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靜

雨發(fā)出各式聲響,舞動的韻律,在清晨,把世界輕輕晃醒。漸漸,人群如蓊郁蔥蘢的植物在院里、在街巷生長起來,手里的傘水中落花般漂流各處。夜雨、閑暇時間的雨又如眠曲。喜悅的雨,似舞者環(huán)佩琮(王爭)作響。悲傷的雨,如離人慟哭著,傷感漫過山巒、原野,匯入溪流、溝壑。哪里是快樂的源頭?哪里又是悲傷的歸宿?是來自天國的樂音嗎?我們還能聽到那裊裊飛升的靈魂在歌唱,有力度的、柔美的、空靈的、能與神明交談的,在這風(fēng)花雪月的所在,和人世的嘈雜混響在一起,誰能撇開一切,聆聽你的純善?雨是明亮的,明亮的雨天是受洗的嬰兒,雨珠是一群戴著白色手套,揮舞著熒光小魔棒的小仙女、小精靈在松針、櫟葉、發(fā)梢、眉際跳舞,頑皮的貼在窗格的玻璃上往里張望,擠著臉,一不小心,就碎成了沫。一切如擦凈的玻璃,櫻桃紅的如珠珞,樹葉如琵琶輕撥的串串音符。草又長了幾寸,蒲公英星星點(diǎn)點(diǎn)開了不少。雨后的陽光如耶穌,經(jīng)了煉獄之痛,卻奇妙地有著人性中的純凈和超越自然的璀璨光芒。纖細(xì)的雨如衣袂窸窣,鉛筆在紙上滑動,小貓爪子抓撓的輕響。

“梅子黃時家家雨”,大理的雨,梅果還青,就陸續(xù)來著了,雨珠落在握著青果的梅樹上,梅葉輕顫,像掉淚的眼不住撲閃著睫毛。今年旺勢的雨是從端午開始的,節(jié)前很是熱了一些日子。節(jié)假里,小男孩兒隨家里的大人走親戚,他是一個愛丟石頭的小孩兒,剛剛過了三歲生日不久,每當(dāng)石頭扔進(jìn)水里,擴(kuò)出一個個水圈兒時,他便止不住“咯咯”笑出聲兒來,我們暫且就稱他為小水圈兒吧。他們來到小鎮(zhèn)街面上吃中飯時,便感覺到無處不在的炙烤。到了小山中的親戚家,涼快一點(diǎn)兒,沒想,太陽微移,陽光傾注到院壩的水泥地面上,熱浪便越過廊檐,從屋門的珠簾直逼進(jìn)來,只好把風(fēng)扇打開。務(wù)農(nóng)事的親戚說再不下雨,澆水這些事兒有的忙了,“無聲雨潤春霖早,村后山前唱俚音,新麥應(yīng)時抽穗綠,應(yīng)歌今歲慶豐吟”,應(yīng)時的雨是農(nóng)人的期待。院壩筑在高處,視線很好。晚上,水圈兒看到月亮像金色的涂料滴到宣紙上暈開,這就是民間所說的“月亮披蓑衣”——月暈。有閃電在山尖如蟠龍般掠過。大家一夜好眠,早晨醒來,雨淋濕了地,半夜下雨了。看到院里青柿帶著葉子掉了很多,人們才知道雨有多大。雨又下起來了,小男孩一家還是決定冒雨出行。雨很大,天地間似演奏著一曲交響樂的華章。白羊河恣肆撕扯著褐黃色的卷發(fā)。路邊分了臺的濕地,水自上而下汩汩的流淌著。一天后,歸家時雨小了,濕地的水也不見了,一段高坡上遇到了濃霧,對面除了車的霧燈外,什么也看不到。

雨總是下下停停,一月之內(nèi),一天之內(nèi),一個時辰之內(nèi)都如是。雨下雨歇都讓人猝不及防。在有雨的薄暮帶著傘出來走走,抬眼望去,蒼山翠微朦朧,籠著的雨就像聚集著一群振著透明翅羽的飛蟲,你忙把傘撐起,腳下淺淺的水洼里,積水次第漾開一個個笑渦。當(dāng)蒼山半坡上的水霧散開,你又可以把傘收攏。幾場稀疏的“飄風(fēng)雨”把小水圈兒家窗前的花澆了個透濕,幾天沒有關(guān)注,最后發(fā)現(xiàn)草莓已伸出的長長莖蔓枯萎了,而花下竟開了小小一朵毒蕈,想像著風(fēng)雨與陽光的交替催生滿山的菌子,讓人忍不住垂涎。

幾仗雨后,西洱河水又漲了幾篙,把下岸登船的水泥石階淹了三兩級。凝云墨染的天氣,沒有云氣的蒸騰,風(fēng)且住了,波翻浪涌之后,西洱河困了,靜靜地蜷曲著,任周遭車馬喧嘩。

河面長長的飄過來一道淺淺的水痕,像深色瓷器上映出幽暗的微光,又像夢中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兩岸綠柳扶蔭,夾碧桃粉白嫣紅,媽媽抱著水圈兒沿著河堤玩耍,指著河面倒影對水圈兒講:“河中有樹,有花”。偶遇船家,鐵皮船擱在岸邊,網(wǎng)掛在欄桿上斜拉著清理雜質(zhì),岸上擺著幾個盆,裝著剛撈上的糯色的蝦米、小魚和一些碎碎的螺。時辰還早,聽說大的魚已經(jīng)賣完。水圈兒很是好奇,全然不畏懼一只盤旋的黃蜂,拉著媽媽蹲著看了半天,又和船家兩個小孩嬉鬧了一陣。老大爺撈到一只螞蟥,吸在手上,倒掛著垂下來。螞蟥褐背黃腹,有勺柄那么長,粘乎乎的,放到水盆里,一會兒回縮成肉鼓鼓的一團(tuán),一會兒緩緩伸長,媽媽把它翻過來,只見白色的吸盤,活像吹的簧嘴。水圈兒的奶奶說,曾在牛身上捉過一只螞蟥,用杵搗碎,結(jié)果出來無數(shù)個小螞蟥,只好用紗布包好掛在樹上暴曬……晚間的西洱河邊多了幾個垂釣的人,岸邊一個個的燈在河面上幻化出一串串的魅影。

水圈兒也很愛花,這個季節(jié)里窗前的茉莉開了,他喜歡爬上窗臺把大的花朵摘下。出去玩兒不時帶回一朵緬桂花,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一天上古城,爸爸媽媽特意買給孩子幾朵,他用細(xì)細(xì)的小指頭勾著緬桂花,在手里繞著把玩,小鼻頭一聳一聳嗅著。

雨季間歇的晴天,水圈兒隨著父母來到了滇西的一個小城,小城被一條清澈的河流切分,四圍的高山和谷底的河使整個小城看起來就像一個底部有裂縫的青瓷碗,旅店的窗外傳來陣陣濤聲,望下去能看到那條清凌凌的河,水圈兒揮著小手躍躍欲試。于是他們從大路一側(cè)下去,繞過一座刷著白色石灰,拱頂?shù)姆孔?來到河邊,他們乘車來時知道,河的上游是一個水電站,雖然這段時間陸續(xù)經(jīng)過幾陣大雨,也許是上游蓄著水,寬寬的河床上水并不滿。河水一坎一坎的往下流,下了一個坡,平緩一陣兒,又接著下坡。水圈兒一家往河的來路張望,那兒河水還寬,幾個半大孩子光著身子在游泳,到了這兒,河床向?qū)Π秲A斜,河里的水匯到一側(cè),成為窄窄的一股,當(dāng)然,水流更為湍急。他們這一頭是河底光潔滑溜的石頭,水圈兒歡呼一聲,便被大人抱著放到了河中的石頭上,他挪動著,來到河水面前,河水仿佛輕輕抖起的一襲朦朧、青薄的紗篷,水底潛著的石頭,高的,水沖不到頂,破成幾綹紛披下來,矮的,底部受阻,水面脈脈的起著波紋。水泥筑就的河堤上面,叢生的蘆葦挺拔青翠,夾雜著很多竹節(jié)般纖細(xì)的草枝。稻田埂上,幾個身著短打的孩子站著、蹲著、或弓著身子正對著秧田打探著什么。水圈兒看了一會兒水,就撿起石頭一個接一個的往水里扔,石頭“撲通”“撲通”在水上蹦達(dá)著落下去了,他越玩越有勁兒,“咯咯”的笑聲起來,在這正午微熱的空氣中蕩漾開來。

兩只葦鶯從上方飛過,嘴里銜著筑巢的枝條,小男孩丟石頭的水聲驚動了它們,“刮!”一只葦鶯的枝條掉到了河面上,打著好看的旋兒,被水沖走了。它們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已經(jīng)遷徙了好一陣子。杜鵑常常借它們原來筑的巢孵蛋,外來的杜鵑蛋會影響葦鶯自己后代的生存,所以它們離開了,想尋找一個適宜安家的地方。當(dāng)那草枝隨著激起的水圈兒漂出大截大截的路時,它們看到了前方湖中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那兒有許許多多葦鶯,是葦鶯的快樂家園。

小男孩歡快地笑著,一個女孩也不由自主的把石頭扔到水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圈兒里瀲滟的波光似乎也美麗的在她的腦海中閃爍起來。她邁著輕快的腳步回了家,收到了朋友寄來邀請她加入校友社區(qū)的電子郵件,無憂無慮的玩伴、青蔥歲月的同學(xué)仿佛在向她微笑。她從小隨父母不斷輾轉(zhuǎn)奔波,成年后工作在遠(yuǎn)離父母的地方,每一次的分別,思念都深深的在她心里沉淀。那一圈兒一圈兒泛起的漣漪似乎讓這不由人的生活起了亮色,接著,她把父母最需要的關(guān)懷放到郵包里寄了出去,并且,要每年如此。

我們再回到那條河上,在那里,水圈兒媽媽讓爸爸打一個水漂兒,爸爸好久沒有打過水漂兒了,爸爸可以在水面打出三四個漂兒,水道窄,第二漂兒彈起時砸到了堤壩上。但他們都感到,那些歡樂的日子又回來了。晚飯時,一家人來到一個小飯館里,小男孩腸胃不好,不想吃飯,爸爸抱著他,買回一些虎皮蛋糕,幫他脫了鞋,讓他把腳平放到兩個拼在一起的長條木凳上。水圈兒小口小口的吃著蛋糕,飯后,他們來到橋上散步,一個瘦削的,腰板直直的,留著白胡子的老爺爺推著一輛童車經(jīng)過他們身邊,車?yán)锏膵雰喊严掳蛿R在車沿上,轉(zhuǎn)過來,睜大眼睛看著他們,爸爸向它聳了聳眉頭,擠了擠眼。他們過了橋,來到縣城的燈光球場上,那兒人們手拉著手在打歌……再從橋上往回走時,橋頭已亮起了暈黃的燈,水圈兒甩著手大步走著。停了一下,回頭問爸爸:“今晚你領(lǐng)我睡,好不?”。忙碌的爸爸很長時間沒有領(lǐng)寶寶了。回到旅館,上樓梯時水圈兒不讓媽媽牽他,把手愉快地遞給了爸爸。

也許,光陰能夠倒轉(zhuǎn),當(dāng)我們在某個時候,在某條河丟下一塊石頭,擴(kuò)出無數(shù)個水圈兒時,那些曾在生命中下過的期許,那些曾經(jīng)美好的時光,正奔跑著、跳躍著,向我們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