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中生涯開始的第一天，我穿著新的校服坐在周曉的自行車后座上。

周曉一邊騎車一邊吹著口哨。路過巷子口的那個小水坑，他吹了聲口哨軋過去，濺起的泥點污水，統(tǒng)統(tǒng)落在我潔白的校服裙上。

好心情沒了大半，抱怨他，周曉，泥巴濺到我衣服上了，讓我上學第一天怎么見人啊?他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無所謂的態(tài)度，沒關系啦，反正你人好看，衣服臟了再洗不就好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最討厭他這種態(tài)度了，見已經快到校門口，便跳下車，不理他轉身走掉。

校園簽到處，圍了很多新生。我擠過去，嚴肅的教導主任坐在中間，頭也沒抬地問，名字?我說，許多。周圍開始有嘈雜的議論聲，她就是入學分數最高的許多啊?她長得還蠻好看的，哇，她怎么穿臟校服上學啊……教導主任推了推眼鏡，抬頭看我，又清清嗓子，周圍安靜下來。她說，許多，高一(1)班，可以先回教室了。

我退出人群，抱著書包站在角落，想擋住被泥巴弄臟的裙子，我不喜歡因泥巴裙招惹來的眼神。正不停搜索周曉蹤影的時候，有人拍我的肩。他說，許多同學，也許你需要這個。說完遞給我一包濕巾。我抬頭望他一眼，長長的睫毛，眼神誠懇。這是除了周曉之外我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另一個男生的眼睛。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接過來說謝謝。他瞇起眼睛笑，說沒關系，我叫趙默笙，高你一級，以后有事可以隨時找我。

抬眼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抱著肩、對著我們吹口哨的周曉。我說學長，真的謝謝啊，先走了，再見。斜背著書包的周曉，校服領帶也扎得歪歪扭扭，外套搭在肩上，活脫脫一小流氓。

二

周曉是我男朋友，我跟周曉同一年上學。上學的第一天，老師點名，點到我的時候，他就開始起哄。又編什么兒歌，許多許多，許許多多，許多許多，沒有耳朵。還帶領他一幫臟兮兮的同伙弄臟我的白裙子，說什么這樣才像他們小學的人。每次弄得我都哭得幾乎休克。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終于良心發(fā)現，跟大家宣布，我是他的女朋友。剛剛畢業(yè)的老師樂了，你小子才幾歲，知道什么是女朋友嗎?周曉特別認真地說，我知道，我要保護的女生就是我的女朋友。

周曉跟我說，許多，以后你得跟著我，我讓你干嘛就干嘛，你聽話我就不欺負你了，好嗎?我說好。因為我不想讓他們再弄臟我喜歡的白裙子。

小學三年級的周曉開始接我上學，不許別人欺負我。他媽媽做紅燒肉的時候，他會舍不得吃完偷偷地給我送一碗。他還是不好好學習，卻督促我認真聽課，威脅我說，他不會的東西如果我講不出來，他就揍我。

初中的時候，我們上的初中是全市最亂的中學。在這里周曉為我打過無數次架，被記過無數次過，卻從沒讓我受過一次委屈。他說，許多，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考出這里。那時候學校里隨處可見牽手接吻擁抱的一對對情侶，他們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fā)，身上打著各種環(huán)。周曉也和他們混在一起，有時候有人起哄，叫我和周曉也親一個親一個。周曉就會發(fā)很大的脾氣，說，看你們的德性，我家許多是純沽的公主，能和你們一樣嗎?

周曉從來不讓我和他一起逃課，也從來不帶我跟他那幫狐朋狗友出去玩兒?？墒撬性僦匾氖?，也不會忘記晚上按時送我回家。就算他跟人打麻將到天亮，也依然會按時騎著他的破自行車送我上學。

我習慣了有他在身邊的日子。我知道喜歡周曉的女生其實挺多的，大都喜歡他那痞子樣。他總說，我有女朋友的，我小時候發(fā)過誓，不能對不起許多的。大家都以為我們如何親密，其實只有我倆才知道，被周曉叫了好幾年女朋友，我們連手都沒拉過。

中考那一年，我和周曉說，我不想去市～中了。他第一次和我生氣，說全校就你考一中沒問題，你為啥不想去了?那不是你的夢想嗎?我說沒什么，我害怕，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真的不知道，生活中沒有他會是什么樣。

初中最后一年，周曉拼了命地學習。他說，就為我那句話，他拼死也要上一中。他確實很聰明，可是底子太薄弱了，離分數線還是差了一點兒。聽說，最后他是跪著求他爹，讓他自費上一中的。當他興沖沖地拿著錄取通知跟我報喜說又可以一直陪伴我的時候，我哭了。

三

新學期步入正軌之后，我經?？匆婇_學那天送我濕巾的趙默笙。他高我一屆，是一中的學生會主席。給各班學委開會的時候他會說，許多，有個比賽你報一下名；或者站在我們班級門口叫我，許多，你出來一下，有通知給你。他的校服白襯衫總是一塵不染，正正地扎著深藍色的領帶，連西褲的褲線都是筆直。

周曉還是老樣子，每天放學的時候叫我去他們班拿書包，出了校門走七八個轉彎，到狹小潮濕的游戲廳找他。有時候他玩得正興起，我就站在他身后等他，經常被那里的煙霧熏紅了眼睛。

上了高中的周曉不再說自己是我的男朋友，他說是因為太多女生追他，怕我影響他的桃花?？墒撬母鐐儍豪钐K蘇告訴我，周曉說，一中不比在初中那會兒，這里沒有人敢欺負人；不能跟許多走得太近，她是好學生，走太近對她不好。于是我明白了為什么每次上學周曉都把我?guī)У诫x學校100米的地方就讓我下車，于是我知道了為什么他不等我一起放學，而讓我來這兒找他。他是個簡單的孩子，所有的事情，他覺得怎樣，就是怎樣的。

趙默笙拉我進廣播站，拉我進學生會，他讓我的生活前所未有地充實起來。于是我跟他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他教會我很多的東西。他讓我陪他一起做藝術節(jié)的策劃。于是我們每天一起吃午飯，討論著每個節(jié)目的細節(jié)。說到高興的時候，他會笑起來，瞇著眼睛說，許多，你真是個有見解的女孩兒。第一次有人這樣夸獎我，于是我偷偷地紅了臉。

那一年的藝術節(jié)是我和趙默笙主持的。我生平第一次穿著晚禮服站在舞臺上，緊張得無以復加。在后臺，趙默笙拉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溫暖，似乎有能讓人心安的力量。他說，許多，你今天美極了。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我覺得心似乎被什么觸動了，小小地泛起甜蜜。

上臺的時候，周曉他們班的方陣喊得特厲害，許多許多許多。我能看見周曉在比比畫畫和旁邊的同學說著什么。我想他一定又在跟人吹噓，看見沒，許多，那美女是我女朋友。他以前總是這樣。想著想著，心里突然對周曉產生了一點厭惡，一點點。我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趙默笙，燈光灑在他身上，穿著燕尾服的他，更像個王子，仿佛世界，只剩他一人。

演出結束后，趙默笙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他說，許多學妹，幫我忙活了一個月，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請你吃飯好嗎?就當做報答你辛苦的謝禮吧。我想不出理由來拒絕。

出了音樂廳天已經黑了，趙默笙帶我去吃麥當勞。我局促地坐在小小的凳子上，趙默笙笑著問我，想吃什么。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說我沒來過這里，不會點餐。我以前真的沒去過麥當勞，肯德基也沒去過。不過在這個小城剛開第一家肯德基的時候，周曉偷了他爸爸的錢，跑去給我買了一份套餐。那天下雨，兜里連坐車的錢都沒剩下，他把吃的藏在懷里一路跑回來，看見我就興奮地拿出來，他說，許多你看，我給你買了什么。他把漢堡拿出來的時候，漢堡已經被可樂泡得軟了。他跑得太快了，可樂灑了都沒發(fā)現。他期待地看著我，說電視里演的女孩子都愛吃這個，我買了給你嘗嘗。我接過來，心里難過得要命，他的身上都被雨水打濕了。他催我說，你快嘗嘗。我問他，你吃了嗎?他說，我吃完了，我也吃的這個。我含著眼淚咬著漢堡，他蹲在一邊問，好吃嗎好吃嗎?然后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我說，周曉，我吃不了，剩下的你吃吧。就這樣推脫了好久，直到最后完全涼掉。

想著想著，趙默笙點餐回來，端著滿滿一托盤。他說，點了兒童套餐給你，送了個小狗，我看很可愛，可以掛在鑰匙上，想你一定會喜歡。我接過小狗，小小的身體，大大的眼睛，似乎在訴說著什么。

我突然想起，這是我第一次沒和周曉一起回家。

四

周曉的脾氣越來越壞，在學校打架已經被記過。他的身邊多了一個染火紅頭發(fā)的女孩子，他們叫她王肖靜李。第一次在游戲廳見她的時候，她趴在周曉的背上，動作無比親昵。走近他們的時候，她身上的劣質香水嗆得我直打噴嚏。

我走過去，說，周曉，我要回家了。周曉習慣性地放下手里的游戲起身。他背上的王肖靜李冷不防被摔了個正著。王肖靜李等著周曉拉她起來。周曉已經走出一段距離要出門取車了。

回家路上，我跟周曉說，以后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能不能讓她別用那么劣質的香水呀?今天被嗆到啦。周曉嗯了一聲，不知道為什么他最近的話總是特別少。

這個時候趙默笙已經開始給我寫情書。他會寫很美的詩歌，他說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的短裙上帶著星星點點的泥巴，報名的時候局促可愛。他說喜歡和我說話，因為我不像別的女孩子一樣驕傲浮躁。他說每次和我在一起他都很開心，很放松。他說我從來不懂得打扮自己，卻美麗得像個天使。他用了最美好的語言贊美我。

我知道，一我也是喜歡他的。我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藏在書包的最底端。我總覺得他和我們這些生長在小巷里的孩子是不一樣的。他住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居民區(qū)，在他家?guī)缀蹩梢愿╊麄€城市。他就好像一個太陽，永遠都是那樣的耀眼奪目，散發(fā)著他的光和熱。

我喜歡和他在。起，沒有烏煙瘴氣吵鬧的游戲廳，沒有粗口臟話，沒有凌亂的網吧。他和我分享他最喜歡的小說，在午后給我講他的旅行經歷。他帶我和他一起上晚自習，一人一個耳機聽王菲，聽阿桑，聽一切美好而悲傷的歌曲。

我不和周曉一起回家了。我跟他說，我要和同學一起上晚自習，會考就要來了，學習很緊的。你也有了你要陪伴的人，所以，我就不去找你了。周曉猶豫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沒說，只告訴我注意安全，晚上小巷很亂。

和趙默笙一起的日子，生活漸漸充滿了色彩，我終于知道，世界并不是似小巷一樣到處都是陰霾和垃圾。我開始不喜歡那條小巷，我從來沒讓趙默笙來過這里。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生活環(huán)境。可能藏有一抹私心吧，如果他知道我是生活在這樣混亂的環(huán)境里，他還會喜歡我嗎?我還會是他心中那個純潔的公主嗎?

有時候和趙默笙在校園里走，會碰見周曉。他在一幫男生中間，對著我們吹口哨。他一樣會跟著他們起哄，呀嘿，挺般配啊。我沒有看周曉的眼睛，趙默笙問我，認識?我搖搖頭，不認識。趙默笙呵呵地笑，他說，我的女朋友太漂亮了，還真怕別人把你搶走呢。然后拉起我的手，我的心里卻有點兒不是滋味。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和他說謊。是不是因為，我太在意他?

周曉還是在家門口堵住我，一貫吊兒郎當不屑的樣子，他說，喜歡他?我抱著書包，嗯了一聲。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腦袋，說行啊，許多多長大了，也有別的男生保護了。以后要是他欺負你，告訴我啊，我一定饒不了他。然后轉身走了。認識他這么多年，我第一次覺得他的背影是那么單薄和孤單。

之后，我在學校再沒見過周曉，聽說他退學了。去游戲廳找他，那個叫王肖靜李的女生夸張地坐在他的大腿上。我說，周曉，你出來。周曉抽著煙，抬頭看了我一眼，說，許多，你來了啊，什么事啊，在這說吧，正忙著呢。

我走過去，一把拉下他腿上的王肖靜李，拉著周曉就出了游戲廳。我說，周曉，為什么不讀書了?他無所謂地告訴我，沒什么，本來就不是念書的料，早不念也能為家里省點兒錢。他說，許多，以后你不要再來游戲廳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到時候哥們兒請你吃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氣得給了周曉一耳光，我說周曉，你真讓我失望。是誰說要走出小巷的?是誰說要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的?他笑了，說，許多，那只是你一個人的幻想和傻話而已，能走出去的是你，跟我無關。這一耳光真挺疼的，以后沒事別聯(lián)系了，省得別人誤會。

五

沒有周曉的日子，似乎世界都清凈了，連學校都安靜得可怕，一點兒新聞也沒有。同學們好像突然間變成了學習機器，天天都是學習和奮斗。

我對趙默笙也越來越依賴，每晚下自習他都會送我回家。我總是讓他送到前兩條街，然后目送他走掉，自己再一個人沖過那條小街。以前和周曉走的時候，從來都沒覺得這條路是這樣的漆黑和漫長。

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我不知道何時得罪了人，在他們瘋狂扇我耳光的時候我都忘記了呼喊。

世界總是很小，同學小眼鏡發(fā)現了街角里的我，她不停地問誰干的誰干的時候，我只說了一句，別告訴周曉，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假請了三天，臉上的紅腫才消去了一些。

上學的時候趙默笙擔心得不得了。我說沒事，只是突然發(fā)燒感冒，忘記了告訴你?？吹剿I來的一堆好吃的和藥片，我的鼻子突然就酸了。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開始掉眼淚。趙默笙慌了，連忙賠禮道歉，說沒有照顧好我，讓我生病了。也沒有及時關心我，都是他的錯。可是要我怎么告訴他，我難過，是因為我突然很想很想周曉。

日子看似平靜了。在上課的一天，小眼鏡突然沖到我們班，拉起我就跑，弄得我莫名其妙。她邊跑邊哭，說出事了出事了，周曉出事了。我的心突然狂跳不止，我說怎么了怎么了?她說，上次你被人欺負，周曉知道了就去給你報仇?？墒撬讶思掖驂牧耍仲r不起錢，現在警察來抓他了。

小眼鏡說，其實每次你回家，周曉都會在巷子里等你的，看你安全到家了才放心。可是那天他突然被人叫走了，而你卻出事了。周曉知道后發(fā)了很大很大的脾氣。他自己不去看你，叫我去，我說你沒事，就皮外傷。他就開始哭，像個孩子，說自己沒有保護好你。怎么辦啊多多，怎么辦啊?許多你知道嗎?其實周曉一直都是那么的愛你啊!

小眼鏡哭得撕心裂肺，我卻突然平靜下來。我去找趙默笙，我知道他爸爸是很大的官。我說趙默笙，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很痛快地答應，他說許多，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滿足你。我哭著說，趙默笙，你能不能求求你爸爸，找人幫幫周曉，他要是進監(jiān)獄，這一輩子就都毀了。

六

趙默笙求了他爸爸。周曉最后沒事了。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是我們這些小巷里的貧民所能主宰的，甚至更多的時候，我們沒有地方可以講道理。我終于意識到，趙默笙，我和他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

周曉收拾了行囊要去南方。他說許多，謝謝你。這些年，我總以為我能保護你。照顧你，可最后還是虧欠了你。你要好好的，等我闖出了名堂我就回來看你。你要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這樣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

我跟趙默笙說，這么久給你添麻煩了。我覺得我還是不適合戀愛，我想好好學習了。分手的那天，趙默笙一直都沒有看我，可是我卻依然看得見他的眼淚，緩緩地落了下來。其實周曉說得對，我一直夢想走出小巷，可我身上，始終有小巷深深的烙印。不管趙默笙給我的世界是多么美好，那都只是他的，不是我的。我要自己一步步堅實地走出來。

七

趙默笙轉學了，從此再無關聯(lián)。我生命中，重要的兩個人，就這樣以不同的方式離開了我。也許一個天南，一個地北。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給周曉發(fā)了電子郵件。我說，我已經考上大學了。小巷也要拆遷了，家里的變化很大，有時間回來看看。

掛在鑰匙上的麥當勞的小狗，已經被我洗得褪了色?，F在已經出了新的樣式。

在公車即將到站的時候，我輕輕地摘下小狗，把它放在座位上，跟它說，再見。

再見，那段歲月。

我想你。我一直，想念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