀著怨恨,忽然狠狠推開她轉身大步走出房間。
桂溪梅知道自己在消耗趙寶山的耐性。她見過他殺人。趙家窩的土匪時常抓回一些日本偽軍,趙寶山殺人的動作干凈利落,眼神仿佛浮著一層冰。每當那些人倒在地上,血腥透過空氣鉆進她的喉嚨時,她忍不住要嘔吐。她是絕不要和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共度一生的。
夏初。趙寶山厭倦了沈陽,他決定帶著人馬遷到盤錦的蘆葦蕩,桂溪梅被迫隨行。蘆葦蕩波光粼粼,他時常帶她坐船穿梭其中。那是一段極少殺戮的日子。
有人跳進河里潑水,有人釣魚。桂溪梅幾乎要忘記這是一幫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他教她游泳,他說你要勇敢點,浮起來,想象自己是一只酒瓶子。他的比喻讓她發(fā)笑,一笑,人就沉到水里。他把她從河里揪起來,她有些惆悵,不僅因為這個男人總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蘿卜,還因為她不肯承認的一點:跟這個人在一起時,她其實有時是快樂的。
綻放的花朵
很快,蘆葦蕩里平靜的生活被槍聲打破。趙家窩的幾個土匪搶了農(nóng)民的物資。趙寶山鐵青著臉,用槍把這幾個土匪的手指打爆。他呵斥:“你們難道忘了咱們趙家窩是怎么成為土匪窩的?”
那天正午陽光暴烈,趙寶山把船開到一片無人的蘆葦蕩里,望著遠方抽著大煙沉默著,眼角有著淚光。他扭頭對身邊的桂溪梅說,這光也太刺眼了。她此前從未見過這么軟弱的他。
1939年那個冬季,桂溪梅在顛簸的馬車上,看著一對在冬季里緊緊相擁的年輕夫婦臉上露出微笑。她向往的愛情要有一個充滿書卷氣的男人,最好有張學良那么英俊。但是那個黃昏,她的命運被重新排列。
蘆葦蕩里的風徐徐地吹,空氣里彌漫著植物的清甜。她跳進水里,大裙擺像大麗花般在水里綻開,她浮在水上,對趙寶山說,你看,我現(xiàn)在像不像個酒瓶子?趙寶山大笑,隨后說:“不,像朵花?!彼残Γ]有沉下去,她終于學會游泳了。
1940年秋季,趙寶山時常在睡夢里發(fā)笑,笑聲常驚醒妻子桂溪梅。桂溪梅在黑暗中輕輕拍著趙寶山,像安撫孩子般。他迷迷糊糊地說:“媳婦兒,你可別再逃了?!彼p輕笑:“傻瓜?!?/p>
轉眼到了冬季,蘆葦蕩結了冰。一個清晨。冰上來了陌生人,自稱是年初被殺害的將軍楊靖宇的舊部下。他向趙寶山介紹了這一年的時局,希望趙家窩的人馬加入東北地區(qū)的紅軍。來人十分客氣,趙寶山亦十分客氣地送走他。此前一直有幾個氣焰囂張的國民黨軍人表示同樣的意思,希望趙寶山歸順。
對命運大笑
1941年1月,蘆葦蕩其他兩個主要的匪首已經(jīng)宣布歸順國民黨。趙寶山徹夜未眠,嘆氣:“我們當初做土匪想的就是有天要向日本鬼子反擊??墒窃撜驹谀囊贿吥?”桂溪梅想了想: “紅軍雖暫時不得勢但那軍人待人禮數(shù)要較另一邊好些。寬容有禮的人總不是壞人?!?/p>
趙寶山望著她的眼神里忽然閃過火花。
天一亮,趙寶山帶人前去與紅軍接洽歸順事宣,臨行前桂溪梅說早去早回。他給她一個用力的擁抱,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她永遠記得那個清晨蘆葦蕩里回蕩著他的笑聲,驚起一群群蒼鷺。
那天格外冷,她一直坐在火爐旁烤手,看著窗外的白晝漸漸被黑夜吞沒,她從平靜到焦慮,一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他都沒有回來。她無法靜坐著等下去,燃起火把,親自率領人馬沿著他去時的路尋找。
火把幾乎照亮了蘆葦蕩的半片夜空。火焰將盡時,她在一片蘆葦?shù)谋澈笳业搅粟w寶山的尸體。微弱的火光中,他靜靜地躺在一片染紅的雪地上。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感覺不停有熱流淌下臉頰。
四個月后,殺害趙寶山的國民黨支隊遭到異常兇狠的報復。潰不成軍的隊伍預備從東南方向逃出蘆葦蕩,行軍至蘆葦密集處時,忽然一串火蛇迅速竄進蘆葦,頓時火光四起,原來湖上的蘆葦已經(jīng)潑上蓖麻油。這支剩余的國民黨支隊慘叫極為凄厲。
桂溪梅站在遠處冷冷地看著燒透半邊天的火光,好似看著一個很遠的稱為命運的東西,曾經(jīng)她想過的人生完全不是這樣。淚光中她想起趙寶山曾說:“你知道命這個東西,它越要咱哭,咱越笑得大聲。”她用力擦去眼淚,放聲大笑。
所有目睹這一幕的趙家窩土匪們在那一刻噤聲,他們依稀記得那個黃昏仿佛有個怯生生的女孩子躲在灌木叢里。
她帶著土匪們回到趙家窩,修了十二座堅固的炮樓。遼中有許多土匪窩,只有這一個是女人當家,不見得最強大,但自給自足,裝備精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