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是“五四”后新文學營壘中,第一個與市場聯(lián)手的大作家。
此前此后,雖然也有過李小峰、成舍我、趙家璧等善于經(jīng)營的文化人,但多為出版家或報人,主要身份都還不是作家。
在林語堂的性格中,確有適合于市場,適合于“暢銷”的因素。這只要與魯迅、胡適、周作人稍作對比,就能比出來的。
我們先來看一個有關魯迅的故事。1933年7月,良友圖書公司的年輕編輯趙家璧聽說上海江西路德國人開的書店里新到了四種袖珍本木刻連環(huán)畫,就是魯迅文章中曾提到的麥綏萊勒的作品,趕緊去買。書已售罄,他向買得這套書的葉靈鳳借來看了,發(fā)現(xiàn)構圖表現(xiàn)力極強,決定出版。遂請魯迅為其中的《一個人的受難》寫了序,另三本的序分別由郁達夫、葉靈鳳和他自己寫。這套書到10月份就發(fā)行了,每種印了兩千冊,魯迅甚為滿意。第二年五六月間,趙家璧去拜訪魯迅,提到《大晚報》副刊上有人認為這套書不應滿足于放在書店大玻璃櫥窗內,而應走向租書攤去爭取廣大讀者。魯迅聽了哈哈大笑,說:麥氏的木刻畫和流行的連環(huán)畫讀者間的距離實在太大了。他提議趙家璧編一些大家熟悉愛看的歷史人物和故事,由出版社提供文字腳本,再到那些舊式連環(huán)畫家中找?guī)孜桓呤?,繪畫技法可參考吳友如的《點石齋畫報》和繡像小說,千萬別用印象派或明暗的木刻畫。這說明,魯迅其實深知自己的藝術趣味和讀者、市場之間的距離;他也深知迎合市場的方法,但他決不因此降低自己的藝術趣味。
當然,魯迅與市場之間的距離并不只在趣味的高下,他的不妥協(xié)的戰(zhàn)斗作風,也為市場所懼怕。雖然這在一定的時候、一定的范圍內也能贏得不差的銷路,但終究不會是那種大規(guī)模的暢銷,一般的市民讀者至多也就是看看熱鬧而已,并不會真心喜歡。他給自己的母親選書,就選張恨水的長篇章回小說,而不選自己的《阿Q正傳》與《故事新編》,更不會選《野草》或《華蓋集續(xù)編》,這都很能說明問題。
林語堂雖然也有他的“土匪時期”,他是“語絲派”健將,跟著魯迅一起沖鋒陷陣過,一本《翦拂集》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受過西方的正規(guī)教育,有紳士式的趣味,也追求高雅的享受。這些都可能使他脫離更廣大的“庸眾”。然而他有一點和魯迅截然不同,那就是玲瓏多變。這倒不是曲意奉迎,而是他的性格中本來就有多樣的興趣,一如孩童,本來就不定于某一點。而魯迅是深刻的,固執(zhí)的,決不動搖的。林語堂做事投入,聰明過人,常能做一件成一件,是那種有高收入的“成功人士”。一生中,不論是編教科書、編雜志、提倡幽默小品、向西方介紹中國文化、用英文寫小說,無不有聲有色,每每出人頭地(唯一不成功的大概就是年輕時研制中文打字機了)。他的散文早期追隨魯迅,后又追隨周作人,這種風格上的轉變也是徹底而決絕的,而不像魯迅和周作人那樣,在文章中永遠看得出沉重的過去。難怪郁達夫說他:“生性戇直,渾樸天真,假令生在美國,不但文學上可以成功,就是全副事業(yè),也可以睥睨一世,氣吞小羅斯福之流?!彼髞碓诿绹慕?jīng)歷,正應證了郁達夫的話?!屖袌鰜磉x擇寵兒,當然會選這樣的人,而不會選倔犟的、“橫眉冷對”的魯迅。
胡適也曾經(jīng)大大地“暢銷”過,但這不是他主動與市場聯(lián)手,而是新文化運動使其“暴得大名”,是撞上來的好運。漸漸地,他又變得不暢銷了,究其原因,是興趣太系于學問,而且越研究越深,課題越弄越偏,從提倡白話到研究《紅樓夢》,再到研究哲學,研究禪宗,再到研究《水經(jīng)注》,把本來吸引過來的大眾“眼球”都給研究跑了。難怪除學術圈外的讀者讀他書的越來越少,紛紛尋求更刺激更好玩更不費心力的東西,或者更為激進的東西去了。林語堂雖然也當了多年教授(他在北大講課極受歡迎),并有語言學方面的科研專長,但他的興趣并不在此,至少是無甚執(zhí)著,終其一生,并沒有太多學術成果,只出過一部影響并不很大的《語言學論叢》(1933年開明書店版)。從此書的“弁言”看,他對所收的論文,滿意的并不多。與其埋頭于“燕齊魯衛(wèi)陽聲對轉考”之類,他寧可去寫《吾國與吾民》、《武則天傳》這樣對西方讀者更有轟動效應的書。他與胡適的這種截然相反的選擇,決定了市場的青睞必定落在他的頭上。
林語堂自進入“論語”時期后,在思想和文風上主動向周作人靠攏。他的鼓吹閑適,提倡晚明小品等,都看得出周作人的影子。而《人間世》創(chuàng)刊時以《知堂五十自壽詩》打頭,更是現(xiàn)代文壇的一件大事。但讀多了周作人的散文,再來讀林語堂的小品,會發(fā)現(xiàn)他的語氣略顯迫促,意思稍嫌淺近,在“知堂老人”身邊,仿佛是一位口無遮攔、反應奇快的頑童。更重要的是,他的閑適是真閑適,一旦寫起自己的生活圈子來,他就變得無牽無掛,對周遭的人生也不再有太多的不滿或不平,顯示了一位紳士先生的悠然自得。也因此,他談抽煙就真的談抽煙,寫吃茶就真的寫吃茶,不像周作人總能從普普通通的小事上讓人體味到復雜的心境。所以他的文章常常只在小小的題目范圍內打轉,讀多了不免讓人感到一絲無聊。周作人則自謂:“拙文貌似閑適,往往誤人,唯一二舊友知其苦味,廢名昔日文中曾約略說及,近見日本友人議論拙文,謂有時讀之頗感苦悶,鄙人甚感其言?!保ā端幬都ば颉罚╇m然,這種帶著苦味的文章比沾沾自喜的閑適有更深刻的內涵,正如胡適的《水經(jīng)注》研究比向西人泛泛介紹中國文化有更高的學術價值,也正如魯迅的精神價值比之于林語堂的玲瓏多變更顯難能可貴,但市場,無疑更喜歡后者——那一臉揮之不去的深刻的苦相,怎么可能讓追求輕松的消費者們長久地簇擁狂歡?
暢銷,由于要面向最廣大的讀者市場,而不只是在精英圈內周轉,所以,人類精神生活中最頂端的那一部分,必然要被無情削去。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而文學市場中最暢銷的部分,還有一種隱性的基本的構成,它是最廣大的市民讀者的知識、興趣、閱讀量分布的同比映照。至少在中國,我們可以看到這樣幾個長存的暢銷板塊:一、驚險—打斗;二、言情—色情;三、笑話。
與林語堂關系緊密的,是笑話。雖然他自己只談“幽默”,不說笑話。而在對待笑和笑話的態(tài)度上,他與魯迅、周作人之間,出現(xiàn)了明顯的差別。
胡適是個忙人,也是個平易而頂真的人,他為文沒有太多玩笑和幽默的筆調,在我的印象中,也沒有專門編纂過笑話集(只聽說他刻意收藏過世界各國的“怕老婆的故事”,事見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而魯迅和周作人,與笑話的關系要相對密切些,多少還都參與過笑話集的編纂。
魯迅是既嚴肅又愛笑的,他身上的幽默細胞,比之于林語堂,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梢哉f,他自己就是一個源源不斷創(chuàng)作笑話的人。比如,在《奇怪(三)》中(載《花邊文學》),他引用了葉靈鳳的一段《編者隨筆》:“只是每期供給一點并不怎樣沉重的文字和圖畫,使對于文藝有興趣的讀者能醒一醒被其他嚴重的問題所疲倦了的眼睛,或者破顏一笑,只是如此而已?!彼麑@段話略作剖析,提出了一些疑問。臨末,卻來了這樣一個收尾:
那么,我也來“破顏一笑”吧——
哈!
這真是神來之筆,讓人忍俊不禁。作者的忽莊忽諧,那種內在的壓抑不住的玩笑沖動,躍然紙上。但他不是為笑而笑,不是為了給大家湊趣、逗樂,而總是帶著一點“攻擊性”的。所以,他把自己散文中的這種喜劇性因素稱為“諷刺”,以區(qū)別于林語堂提倡的“幽默”。
魯迅不僅是創(chuàng)作家也是批評家,他對于“笑”的研究(包括對諷刺、幽默、滑稽,以至謾罵等),有很高的理論價值。這方面論文已多,此處避過不表。只提一下那篇七百余字的《從諷刺到幽默》(載《偽自由書》),此文內容極為豐富,是魯迅一生中最好的文章之一,寫于1933年3月,正是《論語》創(chuàng)刊半周年之際。他指出,“肚子里總還有半口悶氣”的人,又不愿成為“文字獄”的主角,就會“借著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來”——
我想:這便是去年以來,文字上流行了“幽默”的原因,但其中單是“為笑笑而笑笑”的自然也不少。
然而這情形恐怕是過不長久的,“幽默”既非國產,中國人也不是長于“幽默”的人民,而現(xiàn)在又實在是難于幽默的時候。于是雖幽默也就免不了改變樣子了,非傾于對社會的諷刺,即墮入傳統(tǒng)的“說笑話”和“討便宜”。
這可說是他對半年《論語》的總評。既肯定了幽默的積極價值,又點明了無聊逗笑的作品為數(shù)不少。同時從客觀環(huán)境上分析了如此幽默下去的不易,指出今后無非向兩方面分化,或回歸諷刺,或者就是流于“禮拜六”式的“說笑話”、“討便宜”了。雖然,后來的事實證明,在諷刺家與“禮拜六”之間,還是可以有既不與黑暗社會妥協(xié)也不與陳腐傳統(tǒng)合作的“幽默家”的存在,但他的“墮入傳統(tǒng)”的警告,實在是極有遠見的。
除了在自己的文章中不時爆出令人噴飯的諷刺性的“笑話”,魯迅還參與了兩種笑話集的編輯工作。其一是日本學者增田涉選編《世界幽默全集》的中國部分時,他給予了積極的幫助;其二就是他于1914年特地抄成《百喻經(jīng)》,捐資重刻木版,到1926年又作題記介紹。按周作人的說法,《百喻經(jīng)》中的相當一部分正是笑話。這里所編的,當然也是“傳統(tǒng)的笑話”,但這畢竟是一種學術性的工作。
所以,魯迅的諷刺性的笑話創(chuàng)作和學術性的笑話編纂工作,雖都與“笑話”有關,卻仍然與更廣大的市場無緣。
周作人一生編過好幾種笑話,最早是1924年7月編寫的《徐文長故事》。據(jù)“小引”中說,寫這篇的原因,首先就是“可供學者研究之用”。另一原因,則是不想再說話,“怕得罪人”,還不如編些這樣的東西——“中國反正是一團糟,我們犯不著為了幾句空話被老頭子小伙子(他們原是一伙兒)受恨,上區(qū)成訟……”可見他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評已經(jīng)失去信心,但在笑話之中卻仍寄寓著不滿。1933年,他又編纂了《苦茶庵笑話選》,主要匯集了明清笑話集《笑府》、《笑倒》和《笑得好》三種,在這過程中,他對中國笑話史作了系統(tǒng)的研究。他發(fā)現(xiàn),笑話的內容,據(jù)《笑林廣記》所分,共有十二類,但他在《序》中作了更簡捷的概括:
總合起來又可以簡單地分做挖苦與猥褻兩大類,二者之間固然常有相混的地方,但是猥褻的力量很大,而且引人發(fā)笑的緣故又與別的顯然不同,如挖苦呆女婿的故事,以兩性關系為材料,則聽者之笑不在其呆而在猥褻……故猥褻的笑話為數(shù)殆極多。所謂挖苦者指以愚蠢殘疾謬誤失敗為材料的皆是,此類性質不一,有極幼稚簡單者,亦有較復雜者?!劣阝C的分子在笑話里自有其特殊的意義……它另有一種無敵的刺激力,便是引起人生最強大的大欲,促其進行,不過并未抵于實現(xiàn)而以一笑了事,此所以成為笑話而又與別的有殊者也。這個現(xiàn)象略與呵癢相似,據(jù)藹理斯說,呵癢原與性的悅樂相近……英國格萊格在所著的《笑與喜劇的心理》第五章……曾說,“在野蠻民族及各國缺少教育的人民中間猥褻的笑話非常通行,其第一理由是容易說。只消一二暗示的字句,不意地說出,便會使得那些耕田的少年和擠牛奶的女郎都格格的笑,一種猥褻的姿勢使得音樂堂里充滿了笑聲。其第二個更為重要的理由則是有力量,猥褻的笑話比別種的對于性欲更有強烈的刺激力?!庇纱丝磥?,我們對于這類笑話的橫行可以得到諒解,但是其本相亦隨明了,短長顯然可知,翻開各笑話書即見此類迭出不窮,而選擇安排到恰好處,可入著作之林者,蓋極不易得……
周作人認為,“其表示刻露者,在民俗資料上多極有價值”,可惜他的書里也未能選入。在這篇序的末了,他又說:“在此刻來編集笑話,似乎正趕上幽默的流行,有點兒近于趨時,然而不然,我沒有幽默,不想說笑話,只是想聽人家說的笑話”,并強調,他的這本笑話集,是“當作俗文學與民俗資料的一種”。這就有意識地與林語堂劃清了界線。
其實他的態(tài)度與魯迅差不多:一、為著反抗。魯迅是主張諷刺的笑話,他則在編笑話的過程中表達不滿。二、學術性編纂。他的不同之處是同時對傳統(tǒng)笑話作了深入研究,整理出了“挖苦”與“猥褻”這兩個大類的基本規(guī)律。這正體現(xiàn)了他后來與魯迅所走的不同道路,魯迅繼續(xù)針對今天的“文明的野蠻”發(fā)起襲擊,他則轉向了對“古野蠻”和“小野蠻”的發(fā)掘與研究(詳見他的雜文《拈鬮》)。他們的努力都有不可取代的價值。周作人與魯迅的另一個共同點,是都不跟在“幽默熱”后面湊趣(他這篇序也寫于1933年),而取旁觀的態(tài)度,他的“我沒有幽默,不想說笑話”,說得夠直白了。
周作人在1956年還編過《明清笑話四種》,這是在《苦茶庵笑話選》的基礎上又增加了趙南星的《笑贊》。在序言中,他強調了古代笑話中“雜取村謠俚諺,耍弄打諢,以泄其骯臟不平之氣”的精神,這又呼應了魯迅的反抗的精神。
林語堂與魯迅、周作人的不同,主要不在理論宣言上,而在他的辦刊實踐中。當然理論上也是有不同的,尤其是圍繞幽默和諷刺,他與魯迅形成了一定的對立:“其實幽默與諷刺極近,卻不定以諷刺為目的。諷刺每趨于酸腐,去其酸辣,而達到?jīng)_淡心境,便成幽默?!边@與魯迅的勸誡和追求,可說正相反。但接下去的話,他又說得很理想化了,“欲求幽默,必先有深遠之心境,而帶一點我佛慈悲之念頭,然后文章火氣不太盛,讀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靜超遠的旁觀者,常于笑中帶淚,淚中帶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斗勝,亦不似郁惕之出于機警巧辯?!朗驴创?,心有所喜悅,用輕快筆調寫出,無所掛礙,不作爛調,不忸怩作道學丑態(tài),不求士大夫之喜譽,不博庸人之歡心,自然幽默?!保ā墩撚哪罚┻@里的“郁惕”,即英文之“wit”,機智、戲謔的意思吧。他所描繪的這種寫作狀態(tài),是高于諷刺,超然于現(xiàn)狀,而又同情地關注著現(xiàn)狀,是那種上帝一般的智者的文章。這當然是難得的,但事實上,卻是少有的,只能可遇而不可求的。要辦《論語》半月刊,要每月出兩本“幽默”,到哪里去找這么多這樣的作者與作品?所以,魯迅勸他還是回到“諷刺”上來,并暗示說,否則終將落入“為笑笑而笑笑”,“墮入傳統(tǒng)的‘說笑話’和‘討便宜’”。這都不是從理論出發(fā),而是從刊物的實際出發(fā)的,是誼兼師友的魯迅觀察了半年之后的由衷之言。可惜林語堂未能認真聽取。
林語堂與“二周”的區(qū)別,一是不相信幽默非要寄寓反抗或不滿,他希望有更超然的創(chuàng)作;二是他不局限于學術性的整理或編纂,而要組織創(chuàng)作,并帶頭創(chuàng)作,要在中國文壇上掀起一個幽默創(chuàng)作的高潮。
他成功了么?看似成功了,其實卻走入了另一條道,這或者也可說是歪打正著。從他的刊物里,我們很難看到那種“無所掛礙,不作爛調,不忸怩作道學丑態(tài),不求士大夫之喜譽,不博庸人之歡心”的自然的幽默,卻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但這另一番景象,卻將雜志引入了暢銷的快車道。
林語堂是一個天才的編輯家,他的組織能力和號召力的確不小,《論語》的作者隊伍不但層次高,而且面極廣。創(chuàng)刊時在刊頭之下公布的“長期撰稿員”即有二十四人,其中有當時甚具名望的劉半農、趙元任、郁達夫、俞平伯、川島、孫伏園、潘光旦、老舍、謝冰瑩等。自第十一期起,魯迅還連續(xù)給《論語》寫稿。后來被稱為“論語八仙”的高產作者,則有林語堂、周作人、郁達夫、俞平伯、老舍、豐子愷、簡又文(大華烈士)和姚穎女士。
然而,當作者們在“幽默”的大旗下?lián)u起自己的筆桿時,問題馬上出現(xiàn)了。表面看,雜志大幽其默,應者云集,整個文壇都為之轟動,但細讀下來,真正好的幽默文章,卻少之又少。我們試找《論語》創(chuàng)刊之初幾位名家的作品,略作剖析。
第一種,是作家本人并不幽默,也用慣了自己的筆調,沒法跟著語堂先生的指揮棒轉。郁達夫就是一例,他是夠配合的了,創(chuàng)刊第一期就拿出了他的散文名作《釣臺的春晝》,但這篇文章中幽默因子是幾乎不存的。在第3期上,又有他的《天涼好個秋》,這是一篇語錄體的短文,直議時事,語多含諷,但還是算不得幽默,令人驚訝的是他的結尾一段,忽然幽默起來,但一點不像達夫筆調,倒更似語堂風格。
故宮的國寶,都已被外國的收藏家收藏去了,這也是當局者很好的一個想頭。因為要看的時候,中國人是仍舊可以跑上外國去看的。一個窮學生,半夜去打開當鋪的門來,問當鋪里現(xiàn)在是幾點鐘了?因為他那個表,是當鋪里為他收藏在那里的,不就是這個意思么?
我真懷疑這是主編大人替作者改上去的,倘真如此,林語堂那時編稿的辛苦也就可想了。
第二種,作者竭力改變自己風格以適應幽默,盡可能做出笑臉,效果卻不甚佳。如第十期上俞平伯的《廣亡征?。▏@號的用法依張氏說)》就是一例,他從標題開始就在努力幽默了,通篇也是這樣的風格,盡可能不把話說得平常,結果文章拉得很長,到文末不由得說了句“數(shù)了這一大套貧嘴,很對不起諸君”??磥碛哪缣杂X、太用力,真會變成耍貧嘴的。第十二期“肖伯納專號”中全增嘏的《關于蕭老頭子》,也是這種沒話找話的耍貧嘴之作。且看這一段:
要是我那天站得同蕭伯納很近,我還可以寫一篇素描,讓大家知道蕭伯納的牙齒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的領帶是紅色還是藍色。但是可惜我坐得很遠,所能看見的只是那些把蕭老頭團團圍住的人的背影。
第三種,就是我在《林語堂與“禮拜六”》中所說的,那些舊式的笑話,文人間的調侃和“討便宜”,跡近無聊的逗笑和賣弄聰明的編排故事,又開始乘虛而入了。這是“鴛蝴派”風格的復活,老舍的有些小品即與之相去未遠。
第四種,可以林語堂自己為代表,能與幽默的旗號大致適應,也寫出了一些后來成為名篇的幽默文章,如第六期上的《我的戒煙》等,但也并非時時都能幽默,第一期上的《悼張宗昌》就通篇都是他所不贊成的“諷刺”,而語句又難免流于油滑。第十四期上儲安平的《來京記》倒真是一篇好文,平實而不造作,有內在的幽默感,但又較為辛辣,與主編要求的“去其酸辣”不太相符了。
總而言之,作為主編的語堂先生的理論規(guī)范是相當高妙的,但編刊實際卻難以盡如人意。這是因為作家們各有風格品性,即使要最幽默的作家每期作一幽默小品也未必可得,何況俞平伯、郁達夫這樣的成熟作家呢?《論語》的幽默大旗是很合于文學市場的,但讓各路作家匯聚這桿旗下的幽默實驗則很難說是成功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論語》又這么暢銷呢?我想,這首先因為“笑話”本身是暢銷的,雖然你講的是“幽默”,聽者則只當你是“笑話”,而幽默作為“洋笑話”還能給老聽客以嘗鮮感。其次,是新文學家編“笑話”,一如世家子弟下海,人們更想看看熱鬧,何況又聚集了那么多的名家。其三,是幽默雜志中終于出現(xiàn)了市民們熟悉的老笑話,調侃忸怩討便宜,讓老聽客們有久違的親切感,新文學的讀者中也未必沒有想聽“禮拜六”式的舊笑話的潛在欲望(甚至新文學的作家中也多有說這種舊笑話的潛質),于是新老合璧,華洋雜湊,好不熱鬧。當然,還有其四,是雜志中畢竟有著不少上好的文章,有幽默,有諷刺,有思想,有情趣,這又是過去的舊雜志所不具備的。
不過無論如何,這時的林語堂,其實還未找到既能讓雜志適應市場,又能充分調動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個性的好方法。他的真正的成功,還在這以后。讓我們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