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作新聞?wù){(diào)查,他就說了八個字:“只問耕耘,不問收獲?!?/p>
現(xiàn)在他走了,我才明白,耕耘本身就是收獲。
一
2000年,我接到一個電話。
“我是陳虻。”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可能想給我一個發(fā)出仰慕的尖叫的時間。
“誰?”
“中央臺的陳虻,”他聽著挺意外,“我沒給你講過課?”
“你哪個欄目的?”
“嘎……我東方時空的,想跟你合作一個節(jié)目?!?/p>
我倆在梅地亞見了面,他坐我對面,蹺著二郎腿,我也蹺著。
“你對成名有心理準(zhǔn)備么?”
喲,中央臺的說話都這么牛么?我才二十三四歲,不服得很:“如果成名是一種心理感受的話,我20歲的時候已經(jīng)有過了。”
“我指的是家喻戶曉式的成名?!?/p>
“我知道我能到達(dá)的高度?!?/p>
“你再說一遍?”
“我知道我能到達(dá)的高度。”
他都?xì)庑α恕?/p>
“你對新聞感興趣的是什么?”
“新聞當(dāng)中的人?!?/p>
可能是這一句,讓他最終接受了我,但就從這一天開始,我跟陳虻開始了無休止的較勁。
“不管你到了什么高度,你都是一只網(wǎng)球,我就是球拍,我永遠(yuǎn)都比你高出一毫米?!彼詈笳f。
切。
二
他待人律己的嚴(yán)苛誰都知道,我記得學(xué)鋒跟我說,每次被陳虻罵,“輕生的心都有”——“因為他說的都是對的”。
我剛做新聞的時候整個人都是蒙的,他在南院吃飯,大家從電視上正好看見我的節(jié)目,他立刻打電話給我:“有人說,這樣的人還是陳虻招的啊?你可別讓我丟臉。掛了?!?/p>
后來他看我的確很吃力,每天在工作上花很長時間想著怎么問,但是連自信也沒了,倒是對我耐心點了:“你得找到你的欲望?!?/p>
“我不知道怎么找?!?/p>
他說:“你要忘掉自己,才能找到欲望?!?/p>
我擰巴著:“怎么才能忘掉自己?”
“你回家問你的父母,你每天做的新聞,他們感不感興趣,他們想知道什么?他們的未知就是你的起點?!?/p>
他的意思是讓我回到常識中去,別一坐在主持臺上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問我媽和妹妹,后來直到我去了現(xiàn)場,塵土滿面坐在地震的廢墟上采訪災(zāi)民,新聞像一盆水兜頭澆下,我才理解了他說的忘我和欲望是什么。
“去,用你的皮膚感覺新聞。”他說。
三
“做節(jié)目什么最重要?”我問他。
“邏輯?!?/p>
邏輯有什么了不起?我在心里翻白眼。
“你認(rèn)識事物的方法太單一,沒有邏輯。”
我那個時候喜歡花哨的東西,小女生式的新聞觀。
“這種東西不可忍受,矯揉造作?!?/p>
小女生血上頭,眼淚打轉(zhuǎn)。
他還繼續(xù):“批評你不可怕,對你失望才是最可怕的?!?/p>
后來我才理解了他,阿城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說別的作家遇到事物,往往都繞過去了,但是陀“穿”過去了。他說:“這需要一種非常笨重又鋒利的力量?!?/p>
陳虻就有這個力量。別人往往要靠對事物的比方、暗示來達(dá)到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這也是一種高明。但陳虻從來不繞,他就是穿過去。聽他說片子,他說的東西,都是大白話,別人不會聽不懂想不到,但聽他說,就是真痛快。
后來再看周其仁談產(chǎn)權(quán)制度的書,非常抽象的事理,寫來酣暢淋漓,也是那種極其痛快的感覺,我當(dāng)時想到陳虻,明白他的力量就在于邏輯。
這個邏輯,實際上就是“真”,是“窮盡事理”。
四
“要寬厚?!彼麖囊婚_始認(rèn)識我說到最后一次,因為他老說“既然文如其人,為什么不從做人開始呢?”
我擰著:“你不要用那套真善忍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我?!?/p>
“你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記者,就必須這樣。”
“我不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記者,我只要做個合格的記者就可以了?!?/p>
“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因為這是我的生活?!?/p>
“可是我說的是對的?!?/p>
“我不需要完美?!?/p>
……
每次談,我都?xì)饧睌摹羞@樣的領(lǐng)導(dǎo)么?你管我呢?
過陣子明白點的時候,腆著臉再回去問他:“人怎么才能寬容呢?”
他說:“寬容的基礎(chǔ)是理解,你理解么?”
后來我做節(jié)目,常想起這句話“你理解嗎”,才明白他的用意——容不是道德,而是認(rèn)識。唯有深刻地認(rèn)識事物,才能對人和世界的復(fù)雜性有了解和寬諒,才有不輕易責(zé)難和贊美的思維習(xí)慣。
五
我去作新聞?wù){(diào)查,他就說了八個字:“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現(xiàn)在他走了,我才明白,耕耘本身就是收獲。
七年前,我趕上時間在東方時空開的最后一個會,時間坐在臺上,一聲不吭,抽完一根煙,底下一百多號人,鴉雀無聲。
他開口說:“我不幸福?!?/p>
然后說:“陳虻也不幸福?!?/p>
他是說他們倆都在職業(yè)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性命,不能輕松地把職業(yè)當(dāng)成生存之道。
陳虻對我說過:“成功的人不能幸福?!?/p>
“為什么?”
“因為他只能專注一個事,你不能分心,你必須全力以赴工作,不要謀求幸福?!?/p>
他是拿命來做事的,但我不認(rèn)為他的職業(yè)理想是英雄主義式的,他不是想建功立業(yè),他的獨立思考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知識分子。
我寫博客的時期,他說過一句話,“要服務(wù),不要表達(dá)”是說不要以優(yōu)越感自居,媒體的平臺不是用來表達(dá)個人見解與思想的,是提供觀眾事實與信息,讓他們來思考的。
我受教于他,一再重復(fù)這句話,理解了為什么康德說啟蒙只是自我的覺醒,不是傳教士式的自上而下的教導(dǎo)。在他身上,我理解傳媒這份工作所為何來——能夠為大眾提供一個公共空間,讓不知者知情,讓無聲者發(fā)言,讓異見者表達(dá),讓爭論者自由。
他尊敬這個職業(yè),忠誠于事物的本質(zhì)規(guī)律,他和這個世界的諸多沖突,并非因為他尖刻或者狹隘,只是因為真與偽是大敵。
六
他在病中,我一直不知內(nèi)情,只是給他發(fā)著短信,尤其在困境時,常常想到他。
因為過去總是有他,看著我,嘲笑我,打擊我,他從不夸我,但我知道他一直注視著我。
連偶爾樓梯上擦肩而過,我拍他一下肩膀,他也要總結(jié):“你現(xiàn)在成熟了,敢跟領(lǐng)導(dǎo)開玩笑了,說明你放松了?!?/p>
我哈哈笑。
但是,討厭的是,他永遠(yuǎn)是對的。
八年來,我始終跟他較著勁,他說什么我都頂回去,吵得厲害的時候,電話也摔。
今年教師節(jié),我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說:“好吧,老陳,我承認(rèn),你是我的導(dǎo)師,行了吧?”
在精神好的時候,他的短信回得很長,說他在深夜里好像能感覺得到舌頭上細(xì)胞一層層滋長出來,頭發(fā)茬子拱出頭頂,說“餓的感覺真美好”。
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也一直大睜著眼睛,沒有麻木和畏縮過,他跟我說過“人可以被打死,不能被嚇?biāo)馈薄?/p>
是他要求醫(yī)生不要搶救的,他想有尊嚴(yán)地離開。與他告別時,我握住他的手,溫暖柔軟。這是八年來,我第一次與他如此親近。
七
很久以前,陳虻對我說過,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沒有了記憶,或者沒有人來印證你的記憶,那等于死亡。
我曾經(jīng)對他的死感到憤怒,現(xiàn)在不了。
在這個混亂不堪的世界上,他始終向真而生,沒有泯滅過自己的心靈,并非因為他的道德,而是因為他對世界的認(rèn)識和對生命的熱愛。他是我們這個行業(yè)的標(biāo)準(zhǔn)和靈魂。
他的喪失,我們將要用漫長的時間來體會。
但是,只要我們心存對他的記憶,陳虻不死。只要我們不因為恐懼而變成我們最初反對的人,陳虻不死。只要我們尊敬和堅守這個職業(yè)的標(biāo)準(zhǔn),陳虻不死。只要我們?nèi)阅茉谝粋€片子中投入我們的淚水、情感和生命,陳虻不死。只要我們在人們都服從于錯誤和謊言的時候仍能站出來說“這不是真的”,陳虻不死。
(山西劉誼人選自《生活潮》200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