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阿詩瑪而生,也因阿詩瑪而瘋、至死,然而,她始終沒有去看《阿詩瑪》。
傾國
很難想象,現(xiàn)在拍一部國產(chǎn)電影,國家總理會去過問女演員人選,但是在1949年到“文革”期間,這樣的情形屢見不鮮。一份寫于1963年7月26日的報告《匯報扮演阿詩瑪?shù)呐輪T事》特別強調(diào)“我們曾聽到了總理談及‘阿詩瑪’女主角事”。
另一份《關(guān)于影片〈阿詩瑪〉的創(chuàng)作和攝制簡況》的報告里寫道:“跑遍全國各地選演員,挑來了認為最漂亮的男女演員扮演劇中主人公。”
“跑遍全國”絕對不是一句夸張的話,導演劉瓊和攝影師許琦“奔走于昆明、重慶、武漢等地,專程去挑選最合理想的女演員,副導演則往返京津等地,觀看了幾個專業(yè)歌舞團體的匯演以及與有關(guān)歌舞團體聯(lián)系,專門進行了物色女演員的工作”。
最后,這個角色落在了楊麗坤頭上。
本來《阿詩瑪》是一部普普通通的電影,但是因為陳荒煤的重視,就變成了上海海燕制片廠的重點影片。據(jù)說最后請了香港明星夏夢的化妝師給阿詩瑪化妝,一條眉毛要畫幾個小時,其他地方下的工夫更是可想而知。
影片中有一段戲:阿黑跟阿詩瑪躲開眾人,阿黑先唱“一朵鮮花鮮又鮮”,說自己有心摘花,又怕巖高花不開,阿詩瑪也唱“一朵鮮花鮮又鮮”,鼓勵對方如果有心,就不要怕巖石高不高花開不開。兩人彼此內(nèi)心定情之后,阿詩瑪回到家中。
阿媽在織布,阿詩瑪本來是坐著,但是內(nèi)心小鹿亂撞,就站起來走到窗邊,又幸福又羞澀,咬著手里的麻繩。
就算是四十多年后再看這個鏡頭,你也不得不贊嘆:楊麗坤太好看了。她的這種美幾乎是超越時代的。
風暴
《阿詩瑪》中有首流傳很廣的插曲《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最后一段歌詞是:
馬鈴兒響來喲玉鳥兒唱
我陪阿詩瑪回家鄉(xiāng)
遠遠離開熱布巴拉家
從此我們不憂傷
不憂傷
哎洛哎洛不憂傷……
但實際上,與《阿詩瑪》有關(guān)的很多事情都是讓人憂傷的。
《阿詩瑪》從頭到尾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即便是年輕小伙子和年輕姑娘的歌舞都沖淡不了。也許是因為阿詩瑪最終沒有跟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悲劇結(jié)果,也許是楊麗坤身上開始顯現(xiàn)出來的哀傷氣質(zhì),也許是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感受到了一種岌岌可危的命運。
1964年,《阿詩瑪》還沒有公映,就遭到了批判。誰也沒有想到這部從劇本創(chuàng)作到停機花費了三年半工夫,不惜一切工本,成本高達八十四萬一千元的“寬銀幕立體聲七彩歌舞音樂神話巨片”是這樣的命運。
劇組還在浙江拍戲的時候就聽到了一種說法,說這個片子跟時代不太吻合了,具體來說就是沒有階級斗爭,只有吃吃喝喝玩玩樂樂,說得難聽一點,電影里的人好像一群二流子,一天到晚彈唱玩鬧。當時有很流行的傳說,唯一一部斃在倉庫里的片子就是《阿詩瑪》,說它比《早春二月》、《舞臺姐妹》還毒,不能放映。
1964年12月25日,海燕電影制片廠印發(fā)了《全廠職工對〈阿詩瑪〉所提的意見和建議》。有些意見還算溫和,建議改掉阿黑與阿詩瑪?shù)膼廴岁P(guān)系,換成兄妹,“抽掉愛情線,加大階級斗爭”。
另外一些意見就沒有那么客氣了,認為該片連修改都修改不好的同志覺得“影片根本不符合時代精神。它是借了少數(shù)民族勞動人民之身,抒發(fā)資產(chǎn)階級之情”。
“影片所宣揚的完全是資產(chǎn)階級那套‘愛情至上’、‘英雄和美人’腐朽的思想觀點”,“如果《北國江南》是‘牛鬼’的話,那么《阿詩瑪》就是蛇神”。這部影片“抹殺了階級壓迫和階級剝削”,還“宣傳了封建迷信”,因為阿詩瑪讓水倒流、阿黑射箭讓山開路這些把戲很有可能會教壞青少年。
還有些批評,諸如影片里的人跳舞扭屁股,很不健康。阿詩瑪哪兒有勞動美?她憑什么“美名傳天下”?影片里沒有窮富之分,所有人穿得差不多,這很不現(xiàn)實。有人說阿詩瑪最后變成石頭,讓人很不舒服,不符合勞動人民的愿望。
一條意見是針對楊麗坤的:“為了要找一個漂亮的演員來演阿詩瑪,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現(xiàn)在找到的楊麗坤,歌不會唱,舞也跳得并不好,就是面孔上銀幕,就來叫她演,這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作怪。”
很多人的命運也跟這部電影一樣慘,杜麗華很快就下放了,葛炎積累的少數(shù)民族音樂素材盡數(shù)被毀,整理長詩的楊知勇頭天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第二天就被開除黨籍,第三天被送去勞教,他的罪名不完全跟《阿詩瑪》有關(guān),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關(guān)系,他被說成是通過《阿詩瑪》追求名利。公劉等人紛紛變成了右派,作曲之一羅宗賢在強烈的批判聲中去世,年僅45歲。
云南大學校長、詩人李廣田被請來修改《阿詩瑪》,他用了另一首詩的兩句話“日落我不落,日眠我不眠”,這兩句話為他招來災難,說他攻擊國家領(lǐng)導人。杜麗華記得當時他們在云南民族學院的學習班,每天早上六點多起床的時候,就看見李廣田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蓮花池對面的一張草席上。最后李廣田熬不下去了,跳蓮花池自盡。
楊麗坤則發(fā)了瘋。
生病
有話直說的性格給楊麗坤帶來了很多麻煩。她一定不能理解,為什么自己塑造的美麗的金花和阿詩瑪要被批判?為什么周總理都說是好電影了,還有人說它是毒草?她希望能把《阿詩瑪》從倉庫里拿出來給大家看看,看完之后再說這部電影到底是好還是壞。
楊麗坤的反應簡直嚇住了當時的一些人。
有次在云南民族學院禮堂開大會,批判《五朵金花》,有人提江青說《五朵金花》是毒草,當時楊麗坤就站起來,說周總理說《五朵金花》是好電影,江青同志說毒草,那她就不配做文化旗手。一下子不得了了,把她抓到臺上去,叫她跪,她不跪。拖她,那些大漢子,她反抗。放到民族學院,一些高干子女的學校,那里有一個地下室,會議室的下面是地下室,把她弄到那里去了。也不讓睡覺。有人聽到楊麗坤在里面整天慘叫。
楊麗坤也許根本就看不上這些批判。她沒有把這些批判以及批判她的人放在跟自己一個水平上來考慮。她不認為自己是在反抗,而是駁斥。
聯(lián)想到她的愛干凈,她的干凈不是潔癖——我們甚至可以牽強地說,一個過于愛干凈的人,其實是在跟這個所謂庸常的世界劃清界限。
楊麗坤不夠成熟,對江青的不滿沖口而出的時候,她并不知道后果的嚴重性,所以才會那么講。這一點就讓人很詫異了,怎么可能在1968年的時候還能不知道整個國家成了什么樣?
楊麗坤受不了了,她每天晚上大叫,叫樓上住的人救救她——救救我,救救我,他們這樣對待我太不合理了,我說了這句話,有什么說得錯了?那個小黑屋里,只有兩張長椅拼起來的一張床。楊麗坤還告訴楊克武,文工團的人把她按到水里。
她自殺過。嚴學恒說楊麗坤喝過墨水,但是被搶救過來了。他印象很深,在云南民族學院的大廳里有一座毛澤東全身像,楊麗坤就抱著塑像,唱“心中想念毛主席”。
“文革”中對人肉體的摧殘之慘烈,不用詳述,在這方面,楊麗坤應該還不是最慘的。但是對于楊麗坤來說,“文革”不僅摧毀了她的肉體,更徹底摧毀了她的精神世界。
楊麗坤的精神世界是在俗世之上的,如果在正常的年代,這種性格的人最糟的結(jié)果是人緣不太好,但是遇到“文革”,她的精神世界一下被踩到了爛泥里。更加糟糕的是,楊麗坤不懂進退,性格又硬又脆。
歸宿
楊麗坤一生的悲劇太早開始了。她的后半生都在這個漩渦里,直到死才解脫。
她為《阿詩瑪》而生,也因阿詩瑪而瘋、至死,然而,她始終沒有去看《阿詩瑪》。2000年7月21日,楊麗坤去世,走得很安詳,因為吃藥,她的頭發(fā)全白了。享年58歲。
(選自《讀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