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人大多熱心腸。
第一次深切感受他們的古道熱腸,是2000年秋天,我首次短訪韓國。也是有緣,本來應該10月2日回國的,由于只買得到10月10日的返程機票,那一年的十一長假我整個滯留在韓國了。由首爾而安東而釜山,最后逗留在釜山,看小說,瞎逛街,釜山城都讓我游遍了,時間還有好多,于是起了出游濟州島的念頭。
釜山的朋友為我訂了一個旅行社,讓我參加韓國人的旅行團,說無法參加中國人的旅行團,因為他們都是從中國國內(nèi)組團來的,插不進去;而在韓國人旅游團里如果要特別配備中文翻譯,價錢很貴。我馬上說不用不用。他說到時候?qū)в螘o我一本中文導游書,而且,團員中有幾個年輕人會英語,可以和你溝通。
我當時的心境,是忐忑與欣喜并存,與全然陌生的人群一同出游,一定會有許多奇遇、獲得許多刺激的。
在機場,朋友把我交到那懂英語的年輕人手里。二十多歲的一個年輕女子,姓金,笑微微的,手里抱著幾個月大的孩子,身邊站著她丈夫、媽媽、婆婆,原來他們是一大家子出游。就這樣,我像是他們家的一個成員似的,與他們吃在一起,走在一起,坐車在一起。
房住隔壁,吃飯了,她來叫;出發(fā)了,她來叫;有什么通知,她來傳達。那本中文的導游書,也是她拿來給我的。她上有老,下有小,行李一大堆,還要額外照顧我這語言不通的外國人,真難為她了。
她就像總指揮一樣,領導著我們這一支雜七雜八的隊伍。她爽朗、干練,看得出比她丈夫能干,小夫妻兩個恩恩愛愛的,有說有商量。
像中國人的家庭旅游一樣,他們家背包里帶著的吃食很多。每當他們坐而食之時,我就非常尷尬,坐著也不是,走開也不是。她總不讓我走,讓我和他們一起吃,掏出橘子,一人一個,我也一個;翻出松餅,一人一塊,我也一塊。
這樣一次兩次倒也罷了,怎么能夠總這樣?但我包里空空如也,我囊中不算羞澀,但即使有錢,也不知到哪里去買東西。這可如何是好?我想,等一會兒有付錢的機會,我一定要多付一點,以報答他們一路的關照。
在海邊,導游組織我們品嘗生魚片??粗鴿O家打撈上魚來活殺,三下五去二,一會兒工夫新鮮的生魚片就端上桌來了。
吃完生魚片,我趕緊搶著付錢,可小金不讓,我堅持要付,她堅決不讓,兩個人推來推去,直到把孩子嚇哭。后來他們?nèi)胰藢Ω段乙粋€人,我如何不敗下陣來?一萬韓幣就這樣硬塞回了我的口袋。皺皺巴巴的了。
他們就堅持一點:你是客人,哪能讓客人付錢?
客人?什么客人?不速之客吧!
旅程很快到了最后一天。到前臺結賬,服務小姐以為我是日本人,跟我說了日語,我便也自然而然地用日語作答。這可把小金樂壞了,哇哇地叫她媽,說原來這位老師會日語,這下好了,媽可以成為我們溝通的橋梁了!
她媽媽被推到前排,裂著一張缺牙的嘴笑,一個勁地笑,吐出嘴來的還是韓語,好像是“頻道”一下子還改不過來。
好容易,她吐出一句日語來了,嚴格地說是韓語里夾幾個日語單詞。像是箱子底下翻出來的衣物,舊舊的,帶著歷史的沉香味。
慢慢的,我們的交流流暢了起來,由詞而句,由句而段,就像挖井,開始是一小攤水,后來水一下子涌出來了。金媽媽則像二傳手一樣翻給他們聽,笑聲充徹小小的面包車。
我們相視大笑,一遍一遍。我們覺得實在是太好玩了?!氨铩绷四敲炊嗵?,舍近求遠地用什么英語,繞來繞去的,原來“屋后”有這么一架直通的“小梯”!多近!多方便!
于是我知道了,她69歲,戰(zhàn)爭結束那年14歲,14歲以前不會說韓文,小學里學的全是日文。她還給我吟了一首小學里學的日文童謠:“花開了,花開了,開在山上,開在谷底?!?/p>
她有四個孩子,小金是她的“終わ子”,最小的孩子,上面還有兩男一女;她親家63歲,也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俞君是她中間的男孩。她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可惜兩家的“主人(丈夫)”都沒了,所以兩位老夫人跟小輩們一起出來玩玩。
她也問了我一大堆問題。當她說話問話的時候,她的小輩緊緊地盯著她看,眼神里充滿了欣賞和驕傲:瞧我媽媽多有能耐!
飛機把我們帶回了釜山。終于要告別了,他們?nèi)遗c我一一相擁,戀戀不舍。小金在包里翻出最后的吃食,香蕉,一人一根不夠,就一人半根,她拗了半根香蕉給我,并做著手勢讓我吃。我當著他們一家人的面,津津有味地吃下了這半根香蕉,眼里竟浮上暖暖的淚。
古道熱腸呵!當今世界上多么罕見的古道熱腸!也許韓國的古老文化保存得好,與民眾的古風古俗亦有關系?
他們臨別時說要到上海來看我的,可是至今未來。我在等著。
(選自《浸泡韓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