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一九四六年夏天,我回到祖國。這一年的深秋,我終于又回到了別離了十幾年的北平。從文先生也于此時從云南復(fù)員來到北大,我們同在一個學(xué)校任職。當時我住在翠花胡同,他住在中老胡同,都離學(xué)校不遠,因此我們也相距很近。見面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他曾請我吃過一頓相當別致、畢生難忘的飯,云南有名的汽鍋雞。鍋是他從昆明帶回來的,外表看上去像宜興紫砂,上面雕刻著花卉書法,古色古香,雖系廚房用品,然卻古樸高雅,簡直可以成為案頭清供,與商鼎周彝斗艷爭輝。
就在這一次吃飯時,有一件小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要解開一個用麻繩捆得緊緊的什么東西,只需用剪子或小刀輕輕地一剪一割,就能開開。然而從文先生卻搶了過去,硬是用牙把麻繩咬斷。這一個小小的舉動,有點粗勁,有點蠻勁,有點野勁,有點土勁,并不高雅,并不優(yōu)美。然而,它卻完全透露了沈先生的個性。在達官貴人、高等華人眼中,這簡直非常可笑,非??杀???墒?,我欣賞的卻正是這一種勁頭。我自己也許就是這樣一個“土包子”,雖然同那一些只會吃西餐、穿西裝、半句洋話也不會講偏又自認為是“洋包子”的人比起來,我并不覺得低他們一等。不是有一些人也認為沈先生是“土包子”嗎?
還有一件小事,也使我憶念難忘。有一次我們到什么地方去游逛,可能是中山公園之類。我們要了一壺茶。我正要拿起茶壺來倒茶,沈先生連忙搶了過去,先斟出了一杯,又倒入壺中,說只有這樣才能把茶味調(diào)得均勻。這當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在瑣細中不是更能看到沈先生的精神嗎?
小事過后,來了一件大事: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北平的解放。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我并沒有聽說,從文先生有逃跑的打算。他的心情也是激動的,雖然他并不故做革命狀,以達到某種目的,他仍然是樸素如常??墒嵌蜻\還是降臨到他頭上來。一個著名的馬列主義文藝理論家,在香港出版的一個進步的文藝刊物上,發(fā)表了一篇長文,題目大概是什么《文壇一瞥》之類,前面有一段相當長的修飾語。這一位理論家視覺似乎特別發(fā)達,他在文壇上看出了許多顏色。他“一瞥”之下,就把沈先生“瞥”成了粉紅色的小生。我沒有資格對這一篇文章發(fā)表意見。但是,沈先生好像是當頭挨了一棒,從此被“瞥”下了文壇-銷聲匿跡,再也不寫小說了。
(選自《東西漫步:交友篇》/季羨林著/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9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