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jié)婚了,新娘不是小雪。我什么都沒解釋,我想,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輕軌七分鐘一班,地鐵九分鐘一班,而我們的愛——一輩子卻只有這一班。
不帶雨傘的下雨天
九月里一切都是新的。我背著藍(lán)色的耐克書包,穿著純白色的阿迪達(dá)斯板鞋,去我的新學(xué)校。第一次,一個人,坐輕軌,到巴山路。
學(xué)校離家是很遠(yuǎn)的,只是除了坐輕軌便是過地下通道。這是山城建筑的特點。所以我常常不帶傘,即使天氣預(yù)報說,會下雨。
清晨的輕軌站臺,亦是擁擠不堪。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打著求學(xué)的幌子,就像我這樣。另一類是打著奮斗的幌子,就像那些衣著光鮮,卻常常為省幾十元錢坐輕軌而不打的士的創(chuàng)業(yè)小白領(lǐng)。林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輕軌到站,人們蜂擁而上。我會站到一邊,等到人潮都涌入后,再徐徐走進(jìn)車廂。盡管如此,林還是將我絆倒了。他沖進(jìn)車廂的瞬間,車門關(guān)閉。大抵是起得晚了些。他驚慌失措,將我扶起,嘴里連連說對不起。畢竟是上高中的第一天,遇到這種事情,我是有些不高興的。只是在我抬頭的瞬間,怔住了,只見他相貌清癯的臉上,竟有著那樣一雙眸子,清如水亮如星,一眼看去,仿佛可以看到清湖中那黑水晶似的瞳仁,再看時卻是深海中的黑珍珠,遙不可觸。我沒有理由不接受他的道歉,要知道那是一雙讓人如何眷戀的眸子。
沒有座位,林便拉了我站到他身旁。他的手總是有意無意地護(hù)著我,生怕我會再次摔倒,我心里暗自好笑,他竟是如此細(xì)心的男子。
巴山路,我和林同時出站。天瞬間下起傾盆大雨。若是以往,我定會將書包頂?shù)筋^上,然后飛速沖進(jìn)雨里。只是此刻,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飛沖時,林一把拉住我。他朝我笑笑,接著從他的商務(wù)包里拿出一把灰格子傘,塞進(jìn)我手里。不容我拒絕,他便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二零零零年九月,十六歲的我邂逅了一個叫林的男子,從此開始了彼此的糾結(jié)……
一連好幾天,我都帶著那把傘上學(xué)。即使在艷陽高照的晴天。可我沒見到林,腦海里,卻不自覺回憶起那雙深邃的眸子,那種帶著淡淡幽怨的純粹與透徹,讓人忍不住想要關(guān)懷和撫慰。
再見到林是一個星期以后。那天林到得很早,他沖我笑笑,陪我站在一旁看著人群蜂擁而進(jìn)。我將傘遞給他,他頓了片刻,才收下。這一次,我知道他叫林,二十七歲,在巴山路一家公司上班。
等待雨,是傘一生的宿命
又一個九月,天有些陰霾,天氣預(yù)報說會有雨,我依舊將傘放到包里,盡管我從不用它,即便是在雨天??戳丝幢?,不由得加快速度,昨晚做一個新策劃,忙得晚,今早沒有按時醒來。無情的鏡子映出我日漸滄桑的面孔,雖然刮掉了凌亂的胡茬兒,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眼角細(xì)細(xì)的魚尾紋,還有那因為日久熬夜積淤的黑眼圈。房子、車子、票子,我一無所有,畢業(yè)至今,卻只能任由時光碾過。
輕軌站,快!幸好,我趕上了,卻唐突地絆倒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生得嬌小玲瓏,薄薄的短發(fā),背個俏麗的書包,包上一只小企鵝,隨著她的身體一晃一晃。我急忙將她扶起,嘴里連說對不起。她不語,只是在抬頭的瞬間,眼睛在我臉上有了短暫的停留。片刻,她微笑道,沒關(guān)系。憑直覺,她是一個倔強的小女孩。我將她拉到我身旁,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倔強讓我有想要保護(hù)她的沖動。
輕軌到站,巴山路。外面下起了大雨,她沒帶傘,正欲頭頂書包沖進(jìn)雨中。我一把拉住她,想起包里的傘,趕緊塞進(jìn)她手里。沒有猶豫,我快速轉(zhuǎn)身走掉,盡管我的公司不是這個方向。我只是怕,稍停片刻,她定會拒絕,將傘還給我。要知道,她是一個固執(zhí)的女孩。
今天,陽光明媚,出差一個星期,再次來到這個站臺。我看到了她,朝她笑笑。她將傘遞還給我。
她說她叫夏雪,夏天的夏,冬天的雪。在巴山念高一。
踮起腳尖,我們就能離幸福更近一些
中午的時候,林常常會來學(xué)??次?,他買來兩個人的午餐,說公司離學(xué)校很近。我想起第一次給我傘時,他轉(zhuǎn)身的方向,不禁有些感動,林真好!我和林就這樣平凡而快樂地生活著,分享著彼此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喜歡走在林左側(cè),我說,林,那樣我可以離你的心更近一些。林撫著我的頭,不語,深邃的眸子遙望遠(yuǎn)方,仿佛要看到世界的盡頭。
林比我高一個頭。我想,等我穿上那些精致的高跟鞋,我就只比林矮半個頭。突然有些厭煩腳上的休閑鞋,開始有意無意地注視商場里那些時尚的高跟鞋。我和林的距離,只有一個頭的距離……
有一次,林問我:“小雪,你坐過地鐵嗎?”我說,沒有。目光中透著詫異。他一把拉過我,將我輕輕擁入懷中,那一刻我沒有掙扎,只覺得像容器盛滿水,瞬間沸騰開來。他眸子深深地看著我,良久,他給我講他的故事。上海,那個曾經(jīng)載著他夢想與希望的城市,卻也讓他心痛意決。在上海念大學(xué)的時候,他和她在地鐵站口認(rèn)識,只是后來,她背叛了他。林說,這本就是一個充滿物質(zhì)欲望的年代,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粒虛榮的種子,時機合適,它便發(fā)芽開花,想要再去收攏,就未必容易了。所以他不怨她。我抬起頭,用手蒙住林的眸子說,我不會背叛你的。林聽得大笑,卻只是用手刮了刮我的鼻子。
那一年我十七,林二十八。林依舊比我大十一歲。
時間就像沙漏,荏苒的瞬間,便飛速流走??飚厴I(yè)了,我固執(zhí)地把所有的志愿都填到重慶,并在是否服從調(diào)配那一欄里慎重地打上一個小叉。這一切,林是不知道的。
那個暑假,我終于可以穿高跟鞋了,我走得極不協(xié)調(diào),卻很興奮。我想,現(xiàn)在林只比我高半個頭,踮起腳尖就能跟林一樣高,那樣我們就能離幸福更近一些。
每個人的選擇都有無奈,誰又能對誰負(fù)責(zé)
小雪說,她的錄取通知書來了,是重慶的大學(xué)。在巴山路的餐廳里,她幸福地叨念著,我終于可以留在重慶陪你了。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不是因為高興。不知道是想用酒來掩飾些什么,還是想用酒來麻醉些什么。我醉了,醉得亂吐一地,可意識卻固執(zhí)地醒著。小雪扶著我,來到巴山路的站臺。她說林,看我穿著高跟鞋,我只比你矮半個頭了。夜風(fēng)徐徐吹來,有微微的涼意。我拉過小雪,將她擁入懷里,她輕輕地踮起腳尖,我的嘴唇碰觸到她的臉,瞬間便滑向她的唇,熱烈的,滾燙的,卻也是含苞欲放的。瞬間,我睜開眼睛,緊緊摟住她,良久,說:“小雪,我愛你?!?br/> 小雪說:“林,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币惠呑?,多么遙遠(yuǎn)寂寞的詞。
終于,我還是沒能說出那個令小雪痛徹心扉的消息?;橐?,對她來說還太遙遠(yuǎn)了。而我,卻早已步入而立之年。有些東西是不屬于我們的,也許現(xiàn)狀已經(jīng)是最完美了。這是一個華麗而冷酷的世界,如果說現(xiàn)實是我的世俗,那么生活便是我的紅塵,在這個世界里,我只能一個人艱難獨行。那天,在昏黃的燈光下,我擁著她,盯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時間慢些,再慢些,讓我能把那張?zhí)煺鏍€漫的笑臉銘刻入心。
我走了,沒有回頭。
我結(jié)婚了,新娘不是小雪。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一切都不會有結(jié)果。我什么都沒解釋,我想,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輕軌七分鐘一班,地鐵九分鐘一班,而我們的愛——一輩子卻只有這一班。無論輕軌還是地鐵,我們都不會再重逢。
那就讓我們微笑著告別吧,我們曾經(jīng)追求過幸福,至少我們見過幸福的背影……
雨傘外的女人,是否注定了雨天就不能出門
二零零八年冬,上海。
坐在徐家匯精致的上島咖啡廳里,看著落地玻璃窗里映出來的那張面容,齒若瓠犀,綽約多姿。此時的我早已是長發(fā)飄逸。涵說,我是個美麗的女人。窗外,華燈璀璨,人聲鼎沸,這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城市。
那晚,林送我回家后,就再沒出現(xiàn)過。他換了電話,換了工作,丟掉了與我牽系著的一切。我不停地坐輕軌到巴山路,可是再沒找到他。
再見林,已是半年后。在商場偶遇,他的身旁多了一位女子,明眸皓齒,舉止娉婷。林向我笑笑,并親切地向我介紹她——他的新婚妻子。那一刻,我死死地握著商場的護(hù)欄,就像一個溺水的孩子,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那個女子微笑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的憂傷。待他們走后,我不自覺地往后躲,一直躲到拐彎的角落里,維持著螞蟻般卑微的姿勢,手指摳著墻壁,指尖疼痛到麻木。第一次,我沒有為哭泣找到理由。
在眾人的驚詫中,我退了學(xué)。又一次坐上巴山站的輕軌。這一次,我只想離開這里,越遠(yuǎn)越好。
涵拍拍我的頭,說,想什么呢?我朝他詭異一笑。這個陽光般的男子,眸子雖不如林的那般幽怨深邃,卻也如碧波潭的湖水般清澈,一望便到底。涵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認(rèn)識四年了,他雖然比我高一個頭,但我已經(jīng)能嫻熟地穿高跟鞋了。我們的幸福是沒有距離的。
我和涵都在徐家匯上班,每天,我們都要跟著涌動的人群,在地鐵站等地鐵。只是,無論多擠,涵都會牽著我的手,從不放開。徐家匯,我們積攢幸福的地方。
對于林,我不怨他。我會把那些記憶鎖進(jìn)心里。也許林是對的,有些話,說不說都不重要,也許我那時不會理解他的無奈。
徐家匯,地鐵站。我將涵的手握得更緊了。
責(zé)編/伊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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