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繡兒同意嫁給陳方是因為媒人大舅媽對媽媽說的一句話，你看她那老實樣，有人要就不錯了，還嫌人家二婚年齡大呢。人家是城里學(xué)校的校長，說一結(jié)婚就將她的工作調(diào)到城里去呢!

其實，繡兒的腦海中一直轉(zhuǎn)著一個男孩兒的形象，那是她在師專讀書時的同學(xué)。她喜歡的，畢業(yè)時，為了留在城里工作，和一個城里姑娘結(jié)婚了。她很痛恨他，更恨自己管不住自己，人家結(jié)婚了，還忘不了，就一直想自殺，刀子都買好了?？粗鴷矊⒁坏赌苤旅牡胤阶聊ズ昧?，關(guān)鍵是她一拿那把刀，一對準(zhǔn)自己的胸口，不論怎么懊惱煩躁的心，都會在剎那間平靜下來，仿佛這個世界從來沒發(fā)生過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看來這把刀是能夠治愈抑郁和煩惱的良藥呢!所以在猶豫間就將自己要死的念頭耽誤了，一耽誤就將自己耽誤成快到三十的老姑娘了。

弟弟本來是好弟弟，但自打娶了媳婦后總找茬兒和她干仗。顯然后邊的指使人是弟妹。那個厲害精總看她在家不順眼。再說繡兒在附近的農(nóng)村中學(xué)工作了七八年也不順心，也許因為她不愛說話，更不會交往，不管怎么拼命地干工作，總是吃力不討好?？禳c嫁掉，離開家，也離開這所學(xué)校，這是繡兒做夢都想的事。

從相親到訂婚，繡兒覺得自己就是被大家牽來牽去的一只羊，那男人什么樣，她根本沒看清。煩躁時，她就將手握住自己那柔軟的小挎包，從挎包外邊摸摸那把刀。

繡兒不知道該為自己說點兒什么，做點兒什么。人家不來電話，不接她過去，她根本就不知道先聯(lián)系人家。弄得那男人握著她的手說，你老實得讓人心疼呢!繡兒就因為這句話，才好好地看看這個男人，才知道這個男人長得并不好看，但整體感覺倒不算惡心，看著還算順眼吧!若沒有剛才他說的那句話讓人覺得心暖，繡兒不會主動和他親熱，這會兒心里一熱，緊握小包的手就松開了，一頭鉆入他的懷中，嚶嚶地哭泣起來。婚期定得很快，婚禮舉行得也很神速。幸福的感覺和這婚事一樣，似乎都是從夢里突然鉆出來的。

新婚之夜，陳方給繡兒上的第一課不是性，而是做人的道理。他緊緊摟抱著繡兒躺在婚床上，讓幽暗曖昧的燈光和他動情的話語一起流淌。

陳方告訴繡兒，他心目中的妻子不應(yīng)該是女強(qiáng)人，應(yīng)該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人。他希望自己的妻子將心思全部放在家中，一定要給回家的男人一個有家的真感覺。繡兒一邊點頭一邊想，自己是真正喜歡家的，很愿意做這樣的女人，哪怕他天天很晚地回來，也愿意為他守著那盞燈，為他守著這個家……

陳方的話語很多，絮絮叨叨的像奶奶，聽在繡兒的心上很暖，就像寒冷的冬日走在溫暖的陽光下。她想命運(yùn)真的很照顧自己，自己正想要這種生活，命運(yùn)就給了這樣的生活，她本就該屬于這樣的生活。無欲無求，與世無爭，這是自己的本性。

繡兒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張如滿月的臉龐全是動人的光彩，眼睛如星星一樣亮，這讓一直凝視她的陳方心里一動，便緊緊抱住了她。

滿臉幸福的繡兒在陳方強(qiáng)有力的沖撞中，變成了一個盛滿幸福和鮮花的小船。但是她做夢都沒想到忘情的陳方在他們一起沖到頂峰時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媽的，我這輩子都經(jīng)了五六個女人了，頂數(shù)你最好!

天啊!五六個?一頓好好的美餐怎么就吃出一堆死蒼蠅!繡兒一下子驚呆，將頭伏在床邊就開始嘔吐。陳方也被自己的得意忘形嚇住。他還是反應(yīng)快的，緊緊抱住繡兒的身體，一邊親吻，一邊一個勁地說，我愛你繡兒!我愛你繡兒!不管我以前有多少女人，往后的三千寵愛都給你。

繡兒不相信陳方的話，但是木已成舟，她還能咋樣?夾著小包走，不會人情世故的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去生存哦!嘔吐后的繡兒覺得輕松了許多，在陳方的軟語溫存里，她只是一個勁地流眼淚。陳方說，繡兒，我以前錯過，那是因為媳婦跑了，我憋不住，就請你原諒我，你的眼淚和你的老實實在讓我心疼呢!繡兒流淚，卻又一頭扎在了他的懷中。她就怕他說，她的老實讓他心疼。在這個世上誰還會為她說這句話呢!但是她也后悔，結(jié)婚時沒把自己，的那把小彎刀帶來。

二

這一晚，繡兒和陳方正依偎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人敲門?？纱蜷_門后繡兒的腦袋嗡地一下，全身的血液就凝固了，人在剎那間變成了一個冷面羅剎，傲然站立在來人面前。

多虧陳方及時趕了過來，他熱情地向來人伸手招呼，程野，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那個為了自己留城負(fù)她的人才尷尬地笑著，點頭哈腰地走進(jìn)客廳來。

冷著瞼的繡兒甩袖就想往臥室走，誰想程野卻恬不知恥地喊，啊!哈!老同學(xué)，不歡迎啊?

陳方奇怪地看著繡兒問，你們是同學(xué)?

哦，啊……繡兒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那程野卻將話接過說，師專一個班的，她是我們班最老實最厚道的一個好人，大家伙都挺喜歡她的。

哼!喜歡什么!繡兒心里說。腦子里回想那時的情景，本來以為他真心喜歡自己，不過也是犢子一個。這樣想著的繡兒覺得自己的心里都是恨!

啊，是這樣!陳方說時仍用眼睛掃著繡兒。繡兒不知道說什么。急得想哭，索性一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

繡兒是不想出來給他倒茶上水果的，陳方催得緊，她覺得自己太忸怩，等這個犢子走后，自己也無法向陳方解釋，就出來了。從冰箱取了幾個橘子端上。又從熱水器接水沏茶，給兩個人倒上。然后依然冷著臉，目光不看程野地說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家常話，覺得自己和他們坐在一起難受，就起身回臥室了。

在臥室也是無法坐太平的，這世界還是太小了。怎么不管自己到哪里都有他的影子?自己是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工作的學(xué)校就是陳方的學(xué)校哦!更沒想到他這么不要臉，居然打著和自己同學(xué)的旗號找到家里來。怎么辦?

在不知不覺間，繡兒已將手上握著的幾瓣橘瓤，抓成一把流汁的醬。如果自己的那把小彎刀在身邊該有多好，可是上次回家想帶來，猶豫了半天還是留在娘家了，她有點兒擔(dān)心陳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刀。這個癖好畢竟不該屬于女人的。

透過臥室的門縫，繡兒看到陳方和程野居然嘮得很融洽，不時地爆發(fā)出一陣笑聲。這快樂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繡兒，漸漸地一些仇恨，就像一些應(yīng)該丟棄的物件，隨手放在了一邊。

程野走時，從衣袋中掏出一個報紙包，聲音略低地對陳方說，陳校長，這是我買給嫂夫人的新婚賀禮，你們大喜時，我出差在外沒有趕回來，這次補(bǔ)上。

繡兒快速地走出去，她想緊隨出門的他，將這包東西甩出去，但是在走進(jìn)客廳的剎那，她看到程野向他投來一束哀求的目光，相戀三年從來沒有過的一束目光，讓此時的繡兒愣在那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該做何事。

陳方送程野到門口，回來拿起那個報紙包，對還愣呆在那里的繡兒說，這小子，還挺出血呢。繡兒順過目光，看到陳方已經(jīng)打開那個紙包，手中拿著一對黃燦燦的手鏈。

時間不算太長，繡兒就聽說程野提升了十五中學(xué)的校長，繡兒正好工作在十五中?；蛟S這就是命!

三

以后的一段時間，程野就常到這個家來。

平時程野也太會來事了，時常打發(fā)媳婦，給他們送來一點兒這樣或那樣的東西。每次程野送陳方回來。左一個嫂子，又一個嫂子地叫著，好像繡兒憑空撿了一個兄弟似的。這樣繡兒與程野的隔閡與恩怨似乎也淡了許多。

市政府與教育局聯(lián)合給各個學(xué)校的中上層領(lǐng)導(dǎo)蓋樓，兩家又鬼使神差地分到一個單元。竟然對門。陳方大大咧咧地帶著繡兒到他們家去吃飯。

程野的妻子馮自英據(jù)說能耐大著呢，現(xiàn)在是商業(yè)城整個七樓服裝商場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啊!這人似乎很擅長與男人打交道，與陳方說話和繡兒說話不一樣。陳方也不知看護(hù)自己的妻子，和那馮自英不大一會兒就嘮得黏糊。

吃飯時也是這樣，好在程野很細(xì)心，時而找個理由給繡兒夾點菜或者與繡兒喝口酒，讓繡兒免去很多的尷尬，也讓繡兒漸漸生起對他的感激之心。她覺得要不是這樣，陳方看她的眼神都有點兒鄙視呢。畢竟繡兒太不會這些了。和程野的妻子比，自己不過是一個土老帽兒。

繡兒和程野關(guān)系的恢復(fù)，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兩家在暑假時還一起到北戴河旅游。

旅游的途中，馮自英愿意和陳方說話，就常和陳方走在一起。顯然她還是不喜歡繡兒，出身不對，性格不合。這怨不得誰。程野假裝吃醋，小聲嘀咕著說，還是城里人愿意找城里人啊!繡兒也覺得有意思。本來城里人就該找城里人做夫妻，偏偏兩個農(nóng)村人摻和了進(jìn)來，這不是命運(yùn)開出的玩笑嗎?

前面走著的兩個人談得很融洽，他們沒有時間理會后邊兩個人的心思。繡兒是尷尬的，她看出程野是高興的。大都是程野說，繡兒在聽。程野說的都是被城里妻子壓迫的苦難。他說，他很感謝繡兒，若不是繡兒和陳方的幫助，他得以在學(xué)校中當(dāng)官，怎能在城里女人跟前提高身價，說不定早就讓這城里的女魔頭虐待死了。

唉!看來農(nóng)村人在城里人跟前生活都難啊!繡兒天真地這樣想。這樣想著自覺很堅硬的心就柔軟起來。對程野或許是出自關(guān)心照顧的一些小動作小限神，接受起來就少了許多尷尬，多了幾分感動和溫暖。來到海邊，繡兒不會水，只試試探探地在水淺的地方玩兒，陳方嫌不過癮，一個猛子遠(yuǎn)去了。

繡兒的身上是帶著救生圈的。第一次下水，什么也不懂。將那彩色塑料的救生圈套得太往下了。一個浪頭上來，繡兒沒準(zhǔn)備就倒在了水里。想喊救命，一張嘴，自然就嗆了水。心里盼著旁邊的人，有誰幫一把，可是那些人似乎都在自己玩自己的，誰都不肯過來幫她。

雖然不斷嗆水，繡兒心里還是明白的，她想這下完了，自己是死定了，意志一消沉，就認(rèn)了命，不再掙扎，卻感覺被什么托了一下，張開眼睛看時，是程野正在身旁，水上的眼睛望著他笑，水下的手，一只托腰，一只在胸部使勁揉捏了一把。待繡兒在水中站正時，救生圈已經(jīng)被程野移到繡兒的上身，他人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游開。只是那掛著燦爛笑容的臉依然向著繡兒，讓往外嘔吐海水的繡兒滿臉的羞赧，仿佛回到那個充滿浪漫愛情的校園。

四

程野的狐貍尾巴露出來，就是在旅游回來不長的時間里。學(xué)校在教師節(jié)搞活動，程野那天還真是大出了風(fēng)頭。末了散時，還要將他的女下屬一個個送到家。最后就剩下繡兒和他時，故事發(fā)生了。程野不回家，非要邀請繡兒去茶吧喝茶。他說，繡兒，我打什么時候就等著這一天呢!在茶吧繡兒本是要和他談?wù)勱惙缴眢w有點不好的事情，希望程野能勸勸他?？墒沁@個程野總是沒心思聽陳方的事，繡兒一提就被他打斷。用有點色的目光盯著她，帶著酒意的口氣要求繡兒，坐到我身邊來!

如果你不來，那我就過來啦!幾次邀請不去之后，程野這樣說著一屁股坐在了繡兒的身邊。他的手輕輕地扶在了繡兒后背的頭發(fā)上，如水流一般，輕輕向下滑去。繡兒的肌膚激靈起來，宛若一條蛇游走在身后。繡兒倏地站起來，生氣地說，朋友之妻，不可戲，你老實點兒。

是的，是的。程野嘴里面說著，手卻還是沒閑著。你沒正經(jīng)的，我走了!繡兒說著就站起來，要從程野的前面過去。程野卻一把就抱住了她。繡兒有點沉迷這種擁抱，當(dāng)年在師范的校園中，他就經(jīng)常這樣抱著她。

程野的嘴巴要湊上來，明顯的酒味，將繡兒驚醒了。她掙不脫那有力的胳膊，就狠狠地在他的耳朵上擰了一把。

程野依然嬉笑著說，我想強(qiáng)奸你!當(dāng)年他媽的就是膽小，要不早干了你。

這流氓話更讓繡兒驚醒，她使勁煽了程野一個耳光，在程野的驚愣中鉆出他的懷抱。

回頭看程野時，看到他依然沒生氣，捂著臉呵呵笑著說，繡兒，你真狠。竟然下得去手打我。我們可是真心相愛過的。

屁!繡兒竟然也從嘴中冒出一個不雅的詞匯，繼而撇撇嘴說。相愛，不還是先將我拋棄?相愛最終不是和別人結(jié)婚了嗎?繡兒說著想起自己被拋棄后忍受的痛苦，忍不住小聲哭泣起來。

過來吧!繡兒，咱倆這輩子就是有解不開的緣分。程野說著再次伸出自己的胳膊。

繡兒倔倔地說，今晚你若是敢動我，明天就去火葬廠見我。

不動，不動，老實人一般都有一個倔勁，真是的。程野說著坐在茶座的一面端起水杯喝茶，一面說，啥時代了?你依然是個不開竅的山蛆。

繡兒不管程野說什么，悄然坐在茶座的另一面。她勸說程野，別這樣亂七八糟的，我們現(xiàn)在都有幸福的日子，別毀了它，再說我們應(yīng)該感謝那兩個人。如果不是陳方，你不可能這么快就成為一校之長；如果不是他，我張繡兒也不可能從農(nóng)村來到城里并且過上富足的日子。還有你家的那個馮自英，沒有她，你也不可能有今天。我們做人真的該感恩才對。

程野不滿地撇撇嘴說，你不說這兩個人還好，你一說，我就給你講講這兩個人的故事吧!有天教委開會，我覺得那會開得一點兒沒意思，就偷偷開小差從會場溜了出來，打算回家躺一會兒。誰知道一開門就碰到了那種事，這兩個家伙，不但防盜門沒反鎖，臥室的門幾乎是大敞四開……

后來程野再說什么，繡兒一點兒都沒聽進(jìn)去，就是覺得自己身體僵硬，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這種事對她來說幾乎是天方夜譚，讓她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應(yīng)對。自己就咽下這口氣嗎?這樣想著眼淚就流出來了，汩汩不斷地流成一條淚河。

繡兒，你別這樣。那些破事算什么啊!我比你進(jìn)城早，也早就司空見慣了。我家老馮男人多，她也不會死拽著你的陳方，只不過是玩玩，以后還是你的。這種事是犯不著生氣的，我每次到外地出差回來，沒等下高速就往家打電話，讓她將我不該看見的事情打理好。要是碰見多么難堪啊!這次也真是倒霉。陳方還以為我故意回去抓他們呢，對我大發(fā)雷霆。這對狗男女!我犯得上嗎?只是碰上了，我們大家都觸霉頭而已。

繡兒，我們都是來到城里奮斗的農(nóng)村人，我們沒有強(qiáng)大的靠山，也沒有那綿韌有力的關(guān)系網(wǎng)，天時地利人和什么也不占，我們在這里生活得都很艱難。我們只有無聲地忍耐，然后一點點艱難地強(qiáng)大自己，等待反抗的時機(jī)……

在程野絮絮不止的話語中，繡兒一點點地化解了冷凍凝固的自己，她覺得自己開始理解程野，覺得自己的心開始和程野一點點靠近，靠近的還有自己自打生來就很珍視的肉體。

程野伸手再次抱住自己的剎那，繡兒突然一激靈。一把推開了要解她衣帶的程野。不行，不行的，誰都可以亂，只有我不行，我媽不讓，菩薩不讓!繡兒一邊向外跑一邊大聲地喊出這句話。

跑出去的繡兒淚流滿面，她覺得，在這個世上，誰都可以亂，只有她不能，因為她從小就跟母親信菩薩!菩薩不允許人這樣!

這次回娘家，她給媽媽供的菩薩上了三炷香，走時，她帶走了自己的那把刀。她實在需要那把刀穩(wěn)定自己的心情了。

五

繡兒開始倒霉了，工作在程甄的手下，程野競給她小鞋穿。然后就去陳方那里埋汰繡兒，怎么不會干工作，人雖然老實，但脾氣皺巴，和同事不好好相處，更拿他這個當(dāng)校長的不當(dāng)一回事兒，讓他左右為難!陳方說繡兒，你在程野手下好好工作，千萬別以為我?guī)瓦^他，他又是你的同學(xué)，就太隨意了，他不管你，還有那幫老師瞅著呢!你們農(nóng)村人見識少，一旦覺得自己有靠山，就容易忘了自己是誰。

我真的沒有，也不是那樣的人。繡兒眼淚盈在眶中，但是她說不出話來。

繡兒沒想到程野這樣不是東西，那天從茶館跑出來。繡兒還覺得自己挺愧對他的。但是現(xiàn)在看來程野真的是很恨自己了。這恨讓繡兒又怕又傷心。

在陳方那里告繡兒的狀，只是程野做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他在學(xué)校瘋子一樣找她的碴兒。

有一次開會，程野校長在上面表揚(yáng)著別的老師，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咱們學(xué)校有這樣的教師需要大家學(xué)習(xí)，也有張繡兒那樣的老師需要大家伙的幫助，做為一名語文教師，竟然不知道怎么給學(xué)生留作文，只留下一個題目，讓學(xué)生自由寫。你老師不講，學(xué)生會寫什么?簡直是誤人子弟……

繡兒在校長的這番話中呆住了，大家的腦袋也都轉(zhuǎn)過來了，一道道目光如探照燈的光線刷地一下將繡兒罩在了里面。繡兒覺得自己的眼前一黑，繼而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正以最快的速度縮小，意識中縮小成一個小甲殼蟲了，正伏在桌子上委屈地蠕動。

繡兒知道大家伙都同情她可憐她，這種同情與可憐像一塊陰云，壓得繡兒的心中很悶。

這個程野校長真的是太會欺侮人了，他總注意著繡兒的一舉一動，有一點兒小事，他都能大大地渲染一番。他就是剛剛接待完上頭的局長縣長，一轉(zhuǎn)身的工夫，他也能發(fā)現(xiàn)繡兒的錯，繼而會對上頭說，我們學(xué)校這個女教師有點二百五。

繡兒真的感到怕了他，見他如耗子見貓，她也時常暗暗祈禱，希望程野校長能夠忽視她?？墒遣还苡玫模C兒覺得自己生活在越來越窄的夾縫中，想噓出一口氣，都難!無奈何中，只有偷偷把玩自己的那把刀。有時繡兒真想一刀結(jié)果了自己，可是這把刀真神奇，繡兒一握在手中，所有的委屈和無奈就都消失得無影也無蹤了。

六

陳方進(jìn)去了。說是什么吃回扣貪污了。繡兒不信，因為她的手中只有陳方與她的工資，其余別的錢真的一點兒沒有。把這些錢整體算算也就五六萬，陳方不可能吃過什么回扣，貪過什么污。

有人提醒繡兒說，；太伙都說是你們十五中校長舉報十三中校長。你去找他，讓他放過你家陳方。繡兒不信，說他不可能吧!他的校長可是陳方幫助提起來的。提醒她的人，不說話只是笑。繡兒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但她也懷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程野已經(jīng)不來家送陳方了。陳方碰了人家的老婆，本身就有短處在人家手里哦。繡兒始終弄不明白，程野到底是因為陳方占他老婆給自己氣受，還是因為自己不順從他給自己氣受呢?不管怎么說，兩個家庭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么和睦了，程野得不到自己，轉(zhuǎn)而用另外的手段去報復(fù)陳方也是可能的。于是繡兒決定找程野去。

她直接跟程野說，是你害他嗎?

程野說，不是的。

繡兒說，我家有多少錢，我心里有數(shù)，他不可能貪污吃回扣的。

程野冷笑說，傻女人，陳方貪污回扣的錢，也不可能放在你手里啊!你這沒見過世面的女人，他害怕將你嚇傻了。

你不要亂說他，他幫過你的。

我不亂說，可是我提個校長，他伙同他的同學(xué)收了我多少錢，你知道嗎?

你撒謊。我覺得陳方是一個有正氣的人。

呵呵，什么正氣啊?他在外邊有多少女人，你知道么?沒有你這樣傻的，我不跟你說。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他提拔培養(yǎng)出來的，但我也給了他大量的錢財，陪他一起嫖過不良的女人，最后他連我的媳婦都占了，你還讓我怎么報恩?再說他這次出事，我也要受牽連的。有人說我們各校校長聯(lián)合受賄呢!

看著程野的樣兒，不像裝的。繡兒也有點心軟，雖然她仍然不相信程野，但無路可走，還是說，不管怎樣，你一定想法救救他。沒有他，我不知道我以后該怎樣生活。這樣說著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流出來，哽哽咽咽地接著絮叨，在這里我兩跟一摸黑，沒有朋友，如果要證明你沒有害他，那你把他給我救出來。

行，程野轉(zhuǎn)動著眼珠說，畢竟我的初戀是你，我一定盡力而為?？墒怯行枰ㄥX的地方……他望著繡兒不說話了。

程野第一次就從繡兒的手中拿走了5萬，這幾平傾盡了她手中的和陳方所有的積蓄。繡兒就是想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營救陳方。

可是程野自打拿走這5萬之后，繡兒就不再見他的影了。繡兒著急，他不會拿著那些錢去玩兒吧?不行，這個犢子，真的不能太相信他，盡管學(xué)校放假，自己也必須去找他。

你幫我救得怎樣了?陳方還在里面。繡兒抬頭看他一眼，帶著哭腔說。

沒事的，我?guī)湍阏艺?。過幾天就能出來，也沒啥大事。不就是貪污兩萬塊錢嗎?這時候，不算啥事!

陳方?jīng)]貪污!有人檢舉，是莫須有的誣陷。繡兒帶著哭聲仍然為陳方辯解。

呵呵，那樣跟你說，你還執(zhí)迷不悟，好了，就算沒有。相信我們的檢查機(jī)關(guān)，會調(diào)查清楚的。程野一邊笑，一邊說，好了，好了，晚上6點吃飯你也去，讓你見識一下，我是怎樣替你家陳方跑的。好像我白拿你的錢，不給你辦事似的。

參加宴會的一共6個人，除繡兒外，其余都是男士。本來她不想去。但程野非常固執(zhí)，還蠻橫地說，我是為你，你不去好嗎?

繡兒覺得今天她也沒有別的選擇，順從吧!好歹他還是為陳方是為自己的。

程野本是知道繡兒不會喝酒，這時偏偏遙她喝。無奈何一沾唇就感到又苦又澀又辣，咽到喉嚨里的，就化成了小刀片，剜在那里火辣辣地痛。又加上心情不好，坐在這里就感到屈辱，不爭氣的眼淚，就嘩啦啦地流出來了。眾人難免驚詫，掃興之余是不滿。于是她努力控制自己，但是不管她怎樣強(qiáng)顏歡笑，每飲一次，那白酒依然如刃，那眼淚依然如汩汩而出的酒。

算了!程野把手中的灑杯使勁往桌子一礅，冷冷地斜睨著繡兒，對大伙說，沒勁。今天就到這吧!繡兒覺得瞼上掛不住，又不好意思抬起頭向大家道歉，只好低頭默默地擦拭不斷泉涌的眼淚。

一行人走出酒店的門口，繡兒想回家，程野和繡兒共一個出租車，并沒有一起回家，而是讓司機(jī)開進(jìn)一個陌生的小區(qū)。繡兒疑惑又警覺地問，這是哪里?你帶我到這里干什么?程野不說話，將她拽下車，一邊摟了她的肩膀往里走，一邊小聲地說，為你家陳方送禮去。

電梯中無人，程野摟她更緊，一邊在胳膊上用勁，一邊說，等我為你把這一切做好!你得好好謝我!說著，將酒氣逼人的嘴變成烏喙，在繡兒的臉頰上狠狠地啄了一下。

在那戶人家，繡兒親眼見到程野將一個厚厚的信封擱在了那人家的茶幾上。他和那人說的都是閑話，顯然是以前已經(jīng)把話說透，此時是心照不宣的樣子。

深夜，繡兒躺在自家的床上，睡不著，她不斷地用手抓緊那把刀，盡管那冷冰冰的刀刃不斷地帶給她一些撫慰，她還是不能入眠。她想不管救得救不出陳方，她有一天還是一定選擇自殺，因為在這個世界自己活的一點意思都沒有。這樣她抱著那把小彎刀一直睜著眼到天亮。

七

陳方出來了，不是因為程野的運(yùn)作，而是因為有病。保外就醫(yī)。到醫(yī)院里一查。幾乎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肝癌晚期。醫(yī)生說，不行了，準(zhǔn)備后事吧!繡兒只知道哭，一點也拿不定主意。陳方的女兒夏影不干。非要讓父親住院化療，并且準(zhǔn)備換肝手術(shù)。繡兒掏不出錢給陳方治病，她向程野要那5萬。程野說，為救你家陳方出來，早花光了。你不是也看著我給人家掂過去了嗎?繡兒感覺不對，也說不出理由來，只有瞎哭。

與陳方也過這么長時間了，輪到有事拿不出錢來，也實在說不過去。不止陳方的女兒不用好眼睛看她，就是連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都嘀嘀咕咕，好像她眼看著陳方要死，要留后手，不肯往出掏錢似的。何況陳方是知道她手中最少有5萬塊錢的。病人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繡兒要解釋，連個機(jī)會都沒有。看著陳方看她的目光，越來越生疏，她真想一頭撞死在陳方的病床前。

從醫(yī)院趕回家熬了雞湯，等她將雞湯送到陳方的身邊時，掙扎起來的陳方，端起來，連湯帶盆沖著她就砸了過來。

繡兒以為陳方是恨她不拿錢救他，卻聽那病人在激憤中嘰里咕嚕地大罵，聽不太清，好像是“一對狗男女”“滾蛋”這樣的話。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夏影對繡兒說，你不配再做我爸的妻子了，回去收拾收拾你自己需要的東西走吧!房子要賣了，給我爸治病。

為什么?繡兒問。夏影說，剛才有個校長來過。繡兒問，你說的是程野校長?夏影說，是。繡兒把牙齒咬了起來想問什么，沒問。就聽到夏影說，這個程野校長是來看望爸爸的。在爸爸跟前好個哭，一邊哭一邊懺悔，總念叨這么多年爸爸怎么幫他，說他自己對不起爸爸，酒醉后玩了他的后妻……

繡兒驚呆了，她一點兒都沒想到這個男人人性的惡劣竟然到了這種地步，繡兒真想大聲地對陳方喊她沒有，可是看到陳方那兇狠的樣子，她知道此時她說什么，陳方都不會信的。

他知道肝病患者最怕酒和氣，以前讓酒，現(xiàn)在用氣，目的只有一個，你快點死!什么懺悔，什么哭訴，分明是軟刀子殺人，嫌陳方死得太慢啊!繡兒氣得嘴唇都咬出鮮血來了。

繡兒無法為自己解釋，在沉默中好歹穩(wěn)住自己發(fā)抖的身體。她真想回到病房對陳方說一句，我沒有和他有過那種關(guān)系，我的心始終是愛你的?？粗耖T神一樣守在病房門口的夏影，她只有深深地嘆出一口氣，心說，走吧，現(xiàn)在平白被人誣陷了，連解釋的權(quán)利都沒有……

現(xiàn)在怎么辦呢?繡兒一邊往出走，一邊覺得自己就是走入深淵。

繡兒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在家中睡了一大覺。醒來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很興奮，繡兒把手中的刀舉到陽光里，她嘗試著倒拿刀鋒，將刀尖抵上自己的胸口，突然覺得有一股徹骨的寒氣直透自己的心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繡兒想，這回我該死了，多少年要自殺的愿望終于在今天要實現(xiàn)了。

想到死亡，繡兒沒有恐懼，反而有種靠近的幸福。刀鋒揮起的剎那，繡兒感到神清氣爽。

電話就在這時響起來了，繡兒接過，竟然是程野打來的。程野在那頭輕笑著蛻，被陳方休了，沒自殺吧?

自殺?哦，我正想呢。繡兒突然望著自己手中的刀笑起來說，可是你一來電話我就不想這樣自殺了。

恨我嗎?

恨你?恨你什么?我只是在恨我自己。我不該到城里來。如果我不到城里來，如果不再碰到你，你說我的人生還有你們的人生是不是該是很好的?

人這一輩子有時候就是緣分，該在哪里享福受罪，是逃不掉的。就像你和我的緣分解不開一樣。

多么不可思議。

我什么都沒有了，怎么辦?

跟著我唄!

跟著你干什么?

什幺都干，一直到死。

你想死嗎?

屁話，誰想死啊!

可是我真的想死啊!

你也死不了，我等你死三天了，你不是還活著嗎?像你這種老實人，連死的勇氣都沒有。

是嗎?從你師專畢業(yè)拋棄我那天，我就經(jīng)常想自殺。

你也就是想想，另外我想告訴你，讓陳方拋棄你，一方面是氣氣他，讓他死得更快；另一方面也是讓你投奔我。因為你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我。

是么，投奔你有什么好處?

呵呵，老實人也知道討價還價了。投奔我，你就不會寂寞唄。投奔我，我們農(nóng)村人就真正站在了一個戰(zhàn)壕里。

我不投奔你，還真的不行哦。

這就對了，過來吧，今晚還在酒店為你獲得自由接風(fēng)。

好吧!我去。

呵呵!繡兒笑了起來，心里卻在想，如果死在他的面前，怎么也比死在自己的家好，他不管怎么沒有人性都會為自己收尸吧!

繡兒就是帶著那樣簡單的想法和程野見面。所以繡兒去時還好好地精細(xì)地打扮了自己，將藏在骨子里的漂亮一下子都展示出來了。

繡兒推開那個包房門時，程野驚呼著從一個男人身邊站起來。啊!好漂亮啊!繡兒。

繡兒羞赧地站著，她沒想到這場面里只有兩個男人，她以為程野一定會再叫一大幫狐朋狗友的。

這是賈部長，這是我的朋友繡兒。程野這么介紹著，讓他們都坐下，就大呼小叫地讓服務(wù)員上菜。繡兒吃不下，她只是簡單地象征性地吃點兒。不只是胃里有火，而是因為那個男人不斷打量繡兒的目光。繡兒實在不知道程野葫蘆里到底賣著什么藥，為什么要讓她來陪這個大人物來吃飯。

好好替我陪陪他，他操持著我的前途命運(yùn)呢。倒酒的時候，程野伏在繡兒耳邊，小聲地對她說。繡兒明白了，明白自己就是全身心地跟著程野。也不過是他的一把工具。這讓她很寒心，所以在端起酒杯要喝酒的時候，她使勁地看了一眼程野，心想自己今天是死定了，但愿自己的死，能喚起這個人已經(jīng)滅絕的良心，希望他以后活著能夠懂得珍惜愛他的女人。

一直看不到繡兒醉，這兩個男人似乎也著急。繡兒索性自己裝出了醉態(tài)。她這醉態(tài)一顯露出來不要緊，程野趕忙站起來說，我上洗手間去一趟。

程野一走，繡兒就知道過來摟她腰肢的男人是什么用心了。她使勁一甩，就脫離了那個男人。繼而抓緊自己的包向外走去。

程野從男廁推門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面對他的繡兒正將一把刀抵在胸間。眼睛望著他，一臉的慘笑。

不要!程野奔過去，搶刀撕扭，那把刀像一條有靈性的小蛇，調(diào)離繡兒的胸口，直奔程野的胸膛——

沒想到發(fā)生的事情竟然順其自然地發(fā)生了，望著撒開兩只手倒下去的程野，繡兒驚呆了。她哆嗦著，不相信剛才殺人的那個女人會是自己。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我張繡兒老實厚道三十幾年，被逼無奈只想自殺，不知怎么卻成了殺人犯哦?她不由得放聲痛哭起來!

月光照進(jìn)這個殺人現(xiàn)場來，沒有照射那駭人的血跡，只靜靜地照射著繡兒如滿月一般單純明媚的面頰，還有那對眸子，裝滿了痛苦和無奈……

潘鳳琴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