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書麗

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研究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卻一直波瀾不興,也少見突破性的成果,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缺乏理論作為堅厚的基礎卻是根本性的。而且從國際的視角來看,中國的女性主義研究先天就是不足的。

像20世紀的許多理論術語一樣,女性主義(最初稱作女權主義)也是一個舶來語,也許這就注定了它像其他的術語和范疇一樣,在一陣子的熱炒之后,就逐漸淡出文壇了,因而并不能真正地觸動人們的靈魂深處。即便是女性主義文學研究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些高校的課堂,但由于和現(xiàn)實生活的嚴重隔膜和象牙塔化,而難以產(chǎn)生真正的社會價值。相對于西方女性主義(或女權主義)研究者通過著書立說進行高屋建瓴和切中時弊的戰(zhàn)斗式研究姿態(tài),中國女性主義不僅顯得過于沉寂,而且過于溫和,尤其是近二十多年的關于女性觀念的改變,幾乎都是自下而上的,即更多是來自于現(xiàn)實層面女性的生活選擇,而不是女性研究者們有針對性的探討和研究。造成中國女性權利保障和社會地位下降的原因,除了現(xiàn)實層面的制度性原因之外,理論上缺少這種切中時弊和振聾發(fā)聵的學術成果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者同情的匱乏,這一點從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很明顯的表現(xiàn)。從中西女性主義比較的角度,對上述兩個問題看得更清楚。

一、同情的匱乏

一部《浮出歷史的地表》,將現(xiàn)代中國女性作家們從歷史的湮沒中推到了文學的前臺,它的產(chǎn)生,來自于女性對女性的憐惜。而從整個文學史來說,女性被忽視的命運是絕對的。即便是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男性先鋒們注意到了婦女問題并在啟蒙的推動下中國女性從封建家庭中走了出來,但她們很快還是又回到了原有的生存模式,張愛玲那篇不長的《五四遺事》非常透徹地揭露了這一殘酷現(xiàn)實。特別遺憾的是,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災難性作家的筆下,很難找到一位飽滿鮮明并飽含男作家同情的女性形象。

而翻開一部歐美文學史,在那些光輝燦爛的人物形象中,我們能夠看到:從古希臘的海倫、美狄亞,到19世紀那些我們信手拈來的閃光的名字——福樓拜筆下那個浪漫而不幸的包法利夫人;哈代筆下那個勤勞、善良、美麗的苔絲姑娘;托爾斯泰筆下那個大膽追求愛情的安娜;易卜生筆下那個勇敢走出家門的娜拉,還有霍桑筆下那個堅強隱忍的海絲特白蘭……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這一表現(xiàn),足以表明了,西方女性主義者已經(jīng)獲得了相當一部分男性作家的理解和同情,這就為女性主義運動的深入開展奠定了基礎。其實,要是追根溯源的話,西方文學中的這一傳統(tǒng)完全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荷馬史詩》里的這一句“為這樣的女人打上十年戰(zhàn)爭是值得的”,(也就毫不奇怪,有英國歷史學家安德魯?達爾拜在其著作《重新發(fā)現(xiàn)荷馬》中指出,《荷馬史詩》可能出自一位女性之手,而非荷馬,這一顛覆性論斷也頗耐人尋味),可以讓所有的中國文人汗顏,所以在陸游和唐婉的愛情悲劇背后,是陸游作為一個男人的孱弱,別說他一介詩人、書生,貴為皇帝的唐明皇不也是無可奈何地讓自己的愛妃屈死在馬嵬坡嗎?想想看,我們古代的四大美女,哪一個的命運不是和西方的海倫有著天地之別,西施成為男人和王權的犧牲品,貂蟬成為男人爭權奪勢的棋子,昭君被男人當作求和的禮物,而前面提到的楊貴妃,同樣是男人為了保全自己的權勢的犧牲品,和西方轟動一時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同樣來自皇室的愛情佳話可謂有著天地之差。在中國這些屈辱的事件中,女人是被當作某種有價值的物件而已。也就更不用奇怪,在我們的古典文學作品中,充斥著“紅顏禍水”“傾國傾城”這樣帶有侮辱性的話語了。

即便是翻開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在男性作家的筆下,我們也找不到可以與上述西方文學中相媲美的人物形象,更甚者,在相當一段時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里,女性僅是可有可無的點綴,甚至連愛情和家庭生活都成為禁忌的話題這樣極端的歷史時刻。然而,魯迅終究就是魯迅,那個不斷向人們講述“我真傻,不知道冬天也有狼”的祥林嫂,還是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細細品來,卻總有些不是滋味,無論怎么看,祥林嫂似乎都是作為魯迅的一個工具,或者手段,而不是目的。但畢竟,魯迅提出了“娜拉走后會怎么樣”的問題,盡管殘酷,但是真實。繼續(xù)搜尋,我們還能夠找到沈從文筆下的翠翠,而我又懷疑,這樣一個美麗善良如天使般的女子,在她被動的等待中,是否僅僅是男性審美理想的一個化身和預設?即便我們追溯到杜麗娘、崔鶯鶯、林黛玉等這些閃光的文學形象,卻仍然不能照亮中國女性整體的暗淡的命運。

因此,20世紀中國女性的斗爭,是一場孤獨的戰(zhàn)斗。這也就毫不奇怪,為什么那么多的女性作家,都把目光集中女性身上,如果沒有來自異性的關愛,至少女性們自己要關注自身,所以林白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最形象地表達了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歷史和現(xiàn)狀,孤獨也就成為20世紀中國女作家不可逃避的歷史宿命。因此,書寫自己,成為女作家不約而同的一種選擇。從五四時期登上文壇的第一代作家冰心開始,到20世紀末的林白們,女性書寫自身成為中國文學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并形成了一個強有力的傳統(tǒng),無論是現(xiàn)代女作家還是當代女作家,都無法將目光從自身上移開。這里不能不提到丁玲的《三八節(jié)有感》,在那樣的歷史背景下表達出這樣的心聲來,的確是需要勇氣的。然而就是這么一篇僅僅是搔到癢處的一篇短文卻為丁玲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然而不管文學創(chuàng)作的揭露多么地深刻,批判多么地尖銳,也不等同于理論建構,更不能取代現(xiàn)實生存。更何況,我們還有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而文學,也不能夠代替政治和文化。因此僅從文學的視角來探求女性的命運,難以走向民間,更難以帶來觀念上的突破性。從西方女權主義運動的歷史發(fā)展不難看出,婦女的解放是多方面的,它必須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領域深入展開,僅僅是文學,是嚴重不足的。它面對的畢竟只是文本,而不是現(xiàn)實。

二、理論的空白

時至今日,當西方理論界早已經(jīng)寫出《關于中國婦女》這樣的著作時,我們還沒有看到一部出自中國女性主義者的理論著作。而在西方,在女性主義誕生初期,就有了強大的理論后盾,在二百多年的歷史發(fā)展中,不時會有一部理論著作如炮彈般地轟鳴在漸近麻木的人們耳畔。因此,通過比較,我們才能更清楚地看到我們的匱乏都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

在西方,從女權主義誕生的那天起,就伴隨著一部部研究著作的理論指導和輿論支持,尤其在法國和美國,女性研究已經(jīng)相當深入,觸及到了方方面面,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到性別,并在現(xiàn)實層面上產(chǎn)生了廣泛深刻的影響,為西方女性的真正解放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歷史上第一部女權主義(因為最初采用女權主義一詞,出于尊重歷史,這一部分內(nèi)容使用“女權主義”)理論著作《為女權辯護》,產(chǎn)生于1792年,出自英國的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之手。而在此之前(1791年),法國的奧林珀?德?古杰就在巴黎散發(fā)過《婦女的權力》的小冊子,并為此而被送上了斷頭臺。在美國的1790年,一個叫朱迪思?薩金特?瑪麗的人發(fā)表了題為《論兩性的平等》的文章?？梢哉f,幾乎在西方啟蒙運動的同時,婦女追求平等權力的意識就覺醒了,不能不說,這是啟蒙時期自由、平等的思想深入人心的結果,同時也為西方的女權主義運動奠定了非常堅實的歷史傳統(tǒng)和理論基礎?！疤熨x人權”“生而平等”等觀念成為女性從男性手中取得的反戈一擊的重要思想武器和理論資源。歷史的荒誕性也就在這里,提出了“天賦人權”“生而平等”的男性,寫下了“他們?nèi)计降?、獨?沒有誰可以損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或是侵犯他人的財產(chǎn)”的男人們,卻并不承認他們的妻子和女兒擁有和他們一樣的平等權力,女人的奮起反抗也就成為必然。沃爾斯通克拉夫特非常尖銳地指出,因為男性需要盲目服從和肉欲享樂,因此他們只希望婦女保持在無知狀態(tài),婦女的主要任務就是打扮自己取悅男人(這不能不讓人想起當下幾乎風靡全球的美容產(chǎn)業(yè)。個中緣由,恐怕不言自明。在不斷地看到一些女性為了所謂的美而“獻身”的新聞報道時所產(chǎn)生的悲哀,無疑是巨大而深刻的)。

所以,西方的啟蒙主義思想運動所產(chǎn)生的巨大副作用,成為西方女權主義思想發(fā)端的源頭,也許這是那些男性思想家們所沒有預料到的,特別是天賦人權觀念深入人心。1848年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一個叫伊麗莎白?凱蒂?斯坦頓的女性起草了《觀點宣言》,并獲得一百名男女的簽名,這部宣言被認為是幾乎逐字逐句地模仿《獨立宣言》,請看:

我們以為以下的真理是不證自明的:男人和女人生來平等;他們具有不可剝奪的天賦權利;這些權利是: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政府的建立正是為了保證這些權利,而政府的正當權利來自被統(tǒng)治者。

相對于女權主義運動已經(jīng)進展到相當高度和深度的西方,我們卻極其遺憾地發(fā)現(xiàn),中國女性最基本的生存權利還沒有得到很好的保障,即便是在這21世紀,有多少女嬰被扼殺在母腹中,又有多少女嬰被遺棄在這冷漠的人間,就不難明白這男女平等的理想距離現(xiàn)實有多么遙遠。我們國家的“春蕾計劃”和“幸福工程”都是針對女性的救助方式,一個面向女孩,一個面向母親,這在讓人感到欣慰的同時,卻不得不承認,這是對男女平等的一個莫大的諷刺。據(jù)說,未來一代人適齡男性青年要比女性多出幾千萬,由此可見,有多少女嬰的生命被扼殺。因此,在西方國家的女權主義運動達到相當?shù)母叨葧r,我們的女性還沒有取得基本的平等的生存權。

西方的女權主義進入到第二個時期,就不再僅僅是從男性那里爭取到自己的權利,而是在對文化傳統(tǒng)的批判中追根溯源,斯坦頓的《婦女的圣經(jīng)》就是這一階段的代表,它分別發(fā)表于1895年和1898年(上下兩部分)。它與第一時期的追求平等權利不同,而是特別強調(diào)了女性的優(yōu)勢和特點,并提出了富有深遠影響的女權主義觀點:“女性,尤其是母親們,她們的特殊經(jīng)歷和智能使她們擁有一種肯定生命的、和平的、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世界觀。但父權制埋沒了這種世界觀,父權制帶來的是毀滅、暴政和戰(zhàn)爭?！笔聦嵶C明,的確如此,人類歷史上,還沒有哪一次戰(zhàn)爭,是由女人發(fā)動的。沒有哪個母親會把他們的兒子送上戰(zhàn)場,也沒有哪個妻子會把丈夫送上戰(zhàn)場,戰(zhàn)爭是男人的游戲。

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一個重要的女權主義理論家吉爾曼也先后發(fā)表了《婦女與經(jīng)濟》、《人為的世界》、《家庭》、《男人的宗教和女人的宗教》等重要理論著作,將女權主義理論繼續(xù)向深度推進,她繼承了斯坦頓的思想,認為女性代表著人類對和平與和諧的尊崇,意味著關懷、培養(yǎng)、奉獻和教育。同時提出了制約女性發(fā)展的最根本問題,就是經(jīng)濟問題,并尖銳地指出了,婚姻成為賣淫的一種形式。后來波伏瓦在她的《第二性》中對這一思想也有所闡述。吉爾曼更是尖銳地指出,家庭制度是一種倒退,并提出了家務勞動職業(yè)化的改革主張,從而使婦女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認為女性也是一種重要的人力資源。這一主張,已經(jīng)在西方的一些福利國家的政策法規(guī)中得到了很好地體現(xiàn),而在我國,家務勞動基本還屬于女性不折不扣的“特權”。

中國當代讀者所最熟悉的女權主義代表,是波伏瓦和西蘇,二者都是法國人。無論是波伏瓦的《第二性》還是西蘇的“身體寫作”,都對中國女性,特別是文學女性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西蘇的“身體寫作”理論,在中國女作家中得到了很好的實踐,遺憾的是,在西蘇看來,通過寫作確立主體地位、進入歷史的革命行動,被中國某些女作家庸俗地理解了,成了名副其實的“身體寫作”。對于西蘇來說,寫作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從18世紀末西方女權主義誕生以來,它就一直在一種強大的思想傳統(tǒng)中發(fā)展著,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特別是,西方女權主義者是主動自覺地開始自己的斗爭史,并不斷地豐富著自己的理論。而中國則不然。眾所周知,中國女性是被“解放”的,她能夠從封建壓迫中走出來,完全要歸功于新文化運動的先鋒們,遺憾的是,無論是中國女性還是男性都沒有繼承新文化運動的傳統(tǒng),將中國婦女問題繼續(xù)深入下去?？梢哉f,中國女權主義運動,從一開始就是先天不足,而后天又營養(yǎng)不良,她沒有能夠“喝母乳”長大,而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喝著“羊奶”長大,她的孱弱似乎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因此,理論上的空白和同情的嚴重匱乏造成中國女性主義運動嚴重的發(fā)育不良,當然,還有歷史的短暫,即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過程比較短暫這一客觀原因,以及中國20世紀本身的命途多舛。在中國,自由平等觀念的歷史性的、資源性的匱乏,不僅使得中國的封建等級觀念根深蒂固,而且造成權力集中現(xiàn)象比較突出,歷史上曾經(jīng)作為附屬品、物品、商品甚或是戰(zhàn)利品的女性也就無從獲得解放自身的理論支點。而女性要獲得真正的平等,必須獲得男性的同情,更何況,中國女性從來沒有像西方女性那樣,為爭取自身的權利付出過代價。

權利從來都是自己爭取的。所以,這“一個人的戰(zhàn)爭”將是持久的。

(作者單位: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

參考文獻

曾有一份來自英國的調(diào)查報告,認為中國女性的社會地位在近二十年里呈下降趨勢。事實也很明顯,大批的下崗女工,大批從事特殊職業(yè)的女性,都說明了這一問題。

[美]約瑟芬?多諾萬《女權主義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1—2頁,6頁,9頁,57頁。

寫到這里,不能不讓人想起張愛玲在《談女人》中的一段精辟話語:“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yè),也是極普通的婦女職業(yè),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毋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边@實在是達到了世界高度的一種認識,也實在是驚世駭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