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君
摘要越是經典名著改編越是艱難。新中國成立以來,魯迅小說改編成電影的僅有四部?!栋正傳》是較為典型的一部。電影工作者雖竭盡才智,仍不免陷入這樣或那樣的誤區(qū)。電影改編的關鍵在于更新觀念、拓寬內涵、進行審美的闡釋和創(chuàng)造。
關鍵詞《阿Q正傳》;魯迅;小說;電影
魯迅的作品作為人類文化的寶庫,已經在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群中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并通過文學藝術的各種媒體得到了傳播和推廣。但我們也不無遺憾地發(fā)現(xiàn):魯迅的小說盡管早已翻譯成數(shù)十種文字傳遍全世界,但將其小說改編成電影的為數(shù)甚少。質量也不盡如人意。對魯迅小說改編電影的研究在浩如煙海的魯迅研究中,似乎還是一個被人遺忘和冷淡的角落,這是很不正常的狀況。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一旦被搬上銀幕,立刻不脛而走,其傳播速度之快、范圍之廣、影響之深,遠遠超過了書籍的出版和戲劇的演出。由于歷史的久遠和時代的變遷,魯迅作品在我國青少年一代中已產生了不同程度的隔膜。將魯迅小說更多更好地改編成影視作品,將成為新時期普及魯迅、宣傳魯迅的重點舉措和極好方式。
在世界各國的電影生產中,由小說改編的電影占據(jù)相當大的比重和很重要的地位。而且“越是經典名著改編越是艱難”,這似乎成為中外電影史上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這是因為:電影不同于小說,改編與原著也不是一回事。
電影與小說是兩種不同類別的藝術。小說是一種語言藝術,其基本結構原則是時間,通過錯綜的時間順序來形成敘述,并通過時間的演變造成讀者心理上的空間幻覺。電影是一種視覺藝術,其基本結構原則是空間,它通常采用假定的時間,通過空間的調度形成敘述,并通過空間的變化造成觀眾心理上的幻覺。電影改編與小說原著是不同樣式的藝術品類。從創(chuàng)作構思開始,它們有各自的審美規(guī)律和表現(xiàn)方法。正因為這樣,美國導演理·布魯克斯認為:“小說和電影敘述故事的手段迥然不同,除非把書放在攝影機前,把文字一頁一頁拍下來,否則,任何一部小說在改編時都必須改頭換面。確實如此,一部好小說的標志就是沒有改動成不了好影片。把一部小說一場場地拍成影片,這部影片也成不了好電影?!彼J為如果要在銀幕上獲得成功,必須根據(jù)電影的要求,對原著,即使是最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整個地進行徹底改動。
魯迅先生的小說更是匠心獨運、獨樹一幟的,以“表現(xiàn)的深切與格式的特別”震撼了世界文壇。其語言精練含蓄,外冷內熱,意在言外,發(fā)人深省。常常用極為簡約的筆墨,點化出博大精深的思想。如何通過電影化的處理,準確無誤地傳達出原著的藝術思想,顯示原著的人物基調,保留原著的風格神韻,這絕非輕而易舉的事。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魯迅指出:電影改編,其原著首先必須具有“電影的要素”。他曾明確地表示:“我們的意見,以為《阿Q正傳》,實無改編劇本及電影的要素?!?/p>
改編是極富創(chuàng)造個性的精神活動。一切藝術都是創(chuàng)造。電影改編是融注改編者創(chuàng)作個性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具有獨立的品格。所謂“忠實于原著”,實質上不過是改編者“忠實于”自己對原著的理解。改編不是對原著的圖解和復述,而是一種闡釋和創(chuàng)造,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的改編者對同一文學名著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從而改編出不同的版本,使之多次搬上銀幕。由此看來,電影改編不僅不會抹殺和抑制改編者的創(chuàng)作個性,相反,在這個領域里,不具有獨特創(chuàng)作個性的藝術家,只能成為失敗的改編者。
改編者這種極富個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體現(xiàn)在主題的深化、性格的開掘、情節(jié)的處理、角度的選擇等多個方面。魯迅先生在世時,一再不同意將《阿Q正傳》搬上銀幕,并不是因為要“保護阿Q”,或認為自己作品有“不得改作劇本的高貴性質”,而是由于當時如王喬南等人歪曲原作精神,將《阿Q正傳》做了許多隨心所欲的生發(fā)和篡改,以至為了迎合“須偏重女腳”的時尚,將作品易名為《女人與面包》。其實,魯迅對忠實于原著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造是極贊賞的,他認為袁牧之的《阿Q正傳》改編本“將《吶喊》中的另外的人物也插進去,以顯示未莊或魯鎮(zhèn)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
從接受看,電影是一次性作用于觀眾的審美對象。讀者在閱讀小說時,可以多次地反復地品味文學形象,并通過自己富有自由度和靈活性的想象去補充、豐富、完善。每一個讀者,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自己的阿Q。而這些形象一旦搬上銀幕,就被描繪得詳盡分明、清晰可辨。不論哪個觀眾,都在自己的腦海中烙印上“這一個”具體實在的形象。而且觀眾在看電影時,是一次性作用于視聽感官,稍縱即逝。即使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講,電影改編也是一門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問。改編者必須按照觀眾欣賞電影的特點和規(guī)律,運用自己的電影語言和電影手段創(chuàng)造一個為觀眾喜聞樂見的銀幕世界。
魯迅的小說思想深邃、內涵豐富、語言也比較含蓄。30年代的文藝評論家王冶秋在《阿Q正傳——讀書隨筆》中認為:“這篇名作,絕不是看一遍全能消化的。”他還具體而微地描述了看《阿Q正傳》14遍的不同感受。而欣賞電影時,不可能像閱讀小說那樣,反復地細細品味和揣摩,改編時,必須考慮到電影欣賞的“稍縱即逝”的一次性特點。
改編像魯迅小說這樣的名著確實有許多困境,電影工作者在改編上述魯迅作品時,竭盡才智,力求擺脫困境,但在許多方面還是不免陷入誤區(qū)。讓我們著重尋求一下改編者們在這方面留下的軌跡,以求得比較深入地評價和探討這些影片的優(yōu)劣和得失。
電影改編要求對原著進行徹底改動,打亂原著的均勢,予以電影化的處理。然而,作為一個門類的經典作品,往往在形式與內容結合上至善至美,具有一種“堅不可破”、嚴密有序的結構穩(wěn)態(tài),達到不可重新配置的地步。這種二律背反使不少電影改編作品在“既要像原著,又要像電影”二者之間產生了錯位,陷入了誤區(qū)。
觀眾或讀者作為接受主體,在欣賞和評價藝術作品中,往往顯示出強烈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使人們在藝術接受過程中一旦產生固有穩(wěn)定的價值評判,就會形成一種執(zhí)拗的審美心理定勢。特別是一部成功的經典之作,不僅作品本身具有一種堅固的結構穩(wěn)態(tài),而且其特定的門類、樣式、內容、結構及表達方法也在欣賞者的心目中構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心理結構,成為難以逾越的審美定勢。這種接受過程的心理定勢有時甚至達到逆反的程度。人們對由名著改編的電影,一方面期望值很高,另一方面對原著又有一種審美定勢。而且,每一個讀者對原著都有自己獨特的理解,都“先入為主”地在腦海中打了“這一個”形象的烙印。與原著稍有逾越,甚至是與觀賞者對原著的理解稍有不同,觀眾就難以接受。這種欣賞過程中的錯位現(xiàn)象,也人為地導致名著改編往往是既吃力又難以討好的境況。
魯迅的《阿Q正傳》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杰出的作品,并且“早已博得全世界的喝彩”(法國學者西蒙-萊斯語)。盡管魯迅一再不主張將《阿Q正傳》搬上銀幕,并斷言“中國此刻的‘明星是無法表演的”。夏衍也在《雜談改編》中寫道:“直率地說,最少是我,還沒有改編《阿
Q正傳》的功力和勇氣。這件工作,我覺得十分不易。魯迅先生在世看了兩個改編的話劇劇本之后,曾親自和我說過,《阿Q正傳》不宜改編劇本。我的體會也認為要在舞臺或銀幕上表現(xiàn)阿Q的真實性格而不流于庸俗和‘滑稽是十分不容易的?!钡S多文化人面對這一世界名著仍不由得怦然心動、躍躍欲試。據(jù)說,魯迅在世時,日本已有人改編過《阿Q正傳》。1957年香港長城與新新影業(yè)公司將《阿Q正傳》搬上銀幕。1981年,上海電影制版廠攝制的《阿Q正傳》更是作了較成功的嘗試。這部電影以魯迅在嚴寒的黑夜中沉思為序幕,從一開始就奠定了嚴肅而深沉的風格基礎。編導著力于精神勝利法的剖析,追求寧可笨拙、不使油滑的藝術效果。其中有一場戲發(fā)揮電影手段的優(yōu)勢,對阿Q式的革命做出形象的批判:阿Q身著皮袍、馬褂,頭戴緞帽,端坐在太師椅上,代替趙太爺在未莊的地位,要所有的人都聽候“Q老爺吩咐”“喜歡誰就是誰”。近于荒誕的手法和動用電影特技的夸張拍攝,使觀眾看到了阿Q一朝有權有勢,便大撈“女子玉帛”的小私有者的占有欲,使影片具有較大的思想深度。按理說,《阿Q正傳》能改編到這種程度已不容易,但對名著改編價值評判的苛嚴和觀賞者的審美心理定勢,仍讓許多觀眾覺得同自己想象中的那個阿Q有差距,或者感情上有別扭。盡管嚴順開在這個影片中的表演很有分寸感,從始到終不賣弄噱頭,不肆意夸張。但觀眾的腦海中對嚴開順已深深打上“滑稽可笑”的印記,這一定勢造成誤導,認為他表演的阿Q同樣也是滑稽可笑的。所以,筆者覺得,如果不讓觀眾所熟悉的滑稽演員來扮演阿Q,效果也許會更好一些。
世界上一些著名作家的代表作品,往往多次被搬上銀幕。魯迅是舉世公認的小說大師,但他的作品改編成電影的,其數(shù)量之少,在世界各國中是鮮見的。這只能說明,我們在魯迅小說改編這一領域內,還有許多人為設置的障礙和誤區(qū)。
怎樣才能走出魯迅小說改編的困境呢?我以為,關鍵在于觀念的更新,也就是對“電影改編”應予以比較寬泛的理解與界定。電影改編,既然是“編”,固然須忠實于原著,使它像原著;既然要“改”,更應當進行再創(chuàng)造,使它是電影。但“忠實于原著”和“電影再創(chuàng)造”是矛盾的對應物,在具體的改編過程中,往往顧此失彼,此消彼長。在過去較長時期內,我們過多強調了“忠實于原著”這方面,并且把“忠實于原著”的內涵做了許多限定,使電影改編往往成了照搬原作,窒息了改編中不可或缺的創(chuàng)造精神,這是不足取的。對此,美國當代電影研究家斯托利·梭羅門曾以改編莎士比亞劇作的電影為例,尖銳地指出:“如果可見的畫面只是重復莎士比亞已經描寫過的東西,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我以為:電影改編,包括對名著的改編,重要的是電影化的再處理和改編者的再創(chuàng)造。所謂“忠實于原著”,實質上也只能是改編者“忠實于”自己對原著的審美理解,其內涵主要是把握和體現(xiàn)原著的風格神韻。有些改編者即使把“以電影手段為依據(jù)的再創(chuàng)造”強調到極致,把“忠實于原著”相應降低到只是把原著作為“改編的引子或故事框架”,也不失為一種有意義的改編,因為它有利于改編的電影化和個性化,有利于改編者主體創(chuàng)造精神的飛揚。
從現(xiàn)代意識出發(fā),重新發(fā)掘魯迅小說的社會價值和美學價值,拓寬魯迅小說影視改編的天地,應是一個值得探討且富有現(xiàn)實意義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