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不大,有一桌一椅,一盆素色淡雅的植物擺在臨窗處,前墻掛著石濤和尚的山水長卷(贗品亦可,譬如張大千所摹,據(jù)說連黃賓虹都難辨真?zhèn)?,大概假猶勝于真),后壁豎三、五柜書,時常蝸在里邊啖書解乏、洗涮塵垢。這是少時的癡夢。
我的祖上居于深山,世代躬耕,聞貫了泥土味而不辨翰墨書香。家父倒當了三十幾年的教書匠,無奈家貧囝多,授課之余,仍時時盤桓于田疇隴畝,家中常擱的僅是幾本卷角泛黃的教科書。所以這書房實在是遙不可及的,想想而已。
但還是喜歡書。小時候常常光著腳丫攆在姑姑屁股后頭,趕二十幾里山路到九峰圩賣山貨。圩上人頭攢動,物品豐饒,什么麥芽糖、上海糕呀,雪花梨、酸枇杷啦,乃至一角五份錢一碗的油蔥水面、米粿湯等等都誘惑不了我。唯一盼望的是等姑姑賣了山貨,從那沾滿汗?jié)n的幾張角票里搓出兩角錢,我便可以擠進書店里買回一兩本心儀的小人書,回去看得滾瓜爛熟,并將書中的畫一幅幅拓下來,蘸著粥湯貼到墻上自我陶醉一番。上中學時,我常于課余時間去逛書店,那時候的書價也還不算貴,一本書常常是幾角、一兩元錢,只是我實在摳不出幾個閑錢??吹揭槐緯鴲鄄会屖?,便樁在書架前牛犢舐乳般吮了大半天,冷不防旁邊伸來一只手將書奪去晾回架上,原來那精明的店員早瞧出我是個吃白食者,兩只龍眼核般的眼珠子瞪得我臉頰生痛,好生尷尬。直到有一天供銷社為清理陳年舊書在市場角落開了家惹我眼饞的折價書店,終于抵不過誘惑,寧可一日三餐配5分錢的咸菜湯而擠出一部份伙食費來買書。日積月攢,到得畢業(yè),竟也將裝衣物的那只木箱塞滿了??上щx校時沒將木箱扛走,日后尋去,鎖早被敲開,一箱書已遺失大半,讓我懊悔不已。
走上社會、生活稍稍安定后,又想到買書,但書價已跟著物價水漲船高,我雖不至于饔飧不繼,卻也遠未小康,一本書的價格常常是辛苦一天甚至幾天的收入。所以還是鐘情折價書,利用出差的機會到各處淘獵。折價書者,非暢銷書也,非暢銷未必不是好書,若有心翻找又不怕身份掉價,總可以撈到一些中意的。似泉州、青陽等地的折價書店我便時常光顧,那里的書一般是五折,很劃算的。我買到了王陽明、梁實秋、林語堂諸名家的作品,也抱回了整套的《世界散文經(jīng)典》、《中國古代短篇小說選》等,更尋到家父夢寐以求的《比干后裔——林氏家族三千年統(tǒng)譜》,雖然大多版本老舊,但不礙閱讀,算是頂好的收獲了。沒錢又愛買書,當然希望折數(shù)越低越好,但有時候即便是折數(shù)打得再低,也還望而卻步。去年國慶期間出差杭州,看到某酒店大堂內(nèi)擺了長長一溜書攤,上邊用紅紙標示皆以二至三折的價格出售,當即欣喜萬分,心想這回揀到大便宜了,然而走近一看,方知賣的全是精裝古籍,定價皆在千元以上,按二至三折算每套亦不少于數(shù)百元,對我這個“赤貧的無產(chǎn)階級”而言,終究“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心雖艷羨,無奈囊中羞澀,只能干咽口水悻悻然而去。前年又聞福州第N屆中國書市上有僅售一折的特價書,我卻雜務纏身無法前往,也是件憾事了。
盡撿便宜書買,有時也免不了上當,某回在街邊地攤上看到幾本心儀已久的書,價格極便宜,當下皆盡購回,待閑時翻閱,卻見書中滿紙錯字別字、文理不通,某些地方還頁次倒置,惹得我興致全無:此乃十足盜版書也!以后看到地攤書便心有余悸,再不敢輕易出手。前些天到市外經(jīng)貿(mào)局辦事,走進樓里大廳,見角落蹲著一精瘦漢子,跟前一輛小推車上碼了高高一摞書藉,有《曾國藩全集》、《上下五千年》、《唐宋元明清詩詞全集》等書,定價不下于千元。漢子打開《曾國藩全集》的包裝盒,掏出一本給我:“您看看這書,精裝本的,毛邊紙?zhí)咨∷ⅲ茨竞邪b,高貴典雅,是藏書中的上品。您在外經(jīng)貿(mào)局上班吧?都是有學問的人,今天上午我在這里已賣了好幾套了,不信你問問他們,……怎么樣?優(yōu)惠點賣給您?!?/p>
“多少錢一套?”我翻著書,隨口問道。
“您文化人實在,我也不多要您的,算您150元好了,夠便宜的吧?”
150元能買到一套精裝的《曾國藩全集》,我不禁怦然心動,稍自遲疑。漢子又說:“您若真想買,再便宜30元,120元給您了。”
我翻了幾頁,覺得這書外觀、手感皆不錯,正想掏錢,又想到看看有無書號,誰知翻來翻去愣是找不到,出版商更是語焉不祥。我幡然醒悟:“這書是盜版的?”
漢子嘿嘿一笑:“這這……您說啥呢,我是正規(guī)出版公司的直銷員,這書不論紙質(zhì)、排版印刷都是一流的,比那……比那地攤上擺的可考究得多啦,質(zhì)量是絕對保證的,買回去往廳堂的櫥柜上一擺,這層次便上去了,保證滿廳堂的文化味兒?!?/p>
呵呵,原來這書與那大廳角落的花叢盆栽一般是用來當擺設的,則更難避“敗絮其中”之嫌了!我杯弓蛇影,苦笑著將書遞還漢子,轉(zhuǎn)身便走。耳畔傳來那漢子心猶不甘的叫喊聲:“您別走呀……算你100元好了,50元買不買?哎哎——嗨!沒錢你還看什么書!”
幾年下來,總算買了不少書,不過大部份還是折價書,時髦暢銷的時尚新書除非確實難以割舍,一般不買。書不在新,能讀就好。古人的“汗牛充棟”是難望其項背的,于衣食住行之外,能擠出些許盈余來買折價書已自覺是一種進步了。下一步要省些錢來買書柜,再下一步……嘿嘿,如果那高得快要夠到月亮的房價能縮縮水,說不定也能買套二手房,然后就能擁有一個不大且簡陋的書房(石濤的山水畫卷就免啦)——也許依然是很遙遠的事。
遙遠得我眼花了,耳背了,垂垂老矣,但至彼時,不知后輩們讀不讀這些不值錢的書?電腦會用了,寬帶裝上了,閑時也上網(wǎng)逛逛,發(fā)現(xiàn)許多書上的知識網(wǎng)絡上都有,許多書中找不到的信息網(wǎng)絡上也能逮著,一個比打火機還小的U盤能容納幾柜子的圖書。有了勝過書本百倍千倍的電腦,還窮折騰買那么多書干嘛呢?
電腦這玩意兒是好的,也許若干年后,還有比電腦更好的東東問世。然而,讀書時那種清逸閑適的感覺,終究叫人情難割舍。覓得浮生半日閑,燃起烘爐,煮清茶一壺,握一卷李易安的《漱玉詞》,偃倚于竹榻之上,伴著西窗外欲歸還留的夕陽,呡著淡淡的白芽其蘭茶,偶爾有風輕輕撫過臉頰,惹得眼皮兒乏了,便輕輕捂上,任思緒游離于軀體,在故鄉(xiāng)星空下的田野林坳間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