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生活樸素而性格頑強的民族。

這是一個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的民族。

這個民族向來不在吃的上面花多大心思。他們的現(xiàn)代化倒真是“咬著泡菜”實現(xiàn)的。

那天在電話里論及對韓國的印象，惠蘭說:本尼迪克特以“菊花與刀”概括日本，頗能反映日本文化和日本民族性格的兩極性。我們對韓國，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概括呢?我說:“什么樣的?泡菜?足球?泡菜與足球?”我們倆同時大笑起來。

撂下電話想想，雖則是玩笑話，但還真能對韓國概括一二呢!試想:除此，還有更好的概括么?

這是一個生活樸素而性格頑強的民族。

這是一個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的民族。

這個民族向來不在吃的上面花多大心思。他們的現(xiàn)代化倒真是“咬著泡菜”實現(xiàn)的。世界杯前，各界支援“國腳”上陣，電視新聞里屢屢出現(xiàn)的畫面是:球迷們在制作泡菜，球員的媽媽們、奶奶們在制作泡菜，他們腌泡菜、切泡菜、袋裝泡菜，裝上車往集訓(xùn)地送泡菜。球員們笑著迎接泡菜。故“泡菜與足球”的題目我也不是憑空杜撰的。

正是這樣的印象積累，讓我把它們勾連在了一起。暑假回上海，有朋友問我:韓國人足球為什么踢得這么好?是吃人參吃出來的?我說可能吧，但我只看到他們吃泡菜。

曾經(jīng)問過一學(xué)生:韓國人怎的這么鐘愛泡菜，竟至于不可一“頓”無此君?他用英語回答我說:泡菜幫助韓國人開胃。吃一口泡菜再吃飯，胃口很好，吃什么都是香的。原來如此!

有泡菜開路，再單調(diào)、再粗糲的飯食在人們口中都變成了美味佳肴，還有什么比它更神奇、更有效用的?若沒有個好的胃口，縱有山珍海味，不是也白搭么?

因此，改善生活的首要一條，不是把餐桌弄豐富了，而是設(shè)法給人們一個好的胃口。胃口好了，吃飯就多，吸收就好，精力就充沛，體魄就強壯，心境就開朗，那么，還有什么目標(biāo)不能實現(xiàn)、還有什么難關(guān)不能攻克呢!

一個族群，一個國家，若是有了貧富差別，這差別，大概首先表現(xiàn)在餐桌上吧!現(xiàn)在有人幾乎天天飯局，偌大一桌菜肴動那么一兩筷子就算吃過了，而下崗工人家庭上館子卻是難得的事。人心的不同便由此發(fā)端。

人吃的東西不同了，生活方式、思想方式、價值觀念、美學(xué)趣味就會不同。近二十年來，中國的富人們在富了之后，先吃生猛海鮮，再吃蛇，吃象鼻蚌，吃河豚，到后來都不知吃什么好了，竟有吃金帛的。

曾聽一同齡人炫耀般地大談其吃金帛的體會，聽時竟然聯(lián)想到《紅樓夢》里的尤二姐，及至毛骨悚然起來。人一富，或一貴，先自在口舌享受上與窮人劃清界限。這可是最日常、最天然、最直接、最實惠的界限呵!不然，富人的“富人感”，貴人的“貴人感”，從何而來?

民以食為天。食不一樣了，也就是說天不一樣了?！安还泊魈臁钡囊馑祭?，恐怕也有吃的東西不一樣的含義。

一眼望去，韓國也有貧富差別，但貧富差別似也不主要表現(xiàn)在口舌享受上。窮人家孩子和富人家孩子帶出去的“便當(dāng)”，打開一看都差不多，都是泡菜，都是紫菜包飯。

大學(xué)生上山行“M·T”(野營)，吃些個生菜蘸大醬，吃些個韭菜餅，一個個津津有味、歡天喜地的，沒聽到誰因為吃得差要逃下山去。這不是政治教育、思想工作的結(jié)果，或者毋寧說是“家庭教育”的成果——即使那些很富有的家庭，吃的，也是這些東西。高級飯店，碰頂了，也不過烤牛肉、砂鍋飯之類，而且旁邊斷不會遺漏那一撮泡菜的。

世界杯期間，韓國人看球，我看韓國人，看他們?nèi)f眾一衣，穿上紅魔T恤;看他們?nèi)f人空巷，通宵達旦;看他們?nèi)f口同聲，聲震九霄?？此麄儓隼飯鐾?、臺上臺下一樣的鍥而不舍，不屈不撓，非得爭取到最后一秒鐘不可，不到最后時刻決不罷休!這第一聲呼喊和最后一聲呼喊，一樣響亮、一樣高亢、一樣的元氣充沛。

對此，外人可以有種種議論，種種批評，但是不可否認，我們對他們舉國上下這樣的團結(jié)一致，團結(jié)得像一個人似的，是頗有些羨慕，甚至嫉妒的。

那些去現(xiàn)場去公園去十字街頭、去呼喊去鼓勁去載歌載舞的人們，有貧有富，有貴有賤。沒人要求他們這么做，沒人動員他們這么做。他們中沒有人說“關(guān)我什么事?”“又不多給我一分錢!”“戇伐(傻不傻)?像真的一樣!”“我老早就曉得了，這樣喊喊有啥用啊!”沒有人發(fā)出不一樣的聲音。那些蒼老的和稚嫩的聲音匯成一個海嘯。

這是哪里來的萬眾一心?這可是現(xiàn)如今在別的國家很難看到的氣象呵!

我百思，得此一解:

萬眾一心基于萬眾一食。

舉國上下，正是泡菜在“舉”著這個國家的“上下”。

如此，這些每天吃泡菜的青年人無不在車上給老年人讓座。

這些每天吃泡菜的中年人無不辛勤工作，以中流砥柱的姿態(tài)肩起一個時代的繼往開來。

這些每天吃泡菜的老年人不在城里吃閑飯，哪怕兒女在城里富得流油，他們還是守著土地碌碌耕耘。

正是這些吃泡菜的人，在金融危機時會把自家的黃金捐給國家。

正是這些吃泡菜的人，會在每年的3月和8月拒絕接待日本客人，一年兩次提醒他們記住所犯下的侵略罪行。

正是這些人中的優(yōu)秀子弟，踢球就一心一意踢球，下圍棋就一心一意下圍棋，可以一天頑強地訓(xùn)練十幾小時。

……

這是一個樸素而快樂的民族。

這是一個熱情而頑強的民族。

這里雖也有豪華設(shè)施高級生活，但沒有普遍的紈绔氣和頹廢氣。

你可以不喜歡他們的飲食，但你卻不能在他們古樸而健康的生活態(tài)度面前，無動于衷。

(選自《浸泡韓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