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峰
母愛,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濃墨重彩用盡最美好的詞匯來贊頌、謳歌?!懊夏笓襦彙薄ⅰ霸滥复套帧?在我國家喻戶曉,老幼皆知。我的母親李梅果(1906年3月——1990年11月28日),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農家主婦,當然沒有“亞圣”、“民族英雄”之母和革命先輩那么崇高的思想境界和胸懷。然而,她那慈祥、善良、純樸,對子女無微不至地呵護、關愛和明理育人的良母形象,卻永遠留在我的腦跡。
一
母親是個苦命人。她30歲那年,我父親患腦溢血與世長辭。一個年輕的寡婦,拉扯著我們4個年幼無知的孩子過日子,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那時我僅4周歲,哥哥7周歲,弟弟2周歲,妹妹還在母親的腹中尚未出生,又逢亂世。不久,“七七事變”爆發(fā),日寇的鐵蹄踏進河北大地。國民黨軍隊南撤,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政權尚未建立。在我們家鄉(xiāng)——冀中平原這片土地上,形成“政治真空”?!坝袠尵褪遣蓊^王”。散兵游勇、土匪惡棍,橫行鄉(xiāng)里,打家劫舍、攔路搶劫、綁票勒索,鬧得人心惶惶。一些大戶雇人看家護院,有的還買了槍支彈藥,我家不是大戶,雇不起人,沒此條件,也沒必要。然而,母親懸著的心怎么也放不下,擔心我們三個男孩子被綁架。因為我父親在世時是個商人,受雇于上海一家皮莊給東家當“掌柜的”,也叫“經理”,掙了些錢,蓋了處在全村來說最好的房子。他死后,留下的錢母親不敢在家存著,就交給我父親的一個朋友入股做買賣,后來說“爆了股”,賠光了,實際是被人騙了,一下子家底就空了??墒窃谕馊搜劾?我家還是個殷實戶。母親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兵荒馬亂的,有點準備好?!睘榉啦粶y,母親把我舅叫來,悄悄把院內用磚壘的上房梯子改造成暗室,偽裝好出入口。每天晚上,她把我們哥仨藏在暗室睡覺,囑咐我們聽到外面有什么動靜也不要怕,不要哭,不要說話更不準大聲喊叫。自己一人扛著不測事件的發(fā)生。這種勇氣、智慧和對孩子無私奉獻的精神,令我終生難忘。
記得我上小學的前一年,左腿上長了塊瘡,爛了個窟窿,很疼,一瘸一拐地走不了路。母親又心疼又著急。那時缺醫(yī)少藥,本村無人能治,她就背著我到三里外的鄰村小士莊求醫(yī)治瘡。母親纏足小腳,又背著四十多斤的我,實在吃力,沒走一半路程就氣喘噓噓,汗水淋淋,腳痛得邁不開步了。我心疼娘,硬要下來自己走,試了試,疼得走不了。我倆只好坐在路旁休息了一會兒,母親咬咬牙,又把我背起來,繼續(xù)往前走,邊走邊打聽,終于找到那位治瘡醫(yī)生的家。就這樣,三天去一趟,一連去了三、四趟,我腿上的瘡才好了,母親才笑了。至今,我腿上還有這塊瘡疤,每看到它,就想起恩重如山的慈母,想到她為我們吃的苦、受的累。
二
母親是個文盲,居家過日子,深知做“睜眼瞎”的難處,下決心讓我們幾個孩子盡可能的上學讀書受教育。她常說:“再苦再累也得供你們上學。”
哥哥在本村小學畢業(yè)后,為了讓他繼續(xù)上學,母親把我和弟弟、妹妹托給一位可靠的大娘照管,帶著哥哥去了北平(那時北京叫北平),找到那位騙了我家巨款的人,寒喧幾句后,開門見山地說:“那錢,賠就賠了吧,做買賣,哪能光賺不賠?不過得求你件事,這孩子就交給你了,供他上學,中學、大學,一直供到底。”那人一聽,不知是良心的驅動還是心虛理短怕吃官司,也很痛快,滿口答應,說:“好,就按你說的照辦。”從此,哥哥就在北平育德中學讀書。中學畢業(yè)后,北平解放前夕,他同一批青年學生一起,出城進了解放區(qū),投奔共產黨,在正定聯大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天津華北供銷總社工作。
送走哥哥后,為了我能上學,母親操的心也不少。開始我是在本村(束鹿縣裴辛莊)上的小學。我村屬解放區(qū),但距日寇統治的辛集鎮(zhèn)僅八里路,敵人經常來掃蕩,抓人、搶糧、強奸婦女,無惡不作。學校發(fā)給了每個學生兩種書,一種是晉察冀邊區(qū)政府編印的抗日課本,一種是日偽政府的課本。平時讀抗日課本,敵人來了就把抗日課本藏起來,拿出日偽課本放在桌上裝樣子。1942年日寇對冀中解放區(qū)發(fā)動大掃蕩,環(huán)境越來越殘酷,村里的學校被迫停辦了。那年我才十歲,正上三年級,沒學上了,輟學在家兩、三年,幫娘做些輕微的勞動,學紡線、鋤地、拾柴禾。雖然減輕了母親一些負擔,可母親并不高興,而是心急火燎地到處奔波求人情,托門子,好不容易在辛集鎮(zhèn)給我找了個能寄宿的小學校,上到初小畢業(yè)。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后,共產黨重教育,辦學校,區(qū)政府所在地的小士莊有了完小,母親讓我到小士莊上學,這時我已娶了媳婦,她也愿意去上學,跟母親一商量,她爽快地答應下來,說:“上學念書學本領是好事,就一塊去吧?!碑敃r,在我們這一帶,閨女上學的倒是不少,新媳婦和丈夫一塊上學的事是獨一份,立刻轟動了全村,成為街頭巷尾鄉(xiāng)親們議論的佳話。我們倆在小士莊完小畢業(yè)后,我考上了束鹿師范。那時新中國剛成立,百廢待興,用人單位很多,我還沒畢業(yè)就被縣團委選去當了干部,后來成了河北省小有名氣的記者、作家。媳婦報名參軍,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了。
弟弟小學畢業(yè)后,不想給母親增加負擔,毅然決然報考了縣保險公司,參加了工作。家里只剩下妹妹跟娘作伴了,妹妹小學畢業(yè)后要考辛集中學。這一回,母親猶豫了,說:“都去了,誰跟我作伴?”妹妹說:“我先去試試,考不上就回來,考上了再說?!泵妹迷谀赣H的教育影響下,學習一直很用功,辛集中學是省立重點中學,能考上這個中學是不容易的,可她就“一箭中的”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錄取了。母親見到妹妹的入學通知書,又高興又舍不得她走,但終于還是同意了。母親省吃儉用,供妹妹高中畢業(yè)后,又讓她考取了河北北京師范學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定縣一中當教員,后又調到省會,在河北教育學院任教,被評為副教授,一直工作到退休。
三
怎么做人?怎么處事?母親的言傳身教,也一直影響著我的一生。我和妹妹都記得,我們小時候,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小孩子,出勁長勁,別惜力氣。”教我們要愛勞動,不怕吃苦。在家里,她總是支派我們掃地、擦桌子,干些家務活;農忙時派我們到地里拔草、鋤地、摘棉花、瓣玉米棒子;秋后讓我們去撿柴火,備好一冬做飯取暖的燃料。有一年麥收剛過,母親留了一塊兒地種山藥,派我和弟弟去買山藥秧子。我村沒賣的,打聽到六郎營北邊那個村子有,一天吃過早飯,我和弟弟各背上一個筐,就去那村買山藥秧子。剛出發(fā)時,天氣晴朗,烈日高照。回來時我們背著山藥秧,剛過六郎營,路過一片大墳地時,突然狂風怒吼,電閃雷鳴,黑呼呼的烏云從東北方向迅速壓到頭頂。頃刻,瓢潑大雨嘩嘩地下起來,平地頓時成了一片汪洋,看不清路了。我倆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冒雨往回趕,憑著路熟又不太遠,午飯前后回到了家。母親早在門口等候多時了。見我倆淋得像一對落湯雞,心痛得流下了眼淚,忙從我們背上把山藥秧取下,催我們快回屋,一邊幫我們脫濕透的衣服,替我們擦身上的泥水,一邊說:“快暖和暖和,別著了涼,感冒啦!”
還有一次做飯,母親讓我燒火。這活我是第一次干。我把柴禾添滿灶膛,用火柴點燃后,光冒煙不起火苗,熗的兩眼流淚。母親一見,忙把柴禾從灶膛里抽出一些,松動了松動,一拉風箱,“轟”的一聲,火苗就旺起來了。母親一邊教我燒火,一邊不失時機地教我做人,她說:“燒火做飯柴禾塞的太實了不行,做人處事不誠實厚道不行?!边@不是古人常說的“火要虛,人要實”這句至理名言嗎?不過她沒能提煉的那么精煉而已。
冬閑不忙了,坐在炕頭上,有時母親還給我們講父親早年在皮廠學徒時受的苦、經的事,潛移默化地對我們進行教導。我父親小時家境貧寒,十三、四歲的他,就在辛集鎮(zhèn)一家皮廠當學徒。每天清晨,太陽還沒出來,他就起床,打掃房間,整理貨架。等掌柜的穿衣起床下地上廁所后,他又趕緊跑過來提夜壺、疊被子、打洗臉水。還幫著做飯的師傅洗菜、刷碗。不管什么臟活、累活他都搶著干。有一次,清晨掃地時他發(fā)現地上有塊銀元,拾起來后沒有裝在自己口袋里,立即交給了掌柜的。掌柜的見他誠實、勤快、不貪財、靠得住,又聰明好學,對他另眼看待,精心培養(yǎng)了。后來這個掌柜的發(fā)了財,自己在上海開了個皮莊,第一任經理就聘了我父親。母親的用意,我心領神會,她就是要我們也像父親那樣,做誠實厚道的人,清清白白的人,勤勤懇懇不怕吃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