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共同遭遇

        2009-12-17 02:55:42劉永濤
        長江文藝 200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張劍陳娟陳剛

        劉永濤

        或許,事情的發(fā)生是有征兆的。

        那天,陳剛是早上六點鐘起的床。他要趕最早的一班車到省城去辦事。新疆早上的六點,天還黑著,陳剛沒有驚動呂麗和三歲的兒子跑跑。他輕手輕腳地出了大臥室,然后帶上了大臥室的門。

        陳剛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母親房間的門就輕輕響了。母親沒有說話,只是把準備好的一袋牛奶和一塊面包遞給了他。陳剛的心里一暖,幾年來,他經(jīng)常一大早出差,母親總是送他,或者提前給他準備一些吃的。母親年紀大了,陳剛怕影響她休息,曾讓母親不要管他,但母親總說她睡不著。陳剛便不再說什么了。他能說什么呢,母子間有些事情是不用言說的。

        陳剛喝完牛奶,又匆忙地往嘴里塞了幾口面包,母親便把公文包遞給了他。這時,大臥室的門開了,跑跑光著腳跑出來了。這讓陳剛感到有點奇怪,因為他知道跑跑一般都要睡到早上近十點才起床。陳剛覺得兒子有點像夢游,但跑跑走到陳剛面前,雙眼晶亮地叫了一聲爸爸。陳剛心里一陣奇異的軟,他摸了一下跑跑胖乎乎的臉說,兒子真乖,爸爸走了。陳剛把跑跑交給了母親,他打開房門,出來,回頭看了一眼。跑跑又說,爸爸再見!陳剛覺得兒子今天有點特別,但他沒有多想,便匆忙下樓了。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幾個小時之后跑跑出事了。

        下午,母親帶著跑跑到樓下玩。說實話,跑跑三歲多了,按理說上半年就該上幼兒園了。送跑跑上幼兒園是陳剛最先提出來的。陳剛心疼母親,母親要帶跑跑,要做一日三餐,還要收拾家務,實在太辛苦。呂麗雖然心疼跑跑,但不好說什么,只能順著陳剛的意思。不愿意的是母親,母親說跑跑還小,下半年再說吧。母親態(tài)度堅決,陳剛只有作罷。

        母親一下樓,就注意到小區(qū)的水管放水了。跑跑也注意到了,他一看到水流就高興起來,掙開母親的手跑過去玩水。母親叫了一聲跑跑小心,就站在跑跑跟前看他玩耍。

        這時,保保奶奶從樓上下來,看見陳剛母親便湊了過來。保保奶奶喜歡嘮叨,特別是和陳剛母親嘮叨。剛說了沒幾句,保保奶奶想起一把毛線還沒繞成線團呢,她對陳剛母親說,她上樓去拿毛線,讓陳剛母親幫忙。陳剛母親樂意幫忙。很快保保奶奶拿來毛線,兩人邊繞邊說。

        繞了沒一會,陳剛母親就聽見身后撲通一聲,接著保保奶奶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保保奶奶親眼看見玩水的跑跑腳下一滑掉進了水里,被沖進了涵管。

        陳剛母親一偏頭,發(fā)現(xiàn)跑跑不見了,就有些發(fā)蒙。保保奶奶哭著說,跑跑被水沖進涵管里了。陳剛母親手里的線團滾落到地上,她聽懂了,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保保奶奶跑過去從涵管的進口處摸跑跑,沒有摸到,又跑到涵管的出口處,還是沒有。保保奶奶這才發(fā)現(xiàn)涵管的進口處大,能容下孩子的身體,而出口處小,跑跑被卡在涵管里了,并且涵管有五米長。

        保保奶奶尖著嗓子喊救命,小區(qū)里的鄰居和保安飛跑過來。保保奶奶指著涵管語無倫次地說話,但他們聽懂了。人們的心都被狠狠揪住了,有的下去堵水,有的去找鐵錘,有的找小區(qū)管理人員去關(guān)放水的閥門。

        正亂成一團的時候,陳娟過來了。她手里拿著一個玩具狗熊,這是她答應跑跑的。陳娟一眼看見癱作一團的母親,叫了一聲媽,但母親渾身發(fā)抖,雙唇緊閉,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保保奶奶滿臉驚恐地對陳娟說了事情經(jīng)過,陳娟把玩具狗熊往母親懷里一塞,就往越來越擠的人群里沖。

        鐵錘很快找來了,人們開始瘋了似地砸涵管。揮鐵錘的人被震得兩手發(fā)麻,但涵管還是牢不可破。這時兩個經(jīng)常在附近收舊家具的壯漢把鐵錘奪了過來,一邊怒吼一邊砸。涵管裂開了,坍塌下去。水也突然變小了,小區(qū)管理人員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放水的閥門。跑跑終于從涵管里被撈了上來,這時距離他掉進水里已過了二十多分鐘,他雙目緊閉,渾身冰冷。

        120急救車幾乎是在跑跑被撈起的第一時間趕到的。兩個醫(yī)護人員把跑跑往急救車上抱,他們讓家屬隨行,于是陳娟上了急救車。保保奶奶也想上,陳娟讓保保奶奶照看好她媽,保保奶奶這才站住了。

        急救車開動了,向醫(yī)院飛馳,兩個醫(yī)護人員在急救車里就開始了搶救。陳娟渾身發(fā)抖,她不敢看搶救過程,她只希望能聽到跑跑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哭聲。到了醫(yī)院,醫(yī)護人員又把跑跑送進了搶救室。陳娟眼前一陣陣發(fā)黑,不好的預感越發(fā)強烈,她雙膝一軟,便跪在了搶救室外的走廊里。

        在搶救跑跑的時候,小區(qū)的鄰居們趕了過來。他們看見陳娟一動不動地跪在那兒,有人想過來拉她,但陳娟的胳膊發(fā)硬,他們只好放棄了。

        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一個醫(yī)護人員走了出來,他看見走廊里滿是黑壓壓的人,看見了他們目光里發(fā)抖的驚懼,當然,他也看見了跪在地上的陳娟。陳娟也正盯著他,目光直勾勾的,好像在固執(zhí)地追問什么。但醫(yī)護人員沒有說話,一句話也沒有說。此時,沒有說話就說明了結(jié)果,何況他臉上還掛著沮喪與沉重。

        陳娟身后的兩個有孩子的女人忍不住哭了起來,鄰居又過來拉陳娟,還是拉不動。陳娟繼續(xù)跪著,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整個人像被凍僵了似的。醫(yī)護人員受不了她的目光,轉(zhuǎn)身又進了搶救室。

        跑跑家對面的鄰居慌慌張張來辦公室找呂麗時,呂麗覺得奇怪,她和鄰居來往并不多。鄰居只是說你家出事了,就把她往外面拽。坐到出租車里,呂麗還沒有反應過來,問我家出什么事了。鄰居說,你家跑跑出事了。呂麗突然厲聲問,我家跑跑能出什么事?鄰居不再說話。

        到了醫(yī)院,呂麗的腦子有點清醒了,她看見陳娟跪在地上,叫了一聲姐,心開始顫抖起來。陳娟扭頭一看是呂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站起來,拉住呂麗說,小麗,跑跑在里面。說著,又哭了。呂麗渾身哆嗦起來,瘋了似地沖進搶救室。她看見一塊白布蓋著一個小小的身體,揭開,是渾身冰冷的跑跑。呂麗低低地哼了一聲就昏死過去。

        呂麗再清醒過來時,身邊都是人。她耳邊響著陳娟悲痛欲絕的哭聲,還有別人的哭聲。呂麗眼里全是死灰般的光,像被抽去了魂魄。她癡癡呆呆的樣子把陳娟嚇住了,她停止了哭泣,開始安慰呂麗。呂麗腦子里一片空白,她聽不清陳娟在說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的腦袋在不停地轟鳴,壓住了所有的聲音。

        過了半個小時,或者更久,呂麗遠遠地聽到有人叫媽,在奶聲奶氣地叫,那是跑跑的聲音。呂麗打了個激靈,猛然坐起,眼睛里閃動著瘋狂的光芒。呂麗的舉動嚇了陳娟他們一跳,陳娟膽戰(zhàn)心驚地晃動著呂麗的身體說,小麗,你怎么啦,你別嚇我。

        呂麗轉(zhuǎn)動著頭顱,用手抓扯著頭發(fā),扎頭發(fā)的皮筋與頭飾掉了,頭發(fā)完全披散下來。她又隱隱地聽見了跑跑叫媽的聲音,于是她用充滿瘋狂與喜悅的聲音說,姐,我聽見跑跑在叫我,我要去找他……說完一下子跳下病床,就向外沖。陳娟拉扯不住,只能跟隨著她,旁邊的人也跟在后邊。呂麗還認得路,她一直沖到搶救室,推開搶救室的門,但里面空空蕩蕩。呂麗轉(zhuǎn)過身,望著陳娟他們,恍若望著一群陌生人,她惡狠狠地吼道,你們把我的跑跑藏到哪里去了,快說,你們這群騙子……

        陳娟這回是真的嚇壞了,她怕呂麗精神崩潰了。她努力鎮(zhèn)定下來,柔聲說,小麗,別急,我們這就帶你去找跑跑。

        陳娟扶著呂麗來到太平間。呂麗沖過去一把抓住看太平間老頭的衣領(lǐng),惡狠狠地問,你為什么要把我的跑跑藏起來,為什么……披頭散發(fā)的呂麗把老頭嚇了一跳,他還沒見過這么不講道理的母親呢。但老頭畢竟見得多了,他長嘆一聲說,我這就幫你找。

        老頭拉開冰柜找,但他又有些犯糊涂,記不清到底是哪個盒子,便拉開一個又一個盒子。拉到最后一個,呂麗發(fā)出一聲呻吟。她望著已被凍得冰冷的跑跑,覺得跑跑就像是睡著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睡著了。跑跑死了,真的死了。呂麗發(fā)出一聲凄慘的哀嚎,便又昏死過去。

        陳剛單位的人是第二天一大早來省城找陳剛的。陳剛剛吃完早飯,正準備參加會議。會議要下午才結(jié)束,見到單位的人,陳剛愣住了。單位的人說,有急事,現(xiàn)在就回。陳剛說,我還有一個重要發(fā)言呢。單位的人說,領(lǐng)導會安排的。

        從賓館出來,單位的車在等。單位的小車有限,否則陳剛不會坐大巴來省城開會。陳剛坐進去,車就開始急駛。車里的氣氛很壓抑,連愛說笑的司機小張都一聲不吭。陳剛意識到事情很不一般,就好奇地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單位的人小心翼翼地說,你們家出了點事。陳剛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問,我們家出了什么事?單位的人說,到了你就知道了,不過,你現(xiàn)在要有心理準備。陳剛沒有再問下去,他害怕問,其實他如果追問,單位的人一定會告訴他的。

        小車沒有把陳剛送回家,而是直接拉到了殯儀館。陳剛從車上下來,整個人就癱軟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到了這個時候,他還不能確定出事的到底是誰,但不管是誰,都是與他血肉相連的親人。

        跑跑火化后,陳剛和呂麗單位的領(lǐng)導給他們批了半個月的假,如果不夠,還可以再續(xù)。整整一個星期,呂麗沒有下床,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躺在床上痛哭。開始時,陳剛也和她一起哭,但陳剛漸漸發(fā)現(xiàn)他的悲傷只會讓呂麗更加悲傷。于是,陳剛便抑制住淚水。他是男人,作為男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緊緊抱著呂麗,從白天到晚上,從晚上到白天。

        呂麗一直在哭,仿佛沒有什么能阻止她哭泣。她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昏沉睡去。但呂麗睡得并不踏實,在睡眠中她總能看見黑沉沉的水,那是把跑跑淹沒的水,跑跑在掙扎,絕望地掙扎,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堅硬如石、鋒利如刀的水沖進了跑跑的口腔與鼻腔,看著跑跑鮮紅的肺泡發(fā)出脆弱的破裂聲,最終,她聽到跑跑發(fā)出一聲慘叫……

        呂麗每次的夢境都在這里定格,每次她都在這時驚醒。她又開始號啕大哭,但光是哭已經(jīng)沒有用了,她不由自主地渾身痙攣,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用鋒利的指甲掐著自己的胸脯。呂麗不知該怎樣懲罰自己,才能抵御內(nèi)心深處傳遞過來的巨大的傷痛。

        陳剛緊緊地把呂麗抱住,把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脯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渾身顫抖得厲害,眼淚像一串串熔化的鐵水落下來。他的眼前也開始出現(xiàn)幻景,其實那是呂麗講述的夢境。呂麗在他耳邊悲痛欲絕地說,我又看見咱們的跑跑了,聽見跑跑喊疼,蒼天哪,我就是死一百次,也沒有跑跑那一次疼哪……一股巨大的悲愴從陳剛心底升起,如利刃般在一點點刮他的骨。他把呂麗抱得更緊了,自己幾乎喘不上氣來。

        呂麗和陳剛在大臥室里反復地悲傷,哭泣。呂麗的嗓音完全沙啞了,只能發(fā)出陣陣瘆人的干嚎,像在嘔吐。這一個星期她幾乎不吃不喝,整個人異常地虛弱與憔悴。當然陳剛也是一樣。悲傷已讓他們心力交瘁,但他們還在一遍遍重復著悲傷。到了后來,他們的腦子出現(xiàn)了一陣空白,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起來,就像已經(jīng)耗盡了全部的心力,更像是一次短暫的死亡。他們沉沉睡去,在睡眠中修復著氣血與心智,然后又被噩夢打斷,驚醒,隨之醒來的還有漸漸清晰的神智,他們不得不展開新一輪的悲傷……

        與此同時,陳剛的母親在小臥室,由陳娟陪著。陳娟休了公休,她的工休本是準備下個月和丈夫一起出去旅游用的,但現(xiàn)在,根本顧不上這些了。

        陳剛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也極其地糟糕。一開始,母親在陳娟面前還反反復復地說,她根本就沒想到那水能把跑跑沖進涵管,她甚至不知道那是涵管,以為是一條路呢。那可是澆草坪的水,淺得連腳脖子都蓋不住。她沒想到會這樣,沒想到那里原來潛伏著天大的危險……

        母親不是在推諉。這么多年了,陳娟深深了解母親,這是母親面對兒女說的心里話。何況陳娟丈夫已經(jīng)和物業(yè)公司的人交涉過了。管理人員在第一時間就派人勘查現(xiàn)場并上報了,物業(yè)公司的領(lǐng)導百分之百地承擔了責任,并承認這確實是巨大的疏忽與隱患,他們愿意賠償。他們在跑跑出事的第三天,就派人把小區(qū)所有的涵管全部扒了出來,更換成直徑首尾一致的涵管,并在涵管的進口處,罩上了鐵絲網(wǎng)。

        這些事情陳娟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告訴了母親。但母親好像根本聽不見,她像祥林嫂似的繼續(xù)重復著。陳娟不知該怎樣才能安慰母親,她搖晃著母親瘦弱的肩膀說,媽,這一點都不是你的錯,一點也不是,這是意外,是誰也無法預料的天災!

        陳娟有些粗暴的舉止讓母親回過一些神來,她癡癡呆呆地望著女兒,嘴唇哆嗦著。但母親馬上又開始了自責。她說她不應該幫保保奶奶去繞什么毛線,她應該寸步不離地跟著跑跑,看著跑跑,這樣,在跑跑落水的一瞬間,她就可以一把把跑跑拉上來。她帶跑跑,她有無法推卸的責任。蒼天哪,她應該上半年讓跑跑上幼兒園才對啊,蒼天哪……

        陳娟又開始安慰母親,她說就是圣人帶孩子也沒有母親這么細心的了,何況你只是個人,是個無法預料災難的人啊……

        母親的眼淚落下來了,黏稠而混濁,她的目光里充滿悲哀、疼痛、驚恐與怯懦。陳娟的眼淚也落下來了,這個樣子的母親讓她心疼得難受,她想命運真是對母親不公啊。

        母親是個可憐人哪。陳娟五歲時,父親為了多掙一點工分,在冬天拉沙時發(fā)生意外,被坍塌下來的凍沙奪去了生命。母親沒想到厄運降臨到自己頭上,當時便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但母親最終還是挺過來了,一個人帶著她和弟弟熬過來了。父親給了母親最美好的愛情,母親為了愛情,也為了她和弟弟,始終沒有再嫁。

        可是命運就是跟母親過不去。陳娟八歲的時候,四歲的弟弟在水渠邊玩,一失足就掉下去了,就這么沒了。這次弟弟的死,簡直要了母親的命,就是父親的死,也沒有這次對母親的打擊慘重。父親雖然走了,但留給了母親無盡的念想與活下去的信念。而弟弟呢,那可是父親留下的骨肉與無聲的囑托。弟弟長得像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弟弟就這樣沒了,這讓母親怎么跟死去的父親交代?母親差不多要徹底崩潰了,她心如死灰,雙眼無光,任憑陳娟怎么哭喊都喚不回一點魂魄。幸虧有了陳剛。母親是憑借著陳剛,一點點修復著布滿創(chuàng)傷的內(nèi)心,慢慢又活過來了。

        陳娟本以為母親遭受的苦難到頭了,該安享晚年了,可眼下,命運又一次跟母親作對了,讓六十多歲的母親失去了唯一的孫子。想到這些,陳娟憐惜母親的心都要碎了。

        后來,母親終于不再自責了。她什么也不說,眼里混亂的光在漸漸褪去,最后,她就跟木刻人似的,一動不動,兩眼變成了兩個黑窟窿。

        這個樣子的母親讓陳娟驚懼萬分,她恍若又看到剛失去弟弟時的母親。陳娟知道母親是一個異常堅韌的女人,但她更加知道異常堅韌的女人也異常脆弱。母親的那種堅韌,離脆弱的距離那么近,就像一雙顫顫巍巍的手端著的一只瓷碗,稍不留神,那只瓷碗就會掉在地上,碎了。是的,母親的心已經(jīng)被不可知的命運的陰霾充滿了,再也裝不下一點磨難與打擊了。陳娟知道她必須把母親從這種精神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否則,母親就真的完了。于是她咬著牙,異常艱難地對母親說起了她曾經(jīng)的慘痛經(jīng)歷。陳娟的這一做法,無疑是雪上加霜,十分殘忍,但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那些經(jīng)歷,雖然慘痛,但母親已經(jīng)熬過來了,就成為支撐母親活下來的財富,她只想喚起母親的信心與勇氣。

        母親仍然不為所動。陳娟有些絕望,她不理解母親這次為何這般倔強、固執(zhí)與宿命。她注意到母親隱藏的不安。每當大臥室傳來呂麗那突兀而起的干嚎,母親木偶般的身體就開始抖動。陳娟突然意識到母親是不愿意從這種精神狀態(tài)中走出來,因為她身上還背負著另一個母親的巨大創(chuàng)傷。母親這是在用瘋狂的自虐,來承載呂麗的遭遇。

        陳娟懂了,于是她更加心碎。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媽!

        然而生活還得繼續(xù),半個月后,呂麗和陳剛上班了,母親又開始每天買菜,做飯,收拾家務。

        呂麗走進辦公室時,所有的同事都嚇了一跳。呂麗整整瘦了一圈,更要命的是她那張曾經(jīng)光潔的臉,像有人撒了一把灰土,黯淡無光。同事們心酸了,淚水向外泛,但她們強忍著,小心翼翼地和呂麗打招呼。呂麗漠然地望著大家,張了張嘴,就坐在了自己的辦公桌前。

        整個上午,呂麗一聲不吭地做著自己的事。大家顧及呂麗的情緒,也埋頭做自己的事。過去,辦公室不是這樣的,她們辦公室都是女的,五個,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還多出兩個。呂麗其實生性活潑,過去在辦公室里也是笑聲朗朗。可眼下,大家只能忍受著這種沉默的氛圍。同事們遇到必須和呂麗交流的事,才會過來和她說話,語氣與神情里是同樣的謹小慎微。呂麗的聲音還是沙啞得厲害,她不多說一個字,有時便用點頭或搖頭作為回答。

        這中間,劉副局長進了辦公室。劉副局長是個幽默而隨和的人,深受呂麗辦公室的人喜歡。但今天大家只是淡淡地和他打聲招呼,他也淡淡地和大家點點頭。劉副局長的目光落在呂麗身上,溫和地說,小呂,你有什么事,可以到我辦公室來。呂麗黯然地點了一下頭。劉副局長很僵硬地笑著,手卻習慣性地向呂麗肩膀上落,但最終沒有落下去,僵在那兒了。

        下午快下班時,呂麗正收拾東西,就聽到有人用沙啞的聲音叫小麗。呂麗一抬頭,看見陳剛站在門口。陳剛是來接她的。陳剛忙,幾乎沒有接過她,再說她的單位離家只有三站路,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但陳剛今天來了。陳剛眼睛里雖然透著深深的悲傷,他的神情卻是寬厚、溫暖的。他對呂麗的同事點點頭,努力地笑了一下。呂麗走到陳剛跟前,陳剛拉起她的手。一路上,陳剛一直緊緊地拉著呂麗的手,直到到家。

        呂麗一進家門,便看見母親。這是這些天她第一次看見母親。母親整天只呆在自己的小臥室里,就像是躲著她??匆娔赣H,呂麗稍微被陳剛溫暖和放松的心不由得又緊張起來。

        面對母親,呂麗心情復雜。出事以后,她曾不止一次在絕望與悲傷中展開幻想,如果那天母親不帶跑跑下樓,或者帶跑跑到別處玩,那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蛟S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跑跑還會在家里活蹦亂跳。但沒有如果……如果上半年把跑跑送進幼兒園,而母親沒有阻攔,那么……是的,沒有如果!躺在床上的時候,呂麗就這樣固執(zhí)地假設,一次又一次,好像那一次次的如果,會讓她幾近崩潰的內(nèi)心獲得片刻的喘息。那一次次的如果就像是一根水里的稻草,她一次次抓,一次次落空。

        說實話,陳剛母親過去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贏得了呂麗莫大的同情。自然,那是陳剛告訴她的,每次她都聽得淚水盈盈。她對含辛茹苦拉扯陳娟和陳剛的母親充滿敬意。只有這樣的母親,才賦予了陳剛那寬厚、踏實、上進的氣質(zhì)與品格。平時在一起生活,通情達理、任勞任怨的母親對呂麗總是很嬌慣的。雖然呂麗自己都知道自己身上有種種的缺點,懶,任性,但母親全部一一接納。有時,她和陳剛發(fā)生爭吵,是那種恩愛狀態(tài)下的小小磨擦,母親總是訓斥自己的兒子,偏袒她。

        可眼下,呂麗心里被更多虛無的假設與如果拉扯著。她雖然知道母親一輩子可憐,但跑跑更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十月懷胎哪。她望著母親,覺得被一種東西深深地阻隔著,她們彼此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遙遠,一種模糊的東西在心里翻騰著,像是怨恨,又好像不是。

        母親沒有看呂麗。母親的目光像掛著兩個沉重的沙袋,硬硬地垂在地上。母親越是不看呂麗,呂麗就越是覺得母親有些心虛,這讓她內(nèi)心的感受一下子復雜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吃飯了,母親把筷子一雙雙擺在飯桌上。呂麗注意到了母親的這個舉動。母親過去不是這樣的,她過去總喜歡等大家在飯桌前坐定了,把筷子放在每個人手上。發(fā)給每個人筷子是吃飯前的最后一道工序,而母親默不作聲地改變了這道工序。一雙雙筷子在餐桌上發(fā)出了輕輕的響聲,像一只只膽怯的小老鼠的叫聲。

        吃過飯,三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電視上出現(xiàn)了一個孩子的畫面,是個男孩,甚至有點像跑跑。呂麗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細心的陳剛察覺到了,他趕緊換了一個頻道,但那個頻道不久又出現(xiàn)一個男孩,陳剛有些慌了,索性關(guān)了電視。

        空空蕩蕩的感覺從每個人心底擴散開來,客廳被一種壓抑的情緒充滿了。過去不是這樣,過去這個時候是熱鬧的。呂麗在看電視,跑跑在客廳里來回跑動。呂麗總能找到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跑跑過來騷擾她,讓她無法全神貫注地進入劇情。每到這時,母親會把跑跑拉開。而此刻,什么都沒有了,跑跑曾經(jīng)的騷擾顯得那么地珍貴與奢侈。

        陳剛說話了,他想打破壓抑的氣氛。他說起單位發(fā)生的一些可笑的事情。過去,他從不在家說這些。呂麗望著陳剛的臉,像在聽,又不像在聽,她的視線最終轉(zhuǎn)移到母親那兒。母親空洞的目光也注視著陳剛,恍惚著。

        夜深了,呂麗進了臥室,陳剛跟了進來?;蛟S是離開了客廳的緣故,呂麗緊繃的神經(jīng)有些放松。她上了床,躺下,陳剛也上了床。陳剛一聲不響地摟著她,一只手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fā),她的臉。呂麗感到了癢,但身體變得松弛了,她睡過去了。

        但是,呂麗很快又驚醒過來。她習慣性地向床的左邊躲,那里是空的。她打開了床頭的燈,陳剛不在臥室里。她的耳朵變得靈敏起來,她聽到陳剛壓低的聲音。陳剛在和母親說話,但母親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陳剛的語氣幾近乞求,母親還是沒有半點動靜。呂麗的心里突然有些酸澀,甚至還有點憤恨。

        第二天下班,陳剛又來接呂麗,還是一聲不響,還是緊緊拉著她的手,一直到家。到了家,便又見到母親,呂麗的心又開始莫名地緊張。

        進家沒一會,陳娟便來了。她進了門便叫呂麗,神情平靜而自然。陳娟給呂麗買了一個皮包,精美,時髦。呂麗輕撫著光滑的皮面,心里感到溫暖。陳娟一直喜歡給呂麗買東西,她還是呂麗服飾的重要參謀,經(jīng)陳娟挑選的衣服,落在呂麗身上,鮮亮而又有品位。過去,陳娟還特別疼愛跑跑,比呂麗一點都不差。這或許是因為陳娟不能生育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陳娟和陳剛姐弟的感情不是一般地好。

        陳娟坐在呂麗身邊,柔聲細氣地問她單位的一些事。呂麗本不想說,但她理解陳娟的善意,便說了。話題一打開,呂麗的內(nèi)心不自覺地又舒暢了一些??删褪窃谶@個時候,呂麗發(fā)現(xiàn)了陳娟有些心不在焉。陳娟的目光一次次瞟向母親,焦灼而無奈。雖然陳娟做得很隱秘,但呂麗還是察覺到了。

        果然,母親進了廚房,而陳娟說去喝杯水,也進了廚房。陳娟其實真正想安慰的是母親,呂麗這么認為,她不由得冷笑一聲。

        呂麗上班的第三天就注意到辦公室變得冷冷清清。同事們竄到別的辦公室聊天談笑,那些歡言笑語從敞開的門,流淌到呂麗所在的辦公室。同事們是在照顧呂麗的情緒,只可能是這樣。呂麗望著冷冷清清的辦公室,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第四天,呂麗一上班就主動和大家打招呼,甚至努力地露出了幾個笑容。同事們有些驚訝,當然,她們也多少有些放心了。忙完手里的事,同事們開始有選擇地談論一些話題。呂麗沒什么反應,甚至還加入了談論的行列。下午,大家手頭的事做得差不多了,又開始天南地北地暢所欲言。女人們的話題最終還是要落在丈夫身上。說完丈夫,當然還有孩子。小王說完丈夫,就沒把住自己的嘴。小王性格直爽,有點缺心眼,她眉飛色舞地剛說了自己的孩子幾句,這才猛然想起呂麗剛剛失去孩子,看到大家勃然變色的臉,就趕緊住了嘴。但是,呂麗的臉色鎮(zhèn)定得很。不過接下來,她便出了辦公室,向衛(wèi)生間里跑。衛(wèi)生間里沒有人,她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打開水龍頭,就開始號啕大哭。

        整整一個月,陳剛每天都來接呂麗。當然,還有陳娟,每天都會到家里來看看。陳娟對呂麗還是那樣關(guān)愛、溫柔,充滿了親人的味道。她幾乎每次來,都會給呂麗帶點什么,哪怕只是一個精美的發(fā)卡。對于陳娟,呂麗確實挑不出什么毛病,雖然她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陳娟真正的心思在母親身上。

        一個月后,陳剛單位的領(lǐng)導找陳剛談話了。這段時間,領(lǐng)導對他算是很關(guān)照了,他出差的任務都派給了他的副手。陳剛走進局長的辦公室時,心里有些忐忑,因為他這段時間工作多少有些懈怠。

        局長的目光很溫和,還和以往一樣充滿了賞識與信賴,這讓陳剛有些放心了。局長遞給他一張表,陳剛看完后有些驚訝,這是一張外出學習表,學習要一個月的時間。局長說話了,雖然局長說得隱蔽而巧妙,但暗示是明顯的,這次學習和前程有關(guān)。

        陳剛的心情突然有些激動,這是這段時間唯一讓他感到興奮的事。是的,作為一個重要科室的負責人,他想進步,只有進步,才能說明領(lǐng)導對他各方面能力的真正肯定。但他的心又馬上沉下來了,他想到了母親和呂麗。呂麗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和母親說一句話,當然,母親也在避免和呂麗正面接觸。他不知道他要是外出學習了,她們會怎么相處。于是,陳剛坦誠地對局長說,我想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局長一愣,又很快明白過來,點點頭說好。

        陳剛晚上向母親和呂麗說了學習的事,還說了這次學習的重要性。呂麗有些激動,她真的希望丈夫有更光明的前程。陳剛的眼睛望向她,不用說,他主要是征求她的意見。然而,呂麗有意無意地瞟向了母親,母親空洞的目光有了亮色,但又一閃不見了。母親避過呂麗投過來的目光,把頭垂下,身子開始瑟瑟發(fā)抖。

        呂麗看出母親希望她能答應讓陳剛?cè)?她做夢都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有更大的出息,這是出于做母親的本能愿望,多么美好的愿望。但呂麗的兒子呢?空的!呂麗的心猛然酸痛起來,于是她把想說的話忍了回去,只是漠然地望著白墻。

        這時,呂麗的手機突然響了。呂麗拿過來一接,不免有些驚訝,電話竟然是陳剛單位的局長打來的。局長終究有些不放心,他覺得有必要再幫陳剛一把。呂麗還沒有見過如此細心的領(lǐng)導,當然,她也越發(fā)意識到局長對陳剛的器重。呂麗非常肯定地對局長說,陳剛能去,家里沒有問題。

        呂麗放下手機,手心全是汗。她有些緊張,想長出一口氣。這時,母親發(fā)出了一聲重重的喘息。呂麗心里一堵,那口氣便憋在那兒了。

        回到大臥室,陳剛憂心忡忡地望著呂麗,有好幾次欲言又止。呂麗知道陳剛想說什么,他希望呂麗能向他做出點什么承諾,但呂麗就是不說??墒顷悇偟哪抗鈳捉?呂麗突然有些心軟。陳剛吞吞吐吐的態(tài)度表明他是心疼她的,更是尊重她的。呂麗終于開口說,你放心走吧,家里真的不會有什么事。陳剛?cè)玑屩刎摰亻L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他的驚喜又深深刺痛了呂麗,她覺得陳剛終究還是偏向母親的,起碼,各占一半。

        下班了,呂麗習慣性地向門口望,沒有陳剛。陳剛今天一大早去省城封閉式學習了。呂麗收拾好東西,最后一個從辦公室出來。走廊里是空的,她的那只右手也是空的。她的右手已經(jīng)習慣這個時候被陳剛握著了,沒了陳剛的呵護與溫暖,她感到了孤獨。

        到家的時候,呂麗發(fā)現(xiàn)門虛掩著,不用說,一定是母親提前打開的,母親知道她幾點到家。她感到了母親的殷勤與善意,但她也相信母親的這個動作背后還有什么,那種想法揪住了她的心。

        呂麗猛然推開了門,連她自己都被這種粗野的舉動嚇了一跳。坐在沙發(fā)上的母親,像個皮球似地彈跳了起來。母親立在那兒,低著頭,不看她。呂麗一低頭,一雙紅色的拖鞋端端正正地擺在那兒,這又是母親特意給她準備的。

        母親沒有在客廳多呆,她進了廚房。呂麗打開電視,選擇著頻道。她在《大宅門》停了下來,正演大結(jié)局。她記得她過去沒顧得上看這一集。

        母親做好飯,沒有過來喊她,而是把飯菜端到了客廳的茶幾上。過去,他們都在飯廳吃飯。當然,母親沒有把筷子放在她手里。母親已經(jīng)改掉了這個習慣,她把筷子放在茶幾上,竟沒發(fā)出半點聲響。

        很顯然,飯菜是母親精心準備的,都是呂麗愛吃的,合她的胃口。尤其是那盤豌豆尖,翠綠而鮮嫩?,F(xiàn)在早已過了吃豌豆尖的季節(jié)了,不知母親是從哪弄來這些鮮嫩的豌豆尖的。疑問輕輕地爬上她的喉嚨,癢。但她最終沒問,也不會問。她手里的筷子不由自主地伸向那盤翠綠的豌豆尖。她夾起,心卻莫名地抖,于是放下,伸向另一盤菜。母親的身子就在這時,顫動了一下。

        吃過飯,呂麗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看電視。母親洗完碗筷,又回到客廳,坐到另一個沙發(fā)上,和呂麗并排。她們要看對方,都得扭一下頭,這是一個不錯的角度。

        呂麗不說話,盯著屏幕,不停地換臺。她心亂得很,覺得哪個頻道播出的節(jié)目都不合心意,亂七八糟,沒什么看頭。最后,她索性關(guān)了電視。

        客廳里突然靜極了,能聽到彼此壓抑著的喘息聲。這種過分的安靜讓呂麗無法忍受,這時,她開始想陳剛,特別地想。他在家的時候,一些東西被遮蓋掉了,而他走了,那些尖銳、緊張與漠然便完全暴露出來了,這是一種共同的煎熬。她聽到母親的喘息聲在加重。她在心底冷笑,但也心痛。她不看母親,漠然地望著發(fā)黑的電視屏幕,繼續(xù)煎熬著,進行著一種殘忍的堅持與對峙。

        母親終于受不了了,拿起一塊抹布進了廚房。呂麗知道廚房很干凈,母親這是在逃避。母親在廚房呆了二十分鐘左右,然后是飯廳,十分鐘,小臥室,十分鐘。呂麗咬著牙,繼續(xù)等待著。

        母親最終又折回客廳,手里還拿著那塊抹布。母親又開始擦客廳的窗臺,茶幾,電視柜。呂麗盯著母親手里的抹布,抹布擦過的地方,光亮得不能再光亮了。毫無疑問,這是個異常勤快的母親。呂麗心想,她遠遠也趕不上母親,就是跑跑在時,也是母親對跑跑操勞得更多。她其實是一個游手好閑的年輕母親,什么都不愿去管。沒有機會了,再也無法償還了,她突然對跑跑充滿了歉疚,心也格外地酸,格外地疼。

        母親還在擦,呂麗覺得她的動作就像是一種無聲的質(zhì)問。呂麗的頭突然疼得厲害,像要炸開了似的。她忍無可忍地說,別擦了。

        呂麗的語氣生硬、尖利、漠然,充滿怨恨,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母親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板上。母親無助地抬了一下頭,呂麗從母親的目光里讀出了恐慌、怯懦,更看到了愧疚。是的,愧疚,這是她希望而又害怕看到的。而母親也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怨恨。這一刻,她們就像是相互交了一下底,亮出了心里的底牌,她們都明白了對方內(nèi)心所面臨的處境。

        母親又哆嗦了一下,她彎腰拾起抹布,又默默地坐回到沙發(fā)上。

        沉默在繼續(xù),并且不再模糊、晦暗,甚至意義鮮明。呂麗有些透不過氣,她又打開電視,選擇著頻道?!肚樯钌?雨濛濛》,呂麗不由自主停了下來。這是母親喜歡看的,也是她喜歡看的。母親總看不夠,幾個月前還曾嘮叨著,看哪個臺能重播。

        呂麗便看下去。但呂麗看得并不專心,無法真正投入。她盯著屏幕,余光卻在看母親。母親臉上的肌肉漸漸變得有些柔和,那是劇情的作用。母親進入了虛幻的人生悲喜、愛恨情仇。母親這一刻獲得了解脫,而呂麗,此刻感到了被遺棄般的孤獨。

        母親臉上的線條越發(fā)柔和,劇中的男女主人公正把劇情推向新一輪的高潮。呂麗突然無法忍受,她換了一個頻道。屏幕上那夸張的廣告嚇了呂麗一跳,當然,也嚇了母親一跳。母親的身子抖動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呂麗的心狂跳不止,她感到了自己的粗暴,甚至殘忍,還有一點無法言說的快意??墒悄赣H繼續(xù)盯著屏幕,好像不為所動,好像還能承受這種可怕的氣氛與煎熬。

        這個晚上,呂麗進臥室比平時晚,母親進臥室也比平時晚。呂麗上了床,床空空蕩蕩。但她并沒有因為陳剛不在而失眠。她睡得很快,也很好,并且一夜無夢。

        陳娟是下午給呂麗打的電話。她說她在一家專賣店給呂麗看上了一件衣服。呂麗下午剛好沒事,對別的同事打了聲招呼就出來了。出了辦公樓,呂麗才意識到昨晚陳娟沒有來。她想陳娟肯定有什么要緊的事,否則她一定會來,何況是陳剛剛走。

        到了那家專賣店,陳娟的表情仍然親切、自然,呂麗卻因為昨晚的事有些緊張。陳娟上來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那件衣服面前,建議她試試。

        呂麗從更衣室出來,站在穿衣鏡跟前,眼睛不由得一亮。那件衣服把她的優(yōu)點全顯露出來了,修長的脖子,漂亮的鎖骨,纖細的腰,此外,還給她增添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品味。陳娟的眼光確實獨到,她好像比呂麗更熟悉她的身體條件。呂麗的心情突然好極了。

        從專賣店出來,陳娟仍然拉著她的手。上了天橋,一陣風平地而起又神秘地消失無蹤,把呂麗的頭發(fā)弄亂了。陳娟幫呂麗撫去臉上的頭發(fā)。陳娟的手指纖細、柔軟,拂過她的臉,如水。呂麗感到溫暖極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陳娟靠去。她想躲在陳娟的懷里,想哭。這是多好的姐姐啊,然而更是一位好女兒。想到這里,呂麗的身子一哆嗦,僵住了。

        在陳剛?cè)ナ〕菍W習的日子里,呂麗對母親盛氣凌人,說一不二。她吃飯,母親才敢拿起筷子,她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母親便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并且她一晚上換無數(shù)次頻道,讓自己眼花繚亂,也讓母親眼花繚亂。她去睡覺,母親才敢睡覺。母親就像一位完全服從命令的士兵,而她則像是擁有至高權(quán)威的將軍。

        當然,母親的表情變得越發(fā)可憐,也越發(fā)卑微。母親的這副樣子,讓呂麗有幾分自責。她問自己,她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母親?難道是母親的歉疚給了她這么做的理由?是,但也絕對不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恨,她也幾乎要崩潰了。

        母親也是人,也有承受力到達極限的時候。那天晚上,母親突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往自己的小臥室快走,像跑。很快,小臥室傳來關(guān)門聲。這是母親第一次真正逃避,也是唯一的一次。呂麗知道小臥室的墻壁上掛著一張放大的照片,那是陳剛父親的照片,一位異常英俊的男人。陳剛趕不上父親,他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此刻,母親一定是望著那張遺像,希望得到撫慰與力量。

        靜,可怕的靜。其實電視畫面還在閃爍,不是靜,是可怕的孤獨。這一刻,孤獨如沉重的鐵錘,把呂麗的骨頭都要敲碎了。她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向母親的小臥室走去。

        呂麗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把門推開了,她一刻也等不及了。當然,她知道這樣做非常過分,她粗暴地侵犯了一個隱秘的不能打擾的空間,母親的空間。

        母親果然在凝視著遺像上的陳剛父親。呂麗氣勢洶洶地進來,母親也沒有轉(zhuǎn)過臉來,繼續(xù)凝視著。母親不看她,但全身哆嗦不止,混濁的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那一刻,呂麗突然感到羞愧萬分,心如刀割。

        呂麗沖出小臥室,換上鞋,拉開門,來到樓下,一直跑到外面的黑夜里。她在黑夜里號啕痛哭,但哭并不能讓她的愧疚減弱。她狠狠地給了自己兩個嘴巴,生疼,火燒火燎的,像是替母親打。

        夜風很硬,如刀,呂麗瑟瑟發(fā)抖,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母親,為什么?她的思維趨向徹底的紊亂與混沌,但又重新歸于清晰。她要用怨恨證明什么,證明跑跑對她的重要,證明她是愛跑跑的。對了,證明愛!

        此刻,她才突然意識到,失去跑跑的創(chuàng)傷對她來說,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淡化,沒有。這只是開始,僅僅只是開始。

        呂麗坐在一條石凳上,一直把自己坐成一塊寒石。夜已經(jīng)很深了,呂麗才站起往家走。到了自家的那棟樓下,她看見門洞里站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黑影。她猜想是母親,走近了,果然是母親。母親在等她。母親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辨認著她。

        呂麗垂下了頭,不敢看母親。她上了樓,進家門,坐回到溫暖的沙發(fā)上。她望了母親一眼,母親也正小心翼翼地望著她。母親臉上的恐慌開始加劇。呂麗也恐慌地向小臥室望了望,她認定屋里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牢牢操縱著她,讓她身心分離,支離破碎。

        在陳剛不在家的這段日子里,唯一讓呂麗感到困惑的是陳娟。從陳剛?cè)ナ〕菍W習的第一天起,陳娟沒有一次到家里來,沒有看望母親。但是呂麗白天下班的時候,陳娟幾乎每天都和她聯(lián)系,有時打電話,有時邀請她出來逛街。有好幾次,呂麗都想問,但最終沒問,她不敢問。

        這天,陳娟又給她打電話,說是在一家專賣店給她看上了一條裙子。呂麗突然心里發(fā)慌,她不想去,不想見陳娟,但陳娟在那邊已經(jīng)掛上了電話。

        見到陳娟,呂麗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但陳娟渾然不覺,眼睛只盯著那條裙子。呂麗一試,效果非常好,好得出乎意料。呂麗喜歡極了,望著陳娟微笑不語的臉,她的心又一陣慌亂,最終把那條裙子又硬生生地放下了,說自己不喜歡。陳娟仔細地望著她,目光里有了一絲探究,還有隱隱的焦慮與不安。呂麗突然明白陳娟目光里的含義了,陳娟其實一直想問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呂麗的心一陣發(fā)虛。但陳娟卻扭頭對店主說,既然我妹不喜歡,那我要了。

        從專賣店出來,兩人一時語塞,這更讓呂麗不安。呂麗慌忙說,她想起辦公室里還有些事,她要馬上趕回去。陳娟輕輕點了點頭,把裝裙子的紙袋往她手里塞。呂麗更慌了,手硬硬地往回推,說自己不太喜歡。陳娟的手卻更堅決,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姿態(tài)。呂麗突然無法自制,她放聲痛哭起來。陳娟摟著呂麗抖動的肩膀,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陳娟說,小麗,小麗啊!

        呂麗的同事們真正發(fā)現(xiàn)她的變化,是陳剛學習回來前的一個星期。那天下午,小王的丈夫接兒子從幼兒園回來,路過辦公樓時,三歲的濤濤從小王丈夫的身上掙脫下來,哭著鬧著要找媽媽。小王丈夫有些無奈,不過他知道小王她們的辦公氣氛寬松,也就依了兒子。

        三歲的兒子站在辦公室門口響亮地叫了一聲媽。小王一愣,接著便是一陣喜悅,她一張手,兒子便跑過來撲到她懷里。

        小王抱起兒子,一抬頭,便看見坐在對面的呂麗,她這才想起呂麗失去兒子不久。她不免有些慌,但令她和別的同事驚訝的是,呂麗平靜得很,并且望著三歲的濤濤笑。這還不算完,呂麗走過來要抱濤濤,濤濤也要呂麗抱。呂麗把三歲的濤濤抱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找一些小玩意給濤濤玩。濤濤不玩,呂麗便開始扮“狐貍”。呂麗扮的“狐貍”惟妙惟肖,把濤濤逗得咯咯直笑。呂麗和濤濤玩了近半個小時,呂麗表現(xiàn)得頗有耐心且花樣百出,濤濤幾乎忘了媽。當小王丈夫最終把濤濤抱住時,濤濤還不愿意,朝呂麗伸手,雙腿踢騰。呂麗故意沉下臉說,濤濤乖,要不下次阿姨就不和你玩了。濤濤這才安靜下來,朝呂麗揮手再見。

        小王丈夫朝呂麗充滿感激地點了一下頭,抱著濤濤走了。辦公室靜了下來,出奇地靜。小王卻受不了了,她叫了呂麗一聲,眼淚就流下來了。小王說,小麗,我真沒想到你會如此堅強,那么大度,跟過去簡直判若兩人。

        呂麗望著激動的小王,反而震驚了。其實她看到濤濤時,一點也沒有想到跑跑,就是和濤濤玩時,也沒有想到。她把跑跑暫時遺忘了。她困惑起來:為什么沒有想到跑跑呢?她從哪來的遺忘,以及最終的平靜?

        陳剛給呂麗打電話時,呂麗剛忙完手里的事。聽到陳剛的聲音,呂麗心里溫暖極了。她想陳剛了,非常想。因為這種想念,她的語氣就有些任性與嗔怪。陳剛說他明天回來,又問起家里怎么樣。呂麗這才想起了母親,想起給過陳剛的承諾。她一下子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心里的歡喜與期待也一掃而光。陳剛感覺到什么,但他最終沒有多問,而是掛斷了電話。

        陳剛終究不放心,便提前往回趕,此時已沒有大巴,他只好打的。陳剛趕回家時,已是晚上,當時呂麗和母親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呂麗沒有頻繁地更換頻道,并且把遙控器放在她和母親中間的茶幾上。她的意思是說,如果母親覺得不好看,自己就可以拿起遙控器選擇。她沒法對母親明說,她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她還在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操縱著。但母親沒去動遙控器,母親壓根不敢動。

        陳剛開鎖時,呂麗和母親都沒有聽見。陳剛動作輕微,而電視聲音巨大。在呂麗和母親的感覺中,門好像是猛然被推開的。呂麗和母親嚇了一跳,從沙發(fā)上彈跳起來。看到陳剛,呂麗又驚又喜。可陳剛的注意力在母親身上,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媽。母親的臉上先是本能地發(fā)出求援似的表情,然后才意識到什么,用百感交集遮掩著。母子連心哪,陳剛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母親在家里的處境了。他手里的東西掉落在地板上,發(fā)出嚇人的一聲響。

        陳剛回來半個月后,終于和呂麗攤牌了。那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陳娟就把母親接走了,說是給母親買一件衣服。陳娟臨走時,過來摸了摸呂麗的臉。她的手指在不安地顫抖,這讓呂麗突然預感到什么。

        陳娟和母親走了不到十分鐘,陳剛就說要和她談談。陳剛的表情異常嚴肅,但語氣仍然是溫和與誠懇的。陳剛說,小麗,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恨母親,但那不是母親的錯,那是誰也無法預料的意外與災難,你這樣對待母親不公平。再說,母親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你這樣對待她,你忍心嗎?

        呂麗望著陳剛,她的面部表情僵硬,目光空空洞洞的。她心里感到一種莫名的委屈,這種委屈或許是由于陳剛嚴肅的質(zhì)問,或許是由于她已經(jīng)對母親抱有歉疚,她只是無法表達而已。

        陳剛嘆息一聲,沉痛而堅決地說,小麗,你要是還是這樣對待母親,我們,我們只有分開了。

        陳剛的話讓呂麗驚呆了。她沒想到陳剛會說出這樣冷酷的話。陳剛平時對她太寬厚、太嬌慣了,她本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陳剛是最愛她的人,也是最離不開她的人。可眼下,為了母親,陳剛這么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放棄了。

        呂麗心里一陣巨痛,她開始歇斯底里般地哭泣。陳剛并沒有過來安慰她,只是默然地注視著她。呂麗面如死灰,她覺得自己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了跑跑,也沒有了愛情。一無所有的感覺讓她無法承受,她瘋了似地開始砸家里的東西,杯子碎了,玻璃茶幾發(fā)出了驚天的聲響。但陳剛還是繼續(xù)坐著一動不動,就像一塊木頭。呂麗最終狂暴地舉起了窗臺上的那只水晶花瓶,她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遲疑著。這只水晶花瓶是今年年初情人節(jié)那天,陳剛送給呂麗的禮物,那時跑跑還在。

        想到這些,呂麗的心疼得要命,也委屈得要命。她狠狠地把水晶花瓶砸在地板上。水晶花瓶裂成無數(shù)塊碎片,像睜著無數(shù)只雪亮而鋒利的眼睛。愛情碎了,她的心也徹底碎了。

        呂麗第二天就從家里搬了出來。巧了,她過去的一個閨中密友剛好要去北大進修一年,密友仍然獨身,但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她順理成章地住到了密友那里。

        開始幾天,呂麗感覺到了輕松,無比的輕松?;蛟S正是一無所有讓她輕松,當你擁有一種東西,無論多好,其實也是一種累。呂麗每天心情平靜地去上班,回來。想什么時候吃飯就什么時候吃飯,或者干脆不吃。想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就看什么節(jié)目,或者打開電腦瀏覽信息。她心情平靜得連自己都吃驚。

        但一個星期后,呂麗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空虛,無聊,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讓她感到沉重,可怕的沉重。她必須干點什么來填充空虛,抵御這可怕的沉重??墒歉墒裁茨?她對上網(wǎng)聊天沒有興趣。對,玩游戲。呂麗曾經(jīng)是個電玩迷,有過為了玩游戲三天三夜不睡覺的記錄。當然,那是結(jié)婚前,現(xiàn)在她必須重新把這種興趣愛好拾起來。

        興趣仍在,玩游戲的基本功與各種技巧也在。各種游戲其實是大同小異,呂麗觸類旁通,很快對各個游戲一一擊破。過程太順利了,結(jié)果必定索然無味。呂麗上班時,就打電話給朋友或向同事詢問,有沒有什么更好更難玩的游戲。

        更好的游戲是陳娟提供給呂麗的。呂麗從家里搬出來后,陳娟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地,繼續(xù)給呂麗打電話,或邀請她出來逛街。她的語氣仍然親切自然,充滿了親人的味道。陳娟的態(tài)度讓呂麗恐慌,當然,還有羞愧。當陳娟邀請她出來逛街時,她本能地拒絕,但心里有一種東西在推動著她,她拗不過,最終還是去了。見了面的陳娟仍然會親密地拉著她的手,會撫摸她的臉,輕盈,細膩,仍然如水。呂麗的心發(fā)顫,她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拗不過了,她潛意識里是希望得到這些的。有一次從專賣店出來,呂麗又哭了,哭得痛快淋漓。她哽咽著說,姐,不管我和陳剛怎樣,我仍然想叫你姐,不想失去你這位好姐姐,姐!陳娟沖著她笑,笑得很輕,也很淡。

        陳娟提供的游戲超乎了呂麗的想象,難度非常大,幾乎沒有固定的模式,每次換血、換兵器或戰(zhàn)馬都不一樣,稍有不慎,就會人仰馬翻,滿盤皆輸。正因為這樣也格外地刺激、好玩,甚至驚心動魄。呂麗上完班,回到住處,幾乎飯都顧不上吃,就開始上機鏖戰(zhàn)。她現(xiàn)在腦子里只有游戲,虛擬的游戲,把別的都徹底放到一邊了。

        其實也有規(guī)律,只不過更隱蔽、更復雜而已。游戲最終經(jīng)不住呂麗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呂麗憑借著優(yōu)良的作戰(zhàn)素養(yǎng)和悟性,進行了總攻。雖然命懸一線,氣若游絲,但最終峰回路轉(zhuǎn),連連攻關(guān)。一共有十二道關(guān),到了最后一關(guān),極其慘烈,呂麗咬著牙拼。終于破了,呂麗興奮極了,也累極了。她接著等待,前面每過一關(guān),屏幕上就會蹦出一個溫馨的畫面,算是鼓勵,她不知道最后會給她什么獎勵。最后的畫面果然出現(xiàn)了,是一個男孩,手里拿著一塊金牌,向她奔跑著。呂麗的眼前突然陣陣發(fā)黑,她覺得那個男孩像跑跑,沒錯,真像。她受不了了,開始號啕痛哭。她悲痛欲絕地大哭一場后,把游戲從電腦里刪掉了。她發(fā)誓再不玩游戲了,再不玩了。

        然而,空虛與寂寞還在,像在身上結(jié)了一層硬殼,敲也敲不碎。呂麗還在掙扎,她開始煲電話粥。

        電話粥打過一圈散彈后,最后變得集中和單一。對方當然是個男的,叫張劍。呂麗是兩年前和張劍認識的。那次兩家事業(yè)單位合排舞蹈節(jié)目,希望能在機關(guān)歌舞大賽中拿頭獎。挑選的演員中有呂麗,也有張劍。排節(jié)目的氣氛很好,很輕松,也很有閑情。男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呂麗身上,而女人們談論最多的還是張劍。張劍高大,帥氣,還有一副好嗓子??墒?讓別的女人們真正眼紅的是張劍總是有意無意地和呂麗說笑,主動向她獻殷勤。呂麗的虛榮心一度很滿足,還有一點掩飾不住的驕傲,雖然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驕傲是一樣的。

        節(jié)目最終只得了一個三等獎,原因出在呂麗身上,呂麗由于過于緊張和興奮,出了明顯的紕漏。這讓所有的人大失所望。從臺上下來,大家都不和呂麗說話,呂麗很難堪,也很委屈。張劍就在這時走到她身邊,說沒事,上天難道還不允許人犯錯誤不成。聽到這話,呂麗的心好一陣溫暖。

        比賽完,便各自回到各自的單位,各自繼續(xù)各自的生活。雖然也有聯(lián)系,但并不多,只是偶爾。不過話說回來,呂麗對張劍頗有好感,甚至感到一絲隱隱的誘惑,但只能是隱隱的,畢竟各自都有家。

        呂麗是下午上班時間給張劍打的電話。當時,局里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都去市政府開會,辦公室的同事都相約著去逛街。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呂麗沒去。一個人的辦公室很難耐,尤其是無事可做的時候,呂麗就想起了張劍,就撥了電話。

        張劍多少有些意外,但也很興奮。張劍剛好沒事,就和呂麗聊。張劍很注意說話的分寸,選擇的話題也輕松、愉悅。當然,張劍沒有忘記贊美呂麗的美麗。張劍不說漂亮,說美麗,再搭配上坦誠的口吻,便讓呂麗受用得不能再受用了。

        他們一直聊到同事們拎著大包小包回來,呂麗覺得不妥,匆忙掛了電話。但聊興未盡,一臉緋紅。同事們注意到了,說是不是陳剛打來電話,進行性騷擾。同事們都結(jié)過婚了,有時說話口無遮攔。呂麗連忙否認,一想到陳剛,她的心不由得一沉。

        呂麗每天一下班,就有事情做了,和張劍聊天。由于彼此都有好感,話題便越聊越寬,越聊越深,也越聊越投機,有些上癮。但他們唯獨不談論各自的家庭。呂麗只告訴張劍她搬到朋友家住了,沒說是什么原因。張劍也不說自己的家庭多么糟糕。再幸福的家庭都有不和諧的地方,這或許又是張劍的機智,他能花出時間與精力與呂麗聊天,就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當然,兩人的關(guān)系也在循序漸進。由于在電話里,一些曖昧與模棱兩可的話,像是在向?qū)Ψ秸f,又不像是,這確實有些詭秘,而且更加撩撥人心。張劍會不失時機地發(fā)一些短信,有親昵的,還有帶一點色彩的,但都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顯得并不粗俗。畢竟是過來人,呂麗看過,臉有些紅,產(chǎn)生一些不由自主的聯(lián)想,再接張劍的電話,不由得氣喘。

        張劍最終向呂麗發(fā)出了邀請,約她見面聊。這個邀請比呂麗預期的晚,很顯然,張劍知道時間差的重要性。張劍的口吻很隨意,但也真誠。呂麗不好拒絕,就應承下來。張劍說明天去單位接她,問她幾點下班。呂麗說六點。呂麗有意無意地把下班時間推后了半個小時。

        第二天,呂麗換了一身衣服,有點暴露,顯出幾分性感。到了辦公室,同事們都說這身衣服好看,像女特務,一副要竊取革命情報的架式。

        下午快下班時,呂麗又躲進衛(wèi)生間里補了一次妝。下班了,同事們收東西往外面走,然而這個時候,陳剛來接呂麗了。是的,是陳剛。

        陳剛站在辦公室門口,照例叫了一聲小麗。呂麗吃了一驚,心里的幽怨與委屈也順勢洶涌起來。但呂麗還是保持著鎮(zhèn)定,她不想讓同事們知道她現(xiàn)在已搬出去住了,她不想獲得同事們的任何同情。

        陳剛進來,坐下,開始吸煙。呂麗記得陳剛是不吸煙的。她心里很清楚,陳剛來接她,其實已表明了和解的態(tài)度。但呂麗弄不清,這是陳剛自己的意思,還是母親的意思。想到母親,她心里便有一種壓抑感。

        幸好,張劍的電話到了,說他就在辦公樓下。呂麗收拾好東西,出去。還好,陳剛沒有過來抓她的手。她聽到陳剛幫她關(guān)死辦公室的門的響聲,接著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到了樓下,張劍見到呂麗,不由得雙眼發(fā)亮,聲音都有些顫抖,他殷勤地替呂麗拉開車門。呂麗的雙腿卻變得沉重,她知道陳剛正在身后望著她。她不知此刻陳剛的臉上會掛著什么表情,她想看,可又不敢看。她一賭氣,牙一咬,便上了張劍的車,但心里一陣劇烈的疼。她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愛情都碎了,她為什么會感到疼。呂麗的情緒一下子糟透了。

        張劍什么也沒問,只是專心致志地開車。到了吃飯的地方,小小的單間,典雅的裝飾,再配上燭光與低低的音樂,既溫馨又浪漫,顯出了張劍的匠心獨運。呂麗心情一下子大好,她面露微笑,對著張劍說,簡直太棒了。張劍只是微笑。

        菜上齊后,服務小姐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并帶上了門,世界頓時顯得既狹小又親密。他們幾乎保持沉默,只是看著對方,配著一點點飲下的紅酒,眼睛恍若更會說話了。

        張劍突然起身,把音樂的音量稍微放大一些,然后走過來,做了個邀請的動作。呂麗也好久沒有跳舞了,便欣然站了起來。曲子很柔,柔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張劍的眼神更柔,充滿深情。呂麗感到了輕松,徹底的輕松。

        張劍佇立不動,凝視著呂麗,他的目光虔誠而又癡迷。呂麗也佇立不動,但心里有一種感動,還有一點點迷失。張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呂麗的頭發(fā)和臉。張劍手指溫柔,呂麗不由自主地微閉上眼睛。張劍的手順著她的臉龐滑落到她修長的脖頸,呂麗還是不動,心里充滿了陶醉,就像一次甜蜜的墮落。張劍的手還在有意無意地向下,呂麗的呼吸變得急促,然而心底深處一種東西升騰起來,如一條潛伏的蛇,咬了她一口。呂麗的身子抖了一下,但她還是閉上眼睛,還在抗爭。她閉上的眼前,浮動著一張臉,是陳剛的臉,寬厚,溫和,帶著一點疼痛。那是和她一樣的疼痛。呂麗的心驟然間像被扯碎了似的,她哆嗦起來,感到了絕望。她逃避不了,她其實怎么也逃避不了。

        張劍感到了呂麗的變化,她的身體僵硬,尤其是她突然睜開的眼睛,不再迷離與曖昧,而是冰冷與陌生。張劍感到不解,事情并不像他預想的那樣。他伸向呂麗胸部的那只手,不見了。

        兩人坐下來,依然保持著沉默??墒浅聊c沉默是不一樣的,兩人的目光不再交流,氣氛便有些尷尬與漠然,那幽暗的光線也頓時失去了原有的浪漫,搖曳出幾分鬼氣。呂麗再也無法忍受,便站起來,張劍也趕緊站起來。

        從餐廳出來,呂麗說自己搭車回去。張劍還保持著紳士風度,執(zhí)意要送。坐在車里,兩人沒說一句話。到了呂麗的住處,張劍把車熄火,又慌忙下來給呂麗開門。他沒有送她上樓,而是又慌張地進了車里,甚至沒說再見。呂麗意識到他再也不會給她打電話了,他們之間結(jié)束了。她心里有一點歉疚,便走過去。張劍搖下車窗,呂麗說,對不起!張劍搖搖頭,又有幾分難堪地說,我能理解,珍惜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吧。呂麗一愣,她沒想到張劍真的能讀懂她現(xiàn)在的感情。張劍發(fā)動了車,走遠了。這一刻,呂麗感到了踏實,硬得像一塊石頭般的踏實。

        第二天下午,呂麗有點心不在焉,有點說不清的焦慮。離下班還有半個多小時,天突然變了,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同事們都忘了帶雨具,便慌忙作鳥獸散,辦公室變得空空蕩蕩。呂麗望著門口,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在等陳剛。下班時間到了,陳剛沒有出現(xiàn)。她想陳剛或許不會來了,她昨天已經(jīng)傷了陳剛的心。她又坐了十分鐘,陳剛還是沒來。呂麗便從樓上下來。

        呂麗站在樓下,望著外面飄搖的風雨,遲疑著。這時,一個打著小傘的男人沖了過來,是陳剛。他向她奔跑著,全然不顧肩膀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呂麗心里溫暖極了,或許是有人呵護,她便又有些嬌氣,一賭氣,竟然沖進了風雨中。

        頭頂?shù)挠旰芸毂灰话研阏谧?呂麗繼續(xù)走,走得沒心沒肺,但她的心已成了一滴雨,似落非落。風更大了,吹得傘東搖西晃,雨更大了,像萬箭齊發(fā),那把傘始終罩著她。呂麗走不動了,她輕輕地轉(zhuǎn)身,看見雨水順著陳剛打濕的肩膀往下流。那是多么寬厚的肩膀,足夠她依靠一生一世。她輕輕地靠在陳剛的身上,再沒有半點力氣。

        到了住處,陳剛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呂麗幫他脫掉,用被子捂,但陳剛還在瑟瑟發(fā)抖。呂麗便脫了衣服,用自己的身子暖陳剛。在這一刻,他們同時放聲悲哭,而陳剛的哭聲更加響亮,像飽含著更深的冤屈。呂麗心疼得不行,她吻著陳剛的臉,還有那咸咸的的淚水,一種久久壓抑的欲望洶涌而來。他們開始做愛。這是他們失去跑跑后第一次做愛,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失去跑跑的創(chuàng)傷幾乎摧毀了他們的一切,他們沒有心情歡娛,甚至不敢歡娛。他們做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精疲力竭,再沒有一絲力氣。他們靜靜地躺著,巨大的快樂和寧靜充溢著他們的身心。是的,他們意識到生活中其實還有歡樂。

        陳剛沒有征得呂麗的同意,就又買了一套兩居室的現(xiàn)房。買好房后,陳剛就帶呂麗過去看。呂麗覺得布局不錯,問怎么回事。陳剛拿出了購房發(fā)票,上面是陳剛的名字。呂麗愣住了,她立刻想到了母親,一定是母親授意讓陳剛這么做的,絕對是母親。她渾身哆嗦起來,感到透不過氣。一種深深的愧疚感讓她失去了擁有新居應有的喜悅。

        房子是按照陳娟的設想進行裝修的。陳娟自告奮勇,并且請了假,她拿著自己設計的圖紙,對裝修工人不厭其煩地講解,讓自己預期的設想一點一滴地落到實處。陳剛和呂麗倒像局外人,只是偶爾過來看看。

        房子裝修完后,果然既溫馨又有品位,讓呂麗歡喜得很。搬新房那天,陳娟和丈夫都過來了,陳娟還專門買了一掛炮。呂麗望著陳娟,眼中的熱淚再也控制不住,這是多好的親人哪。

        陳剛和呂麗終于又過上了二人世界的生活,真正的二人世界。二人世界是幸福的,但呂麗過得并不安生。陳剛每個星期最少有兩個晚上不在家吃飯。陳剛說,我過去看看。陳剛不說母親,像是回避,又像是對呂麗的尊重。呂麗這時對母親已經(jīng)沒有一絲怨恨,尤其是想到母親現(xiàn)在一個人住,忍受著孤獨與清冷,這更讓她不安得厲害。她甚至想對陳剛說,把母親接過來,或者搬回去住,但她最終沒能說出口。

        她真正有點惱恨的是陳剛。陳剛那副小心翼翼的口氣,其實是傷害她的。呂麗感到一種徹骨的悲哀,她想,或許人與人之間是很難真正溝通的,無論他是你的丈夫還是親人。

        陳剛在搬進新居的三個月后,又和呂麗進行了一次談話。陳剛的表情是認真而嚴肅的。呂麗覺得陳剛會說母親,但陳剛沒有。陳剛說,小麗,我經(jīng)過認真考慮,我覺得我們應該再重新要個孩子才對。

        陳剛溫和的話語,像一條突兀出現(xiàn)的毒蛇,狠狠咬了呂麗一口。呂麗感到了疼,鉆心的疼,她想起了跑跑,想起失去跑跑那撕心裂肺般的痛楚與煎熬,那是能把人逼瘋的煎熬啊,她腦子里的神經(jīng)又開始習慣性地痙攣。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不要孩子,我發(fā)誓我這輩子都不要孩子,我受不了,我實在受不了……陳剛的心也猛然疼了,他過來緊緊地抱住了呂麗。

        呂麗是一個月后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她的例假一向很準,幾乎一天不差。但這次,竟然整整超了三天,并且身體還沒有一點反應。她的心開始慌,又覺得不可能,她和陳剛的避孕措施非常嚴密,不可能出岔子。然而緊接著,她的心中又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直覺,有了,一定是有了。于是她給陳剛打電話。陳剛正忙,問有什么事。呂麗只說有急事,趕快回家,就掛斷了電話。

        陳剛慌慌張張地趕回家,正看到呂麗坐立不安。他緊張地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呂麗驚慌失措地說,我覺得有了。陳剛?cè)匀灰荒樌Щ?。呂麗說,我的例假好幾天沒來了。呂麗說完,身子一軟,又跌坐在沙發(fā)上。陳剛這回聽懂了,笑了。陳剛的笑讓呂麗覺得有些詭秘,她不由得更惱恨了,伸手便去扭陳剛的胳膊。

        下午,陳剛陪呂麗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尿檢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呂麗的直覺是對的,是有了。呂麗不由得發(fā)了好一陣傻,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其中最強烈的還是恐懼感。呂麗哆嗦著對醫(yī)生說,我想做掉,我不想要這個孩子。陳剛突然抓住呂麗的手說,小麗,咱們再回去考慮考慮。但呂麗猛然掙脫,幾乎是吼叫著說,我一分鐘也不考慮,我不要這個孩子,不要!

        醫(yī)生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說,要不這樣吧,你改天再來,我們這里做人工流產(chǎn)最好的醫(yī)生這幾天休息。聽醫(yī)生這么一說,呂麗也有點清醒,她要是做了人流,起碼要休息一個星期,而現(xiàn)在辦公室里的同事,一個丈夫住院,一個婆婆住院,都休公休了,辦公室里的活都堆在呂麗她們?nèi)齻€身上,領(lǐng)導再三說讓她們多辛苦辛苦。她現(xiàn)在做人流,確實不合適。呂麗終于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向外走。陳剛感激地向醫(yī)生點了一下頭,也出去了。

        呂麗回到家,沒跟陳剛說一句話。陳剛便忙著做飯。以往,都是兩個人一起做,但今天,她不想動。飯好了,端上來,都是呂麗愛吃的,陳剛在一旁陪著笑臉。吃完飯,呂麗終于開口,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想好了,半個月后,我再去做。陳剛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沉重起來。

        第二天上班,呂麗心亂如麻,活干得粗糙。她把手里的報表扔進紙簍,重新做,但還是做不好。她起身到了洗手間,洗了把臉,深呼吸,感覺自己平靜了些。然而,一種東西慢慢從心底泛上來,沒錯,那是一種喜悅與溫馨,她一直都在壓抑這種感覺。那種溫馨在一點點撓她的骨,癢,但更明顯了,讓她幾乎抵御不住。她想,算了,就讓這種感覺暫時停留幾天吧。

        呂麗的孕期就像進行一次神奇而溫馨的旅行。旅行當然有終點,終點是呂麗的兩位同事回來上班的那一天。但在那天沒有到來之前,呂麗完全放開了,什么也不多想了,在時間的界限下,她獲得了一種相對的平衡與寧靜,像重溫一種記憶,重新體會當母親的感覺。

        有一天晚上,陳剛又端上來豐盛的晚飯。這些天,陳剛把所有的家務都承包了,像在盡全力成全她這短暫的溫馨。飯桌上有紅燒茄子,是呂麗愛吃的。當她把筷子伸向紅燒茄子的一刻,突然想起了過去的一幕。那是她懷跑跑時,一次陳娟請吃飯,桌上也有紅燒茄子。母親當時勸阻說,孕婦吃茄子不好,生下的孩子臉上容易長胎記。但那時的呂麗大大咧咧,毫不在乎。

        其實跑跑臉上和身上沒有胎記。然而此刻,呂麗伸向紅燒茄子的筷子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呂麗還想堅持,像賭氣,筷子卻抖得更厲害了。她咬著牙,硬夾起一塊,但筷子最終落在餐桌上,發(fā)出了一聲響。呂麗不明白了,她為什么不敢吃紅燒茄子,她肚子里裝的是鐵定不要的孩子,她為什么還不敢?一股巨大的悲愴突然從心底涌了上來,她沖進臥室放聲大哭起來。

        呂麗的兩位同事說回來就回來了。但辦公室還有雜事,呂麗還想再等幾天。幾天過去了,呂麗又想等了,她心里其實是不舍,強烈的不舍。當然,底線總是有的。呂麗咨詢過了,妊娠期十周內(nèi)是做人流的最佳時機,不會受多少罪。十周說到就到了,呂麗不由得又猶豫了,身體里的小東西更溫馨了,也更消磨她的意志。呂麗又咬了咬牙,決定再等五周。當然,這是再不能退守的底線,過了十五周,就叫引產(chǎn)了,那遭的罪可就大了。

        離十五周還有三天,那天晚上,呂麗異常鎮(zhèn)定地對陳剛說,她后天要去做人流。陳剛望著呂麗目瞪口呆。他本以為呂麗已經(jīng)改變了主意,因為她的神態(tài)里已經(jīng)有了將做母親的柔和與安詳。他沒想到呂麗守到這個時候再給他最后的一擊。他感受到了呂麗內(nèi)心的冰冷,甚至殘忍,還有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

        第二天一早,陳娟就給呂麗打電話,說有事,在新天地超市門口見面。陳娟沒說什么事,呂麗覺得陳娟是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給陳剛當說客的。但呂麗還是慌忙請了假,趕到了超市門口。陳娟上去拉住了呂麗的手,便進了超市。陳娟在超市里買了許多兒童食品,還有玩具,最后,陳娟在服裝組停了下來。她指著一件天藍色的連衣裙說,小麗,你覺得這條裙子好看嗎?連衣裙確實好看,但很小,只能給五六歲的孩子穿。呂麗有些納悶,但還是點了點頭。

        呂麗和陳娟提著大包小包從超市出來,當然還有那條漂亮的裙子。她們坐進了一輛出租車,陳娟對司機說,福利院。

        到了福利院,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對她們很熱情,把她們帶到孩子那里。孩子們很興奮,向陳娟懷里撲,爭先恐后地叫陳媽媽。陳娟簡直有點招架不住,她慌忙把大包小包打開,把食物和玩具分發(fā)給孩子。孩子們更激動了,又開始喊陳媽媽,喊得呂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也有讓呂麗奇怪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她沒有過來,始終站在角落里,雙唇緊閉,大大的眼睛里是幽幽的光芒。

        陳娟說,孩子們,都去玩吧。孩子們便相擁著出了屋子,在小操場上做起了游戲。陳娟最終來到那孤零零的女孩面前,蹲下身子,叫了一聲小雪。小雪仍然雙唇緊閉,大大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陳娟輕柔的手指撫摸著小雪的頭發(fā)和臉。小雪的小身子開始不由自主地抖動,但她還是低著頭,不看陳娟。陳娟從袋子里拿出那條裙子,給小雪換上。她把小雪拉到大鏡子跟前說,好看嗎?小雪的眼睛里突然充滿了驚喜,又很快不見了。她看著鏡子里的陳娟,目光里有一種深深的追問。陳娟說,小雪,去和別的孩子玩吧。

        畢竟是孩子,小雪蹦跳著出去了。陳娟和呂麗也從屋里出來,坐在外面的石凳上,看著在小操場上做游戲的孩子。陳娟突然說,小麗,我決定領(lǐng)養(yǎng)小雪。呂麗望著陳娟,輕輕叫了一聲姐。陳娟望著小雪說,我這不是一時感情沖動,我心里是有擔憂,我怕我做不好,我怕我最終心里有一絲障礙,這樣既傷害了我,也傷害了小雪,但現(xiàn)在我準備好了,真的準備好了。不過,與母親相比,我又是多么狹隘。

        姐!呂麗驚叫一聲。陳娟也愣住了,她無意中說到了母親。陳娟扭過頭,望著呂麗嘆一口氣說,這其實是我和母親共有的秘密,我們沒打算告訴任何人,包括陳剛。但此刻,我突然覺得有必要告訴你,真的有必要。呂麗渾身發(fā)抖,她又低低叫了聲姐。

        陳娟說,我八歲那年,弟弟不小心掉進水渠里淹死了。母親當時差不多要瘋了。就在那時,我家的鄰居出了車禍,夫妻倆都死了,留下一個三歲的男孩。那個男孩見到母親時叫媽,母親認為我死去的弟弟的魂魄附在那個男孩身上,就收養(yǎng)了他。母親為了證明自己的兒子還活著,更為了那個男孩沒有心理陰影,就搬遷到別的地方,不讓人知道那個男孩的身世。當然,那個男孩就是陳剛,也是我死去弟弟的名字……

        陳娟說不下去了,而呂麗早已淚流滿面。呂麗感覺自己差不多要崩潰了。她倔強地望著在小操場跑跳的小雪。陽光很好,反射著小雪臉上的汗珠,晶瑩透亮。

        呂麗第二天還是去了醫(yī)院。呂麗和陳剛?cè)サ蒙杂行┻t,前面已有幾個準備做人工流產(chǎn)的。呂麗和陳剛拿了號,便坐在長椅上等。等待的過程極其難熬,呂麗想讓陳剛說些什么,來緩解她內(nèi)心的緊張與不安。但陳剛此刻能做的只是抓住她的手,他精神委頓,目光空洞。

        當護士來叫7號時,呂麗和陳剛都毫無反應。護士有些不耐煩地又叫了一遍。呂麗看了看手里的號,這才反應過來,她現(xiàn)在是7號,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7號。

        呂麗站起來,跟著護士往里面走。她的身后傳來陳剛叫她的聲音。陳剛叫得辛酸而充滿乞求。呂麗站住了,渾身顫抖起來,但她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

        陳剛撲通一聲跪下了。

        呂麗知道陳剛跪下了,雖然她沒有回頭。對呂麗來說,陳剛的雙膝更像是跪在了她堅硬的心上。她哆嗦得更厲害了,心里生出更強烈的不舍。但她還是沒有回頭,她知道她一回頭,看一眼陳剛,她就會徹底垮掉。她咬了咬嘴唇,直咬出一股血腥氣,最終瘋了似地沖進了手術(shù)室。

        褪去衣服,躺下。手術(shù)床冰冷透了,帶著地獄的氣息。心里,一種東西在推動著她,輕輕的,一點點,像是一種聲音,在喊,喊媽,但又漸漸弱了下去。另一種東西又從心尖涌了出來,默默的,輕輕的嘆息。最終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是母親的面孔,她又看到了那種怯懦、愧疚與不安,還有那種堅忍的力量。那是更要命的東西,她拗不過,她實在是拗不過,她感到一種力量像要把她從手術(shù)床上連根拔起。

        眼前亮光一閃。是冰冷的手術(shù)鉗,沾滿冷酷的光澤。她感到了致命的恐懼。她大喊:不要!

        當呂麗從手術(shù)室出來,陳剛面如死灰地盯著她的肚子。其實她的肚子還是平平的,根本看不出什么。但陳剛定定地望著,甚至暫時忘了過來攙扶呂麗。陳剛的眼里還有一種疑惑,因為手術(shù)比他想象得快。呂麗走到陳剛跟前,輕輕地說,我沒做,然后眼淚就下來了。陳剛還是不動,像一塊木頭。好久,陳剛才喘過一口氣。他開始號啕痛哭。

        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怕。當呂麗真正決定要肚子里的孩子,那往日的陰影與創(chuàng)傷便慢慢淡化下去。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支撐著呂麗,那是一種美妙的感覺,越來越強,幾乎占據(jù)了呂麗的全部身心。她越發(fā)意識到肚子里的孩子對她的重要,就像是對自己的一次拯救與重生。

        呂麗變了,真的變了,她不再像過去風風火火冒冒失失地走路、上樓梯,她變得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她甚至不敢大聲說話,大聲笑。她聽說有的母親大聲說話或笑,結(jié)果讓肚子里的孩子滑掉。她怕,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怕。

        變得更加小心翼翼的還有陳剛。他幾乎每天都來接呂麗。在家里,陳剛把所有的家務承包了,飲食上更是精益求精,合理搭配。呂麗在家里所做的就是聽音樂,聽胎教磁帶。保健醫(yī)生說了,這樣的環(huán)境生出的孩子會更聰明,更開朗。

        呂麗的肚子在五個多月的時候,終于有了第一次胎動。當時,她和陳剛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呂麗聽胎教磁帶聽得有些發(fā)傻,陳剛擅自做主打開了電視,給呂麗換換口味。電視里正播放警匪片,槍聲大作。呂麗的肚子就是在這個時候動了一下,呂麗的感覺異常明顯,也異常清晰。她激動得不行,比懷跑跑胎動時還要激動。她叫了陳剛一聲。陳剛扭頭望著她。呂麗軟軟地說,我感到孩子動了。

        陳剛也激動起來,他關(guān)掉電視,把臉貼在呂麗的肚子上,等待著孩子的第二次胎動。但胎動遲遲沒有傳來。陳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把電視打開,選中了一個戰(zhàn)爭片,然后把左臉貼在呂麗的肚子上。隨著激烈的槍聲,孩子又動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下。陳剛仰起臉,聲音抖抖地說,我聽見了,真的聽見了,動了兩下,這孩子喜歡聽槍聲,一定是個男孩。陳剛又趴在呂麗的肚子上,繼續(xù)聽。呂麗感到冰涼的東西落在她的肚皮上。她心里一陣悲苦,她知道那是陳剛的淚水。

        陳剛還保持著每個星期去看母親兩次,雷打不動。陳剛還是不提母親,還是說去那邊看看,還是小心翼翼的表情。變化的是呂麗,她的態(tài)度平和,有時,她會說,你明天又該去那邊看看了。面對呂麗的提醒與好意,陳剛會微微點一下頭,或會“噢”一聲。

        那天是星期二,陳剛又去看母親。陳剛是下班后直接去的,讓呂麗奇怪的是陳剛不到十點就回來了。以往,陳剛每次去看母親,都要耗到晚上十二點,或者更晚。呂麗懂陳剛的心思,陳剛是想多陪母親一會。

        然而這個晚上,陳剛不光提前回來了,而且表情沮喪,還有一絲隱隱的失落。呂麗沒問,她不敢問。陳剛坐在沙發(fā)上,摸了摸呂麗的肚子,然后站起來進了廚房。

        陳剛在廚房里呆了好一會,呂麗覺得納悶,過去一看,陳剛的嘴巴正在咀嚼。她這才意識到陳剛沒有吃晚飯。她感到奇怪,他去看母親,母親一定會給他做飯的,他怎么會沒有吃飯呢?

        呂麗心里一慌,說,媽沒事吧?陳剛放下手里的筷子,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說,媽沒事,好著呢。呂麗稍微放心了,但疑問還在,她過去拉住陳剛的胳膊,目光里是急切與真摯的追問。陳剛說,媽一個人過得沒意思,她現(xiàn)在迷上了麻將,媽這樣其實也挺好的。

        陳剛的回答讓呂麗目瞪口呆。母親現(xiàn)在迷上了麻將,她能理解,但母親竟然為了打麻將,連飯都不給陳剛做了,這讓她不能理解?;蛟S有這樣的母親,對兒女的事不管不問,但陳剛的母親絕對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她不信,根本不信。可是,陳剛臉上的失落,又讓她不能不信。她不知這到底是怎么了,母親怎么啦?呂麗咄咄逼人的目光讓陳剛有些受不了,他說,算了,不說這些了,我有些累了,咱們早些休息吧。

        第二天,呂麗坐在辦公室里頭腦昏沉,沒有心思做事。她昨晚沒有睡好,那種疑問折磨得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下午,呂麗實在是坐不住了,剛好辦公室沒事,她便出來了,糊里糊涂地上了三路車。從三路車上下來,望著那片熟悉的小區(qū),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其實是來找母親的。

        呂麗原來住的樓下的三十米處是一個大車棚,看車棚的人,為了增加收入,便在車棚內(nèi)辟出一片場地,擺了七八張麻將桌。小區(qū)里沒事可做的人都喜歡過來摸幾把,以老年人居多。

        呂麗走到車棚外,透過鐵欄桿往里看。她終于看到了母親,不,應該是聽到了母親。是母親那響亮的笑聲,讓她認出了母親。她盯著母親的側(cè)臉,心里吃了一驚。她還記得母親過去說話時,總是心平氣和,輕聲細語,連笑都是輕輕的?,F(xiàn)在母親摸了一張牌,高叫一聲白板,拍在桌子上,然后和旁邊的一個老頭說著什么,又哈哈大笑起來。母親的笑聲高亢而空洞,讓呂麗覺得陌生。這已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母親。呂麗突然恐慌起來,她不知為什么恐慌,但心里一種東西在一點點淪陷。

        星期六,陳剛又去看母親。陳剛是下午走的,呂麗便一個人在家里聽音樂。到了快吃飯的時間,呂麗開始準備晚飯。她想了想,便把陳剛的飯也做上了。

        呂麗做好飯,等不來陳剛的身影,覺得家里很靜,也很無聊,便擰了一塊抹布到處擦擦。擦完,呂麗出了一身細汗,但也感覺到干家務的愉悅。她覺得有些不過癮,又來到鞋柜跟前,拿出陳剛換穿的兩雙皮鞋,仔細地打起鞋油來。

        陳剛就是在這時推門進來的。他注意到她手里的皮鞋,有些發(fā)愣,苦笑一聲說,小麗,這好像是你第一次給我擦皮鞋。呂麗也愣了,陳剛說得沒錯,這是她第一次給陳剛擦皮鞋。她不光是位不合格的母親,更是一位不合格的妻子,這都是陳剛和母親過去嬌慣的結(jié)果。她突然愧得慌,眼淚一個勁地往外涌。但她不敢哭,她昨天聽同事小王說了,在懷孕期間哭會影響孩子的性格。她不想要一個性格憂郁的孩子,不要。她就拼命忍,那些酸楚便在心里一梗一梗的。她咬著牙,把手里的皮鞋打得烏黑锃亮。

        呂麗到衛(wèi)生間洗完手,回到客廳,陳剛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滿臉疲憊不堪的樣子。呂麗猜到什么,她進了廚房,把菜又熱了熱,端到了客廳的茶幾上。

        吃完飯,呂麗收拾完,挨著陳剛坐下。陳剛望了呂麗一眼,說,我聽保保奶奶說,媽現(xiàn)在經(jīng)常和劉老癩在一起拉呱,還說他們有那個意思,我今天恰好碰到他們在一起,我覺得像。

        陳剛的話,對呂麗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她深深知道母親對陳剛父親的感情,那幾乎就是母親的一種信仰??赡赣H為什么要放棄這種信仰?或許母親承受的東西太多了,她現(xiàn)在不想承受了,她對一切都心灰意冷,當然,包括兒女。但問題是母親就是想過另外一種生活,也不能找劉老癩那樣的老頭啊,劉老癩是什么東西,為老不尊,猥瑣不堪,在小區(qū)里臭名昭著。呂麗突然心疼得要命,也恐慌得要命。那一刻,她感到了自己對母親的罪孽深重。是的,那是一種罪孽,她一點也不想寬恕自己,一點也不。

        陳剛哽咽著說,媽這樣做,其實是在傷害她自己。呂麗哆嗦著,但她還是不信,也不能信。

        第二天一下班,呂麗便從辦公室出來了。她目標明確地上了三路車,車上人不是很多,還不到下班高峰期,還有座位。她坐下,雙手習慣性地抱著已經(jīng)顯懷的肚子。

        從三路車上下來,呂麗又來到自己曾經(jīng)居住的小區(qū)。她走到車棚側(cè)面,坐在石凳上,悄悄望去。她又看見了母親,當然也望見了劉老癩。劉老癩坐在母親身后,對母親指點著什么。

        呂麗坐在石凳上,等著,她一直等到晚上快十點,打麻將的人才徹底散去。呂麗一聲不響地跟著母親和劉老癩。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她。到了路口,母親和劉老癩分開了,各回各家。

        呂麗跟在劉老癩的后面。劉老癩住六樓,由于沒有吃飯,呂麗托著肚子爬得氣喘吁吁。到了劉老癩家門口,劉老癩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呂麗開始敲門,門開了。劉老癩見是呂麗,愣了。由于過去都住一個小區(qū),他們彼此都認識。劉老癩的目光在呂麗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嬉皮笑臉地問,你找我有什么事?

        呂麗的眼睛里噴著火,她氣勢洶洶地說,我只是想問問,你到底和我媽是什么關(guān)系?劉老癩的目光里閃過一絲詭秘,他說,這事,你應該去問你婆婆。劉老癩說完,便關(guān)上了門,把呂麗阻隔在外面。

        呂麗又開始敲門,像是在砸。劉老癩受不了了,他拉開門,氣呼呼地說,你要再敲我的門,我就報警。呂麗冷笑一聲說,那你就報警。劉老癩愣住了,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就把門又關(guān)上了。

        呂麗繼續(xù)敲門,敲得不溫不火。她一直敲,直敲得劉老癩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要瘋了。他拉開門,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樣?呂麗很平靜,異常平靜,但她的目光像刀子,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只想讓你憑良心說句實話。劉老癩最終軟了,他垂下頭說,我和你婆婆其實什么也沒有!

        呂麗開始下樓,扶著樓梯扶手一步步挪,她腳下打飄,累得幾乎精疲力竭。但她心里堅實而溫暖,也有一點慶幸。從樓上下來,淚水拼命地從眼睛里往外涌。她拼命克制,但根本克制不住。她不管了,索性放聲大哭。

        呂麗和陳剛商量來商量去,決定預產(chǎn)期的前半個月住進醫(yī)院。他們都害怕再出什么意外,還是早點住進去好,心里踏實。

        去住院的前一天,呂麗和陳剛來到一家大型超市,他們要準備初生嬰兒的用品。嬰兒組幾乎沒人,呂麗用手托著肚子,可以安心地走。肚子里的孩子,又開始動,這一刻,她心里充滿了溫馨,她愛肚子里的孩子,甚至覺得超過跑跑。

        東西買得差不多了,各種小衣,奶瓶,尿不濕,但還缺一件貼身的棉衣。呂麗一件件看,雖然每一件都很漂亮、輕柔,但她還是有些擔心,它們都沒有母親親手縫制得好。母親用的是最好的棉花,厚薄均勻,暖得讓人放心。她把手里的棉衣放下,望著陳剛,目光里有淡淡的追問。陳剛懂她的意思。他嘆一口氣說,我跟媽說過了,但媽說她再不操這些心了,再不操了。陳剛的話語里滿是傷感。

        住進醫(yī)院的第一天,陳娟便來看她。陳娟還帶著小雪。小雪的眼睛里已沒有了幽怨,是明亮、喜悅的色彩,那是孩子本該有的色彩。小雪對陳娟叫媽,每叫一聲,陳娟便輕快地答應一聲。小雪在陳娟的介紹下,對著呂麗喊舅媽。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一種陌生的溫暖,在呂麗心里,如一層層擴散開來的漣漪,持久而令人震顫。

        預產(chǎn)期的前一天下午,陳娟又來了。陳娟這回是一個人來的。陳娟坐在呂麗床邊,并不怎么說話,只是習慣性地撫摸著呂麗的頭發(fā)、臉和高高隆起的腹部。呂麗感到了極度的輕松,她想,也許現(xiàn)在是解開她心中的疑問的時候。

        呂麗說,姐,我想問你一件事行嗎?陳娟笑了,微微點了一下頭。

        呂麗說,我覺得奇怪,陳剛出去學習的那段時間,你為什么沒有來看媽?

        陳娟的眼里起了波瀾,但她在極力克制。她說,小麗,其實自從跑跑出事后,我就想把媽接到我那里,這樣對誰都好,但媽不愿意,她不愿意走。小剛?cè)W習那段時間,媽也不讓我去看她,堅決不讓。我懂媽的心思,她想去承受這一切,不管能不能承受,那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遭遇,還是你們共同的遭遇……

        姐,別說了,求你別說了……呂麗捂住了臉,但淚水還是從指縫間洶涌地冒出來。

        晚上,陳剛坐在呂麗床邊,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一言不發(fā)。看著呂麗,他有了一種放心的感覺。眼前的呂麗寧靜、鎮(zhèn)定,堅強得出乎他的意料,簡直和上一次生跑跑前的狀況判若兩人。呂麗真的成熟了。

        呂麗對陳剛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先有心理準備。陳剛困惑地望著呂麗。呂麗輕輕地嘆口氣說,是關(guān)于你的身世。陳剛苦笑一聲說,我其實早就知道了,不過,我沒有明說罷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呂麗反倒驚愕了。

        陳剛說,那是我剛工作時,媽來看我,我?guī)屓ンw檢,在化驗單上,媽的血型是O型,而我是AB型,我還知道我姐陳娟的血型是A型,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但我沒說。我回頭便問了老家的老人,然后找到我的出生地。萬幸的是,碰見了知情人,他們就告訴了我。我心里當時很不平靜,我慶幸我能碰見這么偉大的母親,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分。我明白自己的身世后,沒打算告訴她們,永遠也不打算。小麗,我非常愛你,甚至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愛,但在你和媽的問題上,我最終站在了媽那邊,對你說了絕話。小麗,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是不那樣說,我就不是人哪……陳剛淚如雨下。

        分娩的過程非常順利。疼,有一點,但不是太疼。呂麗的神經(jīng)與意志堅強得像一塊鐵。當嬰兒發(fā)出第一聲響亮的啼哭,她心里辛酸得要命,也歡喜得要命。

        回到病房,陳剛和呂麗把孩子舉起來讓呂麗看。在分娩室,呂麗只模糊地看了一眼,就被護士抱走了。男孩,濕乎乎的小臉,像跑跑,也有不像的地方。

        呂麗虛弱極了,她的眼前開始晃動,晃動出一張模糊的臉,那是母親的臉,怯懦、歉疚而不安,如一團潮濕的火。她的眼睛開始發(fā)亮,她聲音抖抖地說,媽在外面。

        陳娟和陳剛吃了一驚,他們放下嬰兒,便向門外走。門大大地開著,呂麗努力欠起身張望。

        果然是母親。母親夾著一個包裹,臉上的表情仍然是怯懦、歉疚與不安。呂麗說,媽,給孩子換上吧。母親垂著頭,不看呂麗,但她打開了包裹,拿出親手縫制的小棉衣。母親小心翼翼地給嬰兒換,動作熟練,手法適度,好像已在心里練了上千遍。

        母親抱起嬰兒,定定地看著。呂麗軟軟地說,媽,我還想讓這孩子叫跑跑,你看行嗎?母親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她還是不看呂麗,不敢看。

        呂麗又說,媽,我想求你一件事,這孩子以后還是由你來帶,你看行不行?呂麗說完,便把頭放回到枕頭上,她心定了,這一刻,她感覺像是真正地幸福了。

        而母親跌坐在地上,手里仍然高舉著嬰兒。母親的眼淚下來了:蒼天哪,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懲罰我……

        責任編輯鄢莉

        猜你喜歡
        張劍陳娟陳剛
        厘清算理,提高學生計算能力
        Theoretical design of thermal spin molecular logic gates by using a combinational molecular junction
        SU(3)spin–orbit coupled fermions in an optical lattice
        Jokes Today
        上司身邊的空座
        電子書
        “三數(shù)”求解大揭秘
        瀟灑才年輕
        意林(2016年8期)2016-05-03 13:21:34
        一樁離婚案
        小小說月刊(2015年9期)2015-05-14 14:55:32
        FLEXURAL CAPACITY OF RC BEAM STRENGTHENED WITH PRESTRESSED C/AFRP SHEETS
        国产精品又污又爽又色的网站| 无码一区二区三区老色鬼| 91精品国产丝袜在线拍| 亚洲国产av一区二区三| 中文字幕av人妻少妇一区二区| 亚洲色大成网站www永久网站| 国产精品久久无码一区二区三区网| 国产在线视频h| 日韩精品国产精品亚洲毛片| 欧洲女人与公拘交酡视频| 国自产偷精品不卡在线| 白白色免费视频一区二区| 亚洲精品中文字幕一二三| 无码人妻久久一区二区三区蜜桃 | 国产AV高清精品久久| 国产毛片精品av一区二区| 97久久久久人妻精品区一| a级黑人大硬长爽猛出猛进| 国产激情视频在线| 亚洲国产精品悠悠久久琪琪| 三级全黄的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饱满人妻视频| 亚洲av人片在线观看调教| 成人免费在线亚洲视频| 久久综合国产乱子伦精品免费| 国产精彩视频| 中文字幕人妻被公喝醉在线 | 亚洲天堂中文| 精品日本免费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妺妺窝人体色www在线| 亚洲18色成人网站www| 国产欧美亚洲另类第一页| 国产久色在线拍揄自揄拍| 国产内射爽爽大片视频社区在线 | 精品国产yw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亚洲tv不卡久久| 久久久www成人免费无遮挡大片| 内射爆草少妇精品视频| 久久久久久亚洲av无码蜜芽| 国产成人拍精品免费视频| 女同在线视频一区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