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瑩
鄭為是上海博物館研究館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1922年出生在上海松江老家,七歲喪父??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隨母移居上海。
鄭為15歲考入上海美術??茖W校學習西畫,課余在當時難民收容所識字班教課并擔任《新文字報》編輯。1939年,他只身離開已成孤島的上海,從香港、越南轉(zhuǎn)道至云南昆明,考入剛從湖南轉(zhuǎn)遷至昆明的國立藝術??茖W校。學校校址在昆明安江村,那是一個十分貧苦的山村,房屋基本為草房,只有兩座古廟是磚木結構,但十分殘破,學校教室就設在這二座古廟的佛殿里。學生們散居在周圍農(nóng)家的小草房里,每天早晨集中到學校教室上課,從早上一直學習到中午,飯后還要畫4個小時的畫。天晴時可以去室外山腳下、野地里寫生,晚上則坐在用粗棉線和小瓶子做成的油燈下讀書。現(xiàn)在有不少名揚海內(nèi)外的畫家如吳冠中、蘇天賜、朱德群等都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學習的。鄭為學習十分努力,除繪畫外,對美術史和美術理論都感興趣,同學們說他卷不離手。在大后方畫圖的材料十分缺乏,他的畫,無論在什么材料上用水墨還是粉彩,都是隨手拈來成幅,畫的風格概括而重精神,同學們戲稱他為“洋八大”。
學校遷到重慶盤溪以后,他常渡江去當時的國立中央大學哲學系聽課,哲學系有李證剛、宗白華、何兆清、陳康、熊偉等教授授課。有一次天下大雨,鄭為一身蓑衣、草鞋、笠帽走進教室,教室里師生都吃驚地看著他,他看看自己,原來雨水已把他全身淋得濕透了。當他在1944年從國立藝專畢業(yè)后,沒有工作、沒有家可回,中央大學哲學系系主任李證剛教授把他邀到自己家中,供他吃住。他每天白天去中央大學哲學系聽課,晚上就把白天聽過的課向李教授匯報,李教授還會給他作進一步的分析和講解,使鄭為在哲學這門學科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946年鄭為在上海申報“學燈”發(fā)表了《石濤畫語錄窺探》一文。1947年在《哲學評論》十卷四期發(fā)表了《因畫理探微略抒我見》。談到李教授對他的幫助,他常常說:“我從小沒有父親,李教授待我真如親生父親一樣,在學業(yè)上還是我的老師,是我終身難忘的長輩?!?/p>
解放以后的1954年,鄭為從上海文化局調(diào)到當時剛從北四川路橫浜橋搬進南京西路325號原跑馬廳大樓的上海博物館。他見到了館內(nèi)收藏的祖國各類珍貴文物,萬分興奮,寫信告訴他藝專的同窗摯友說:“身邊到處是珠璣,真是飽嘗飫看,暢游于知識海洋巾了。”從此他潛心于博物館的事業(yè)中,整理、研究、宣傳和保護祖國優(yōu)秀文化。當時博物館老一輩工作人員中,除館躍楊寬外,還有蔣大沂、蔣天格、沈劍知、馬澤溥等。他們都是研究歷史、書畫、美術史、陶瓷、考古等的資深專家。其中馬澤溥是古董商出身的陶瓷鑒定專家,水平極高,尤其對明清瓷器撩定有極豐富的經(jīng)驗,但很少授人,只有他的一位外甥陳德舜是他學識經(jīng)驗的唯一一傳承人,也在博物館工作。鄭為就常常請教他們,日子長了,就變成了業(yè)務上無話不談的朋友。蔣大沂對考古和古陶瓷都感興趣,浙江南宋官窯的第一次發(fā)掘和浙江上虞曹娥江兩岸青瓷窯址的調(diào)查等,鄭為就是和蔣大沂會同浙江博物館的同志們一起去的。他們把穿在外面的長褲脫下,用來裝瓷片。這樣的工作雖然艱苦,對鄭為研究古陶瓷卻有極大幫助,再加上在讀書階段打下的文化基礎,所以他在調(diào)入博物館后,業(yè)務的掌握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高,從資料室代理組長做到了陳列研究部副主任兼書畫組組長。他在這一階段發(fā)表的文章約有四十多篇,如《顧愷之畫論中的傳神藝術》(1957《美術研究》)、《論明四家的藝術成就》(1961年《文匯報》)、《論石濤生活行徑思想遞變及藝術成就》(1962年《文物》)、《試論古代花鳥畫的源流與發(fā)展》(1963年《文物》)、《論清初繪畫的摹古與創(chuàng)新》(1965年《文物》)、《石口盤車圖》(1966年《文物》)等。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鄭為在上海博物館變成了“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批斗與毆打是家常便飯,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后來手腳都被打得骨裂。到1969年國慶前一天才從牛棚解放出來。
解放出牛棚后,鄭為研究和愛護古文化藝術的意志還是固如磐石。他在負責文化大革命后上海博物館第一個陶瓷展覽會時,去江西景德鎮(zhèn)、湖南醴陵等實地征集展品。陶瓷展覽會展出后,他回到書畫組,發(fā)現(xiàn)有幾件元明名家書畫作品被當時空四軍借走了。為此,鄭為幾次上書向當時博物館及上級領導要求歸還,但沒有成功。直到林彪事件爆發(fā)才發(fā)現(xiàn)那幾幅畫就在林彪那里。此時鄭為又發(fā)現(xiàn)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些基層抄家后交到上海博物館的各種書畫文物,都被當時博物館辦公室交到工藝品公司出口賣到日本去了,每件作品的價格有人民幣3元、5元、8元到10多元不等。鄭為得知此事后萬分焦急,雖然有過上述空四軍借畫事件的教訓,還是決定寫信給北京當時仍擔任國家文物局領導的王冶秋同志,把上述情況作了詳細匯報。不久上海博物館沈之瑜同志有事去北京,王冶秋同志請他轉(zhuǎn)告鄭為,“他的信已收到,我們已將這一情況向國務院作了匯報,并確定由上海博物館組織人力去工藝品公司倉庫鑒別、搶救文物”。這一消息在博物館傳開以后,博物館內(nèi)部有人歡喜有人愁。時任上海博物館辦公室的一位負責人和文管會的一位鑒定專家開車去烏魯木齊路上海博物館倉庫,說是尋找這位專家在文革中被抄的文物,實際上這位專家本人是上海博物館文管會的成員,他抄家是本單位抄的,有清賬單據(jù),當時稱之謂“清賬戶”,而且他的抄家物已經(jīng)發(fā)還。當時烏魯木齊路倉庫的工作人員看到這一情況敢怒而不敢言,在他們挑選好文物裝車的時候,有一位看管倉庫的同志發(fā)現(xiàn)在要拿走的畫框中,有一個畫框上還貼著畫家唐云的名字,就叫了起來,那位辦公室的負責人只好把畫框退回倉庫。此事在當時博物館內(nèi)傳為一個笑話。
沈之瑜回滬不久,上海博物館和上海工藝品公司都接到了北京正式文件,博物館就由鄭為負責以當時書畫組為主還有保管等部門的成員組成小組,去各倉庫清理、鑒定、搶救文物。工藝品公司和上海博物館的倉庫很多,除烏魯木齊路外,還有玉佛寺、徐家匯天主堂、寧波天一閣、天童寺、蘇州博物館倉庫等,工作量極大,人員又少,為此經(jīng)保管部朱恒慰同志推薦,把已經(jīng)下放到工廠戰(zhàn)高溫的鐘銀蘭同志借調(diào)回上海博物館參加清理文物工作。經(jīng)全組人員的努力,前后搶救出文物十萬多件。文物清理工作結束后,鐘銀蘭同志就留在書畫組,成為書畫組正式工作人員。
鄭為和同志們在經(jīng)過這次文物搶救工作以后,更深刻地體會到古代書畫上的印鑒與款識對鑒定作品真?zhèn)畏浅V匾?,因此提出要編寫《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一書。但當時文化大革命極左思潮的陰影還沒有完全抹去,所以組織上沒有正式批準編撰此書,只是不作干預。1974年鄭為集中了書畫組全部力量,還有其他部門愿意幫助編書的同志
們,以土法上馬的辦法,由韋德昌同志拿出自己的照相機,在原有的鏡頭上加個接筒,再加一個小木架,做成一只固定焦距的相機。把它放到作品上,打開鏡頭按下快門,即可得到一張與作品印章款識同樣大小的相片。此舉加快了攝影工作的進展,保證了攝制的質(zhì)量。他們帶上這個簡易設備,走遍了國內(nèi)藏品豐富的大博物館。他們把書畫組內(nèi)部的一個衛(wèi)生間做成暗房沖洗照片。此書在1987年由北京文物出版社出版。鄭為所著的《中國彩陶藝術》一書在1985年也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有插圖47幅,彩色圖版180頁,均由鄭為和徐可潤先生繪制。此書以后又由臺灣東華書局再版。
1983年,鄭為隨上海博物館《六千年中國文化藝術展覽》去美國舊金山,在一位收藏家的家中看到了一批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工藝品公司賣給日本人的書畫(因為在這些書畫軸頭上都貼著工藝品公司倉庫里書畫軸頭上同樣的標簽和編號字跡)。據(jù)這位收藏家告訴鄭為,這些書畫的確是日本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從上海工藝品公司買來的。他是應日本人的邀請去鑒定這批書畫的鑒定家之一。在鑒定工作結束時他從日本人處購得。看完這批書畫后,這位收藏家問鄭為作何感想。此時鄭為心中卻似翻倒了全盤的調(diào)味品,五味俱混,沉默無言。
鄭為從美國回滬后,得知上海博物館領導和文管會一位專家要幫助上海一位姓王的收藏家把二百件明清書畫文物,如沈周、仇英、陸包山、祝允明、鄭板橋等人的作品,以明清普通人作品之名運往香港,給他在香港做古董商的兒子。此時香港尚未回歸。此人解放前在文物圈內(nèi)有一定名氣,北宋黃山谷《伏波神祠真跡》和葉恭綽先生收藏《王石谷畫真跡》都是由他賣給日本人的。鄭為向領導反映了這一情況,并要求把這批書畫文物拿出來給全館人員評定是否屬“明清普通人作品”,希望以此來阻止這批書畫文物出口,但最終未能如愿。1985年3月,這批書畫文物從上海經(jīng)深圳出口,當年5月即在香港蘇富比拍賣行拍賣畫冊上刊出,并流入美國,于12月在美國拍賣。
此后,鄭為獨自繼續(xù)做研究工作。這一階段他發(fā)表的論文有數(shù)十余篇,如《書畫同流對中國繪畫時代風格的演變關系》《論中國書法藝術》(《上海博物館集刊》)、《中國繪畫的空間觀念、組合形式和表現(xiàn)手法上的民族特色》《生的奉獻》(《上海林風眠研究論文作品集》)、《后期印象派與東方繪畫》(《美術研究》1981年3期)等,并默默地寫他的《中國繪畫史》。此書于2005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和“北京古籍出版社”共同出版,有文字三十六萬,彩色插圖四百余幅。同時他重提畫筆,開始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他的油畫,有中國文人畫恬靜生動的氣韻和流暢堅實的線條,水墨畫又有西洋畫豐富的色彩層次和獨特的清新氣息,洋溢著濃郁的時代朝氣。他的畫很少示人,也從不參加任何筆會之類活動。吳冠中和蘇天賜常常勸他拿自己的作品參加一些社會活動。1993年他在上海美術館舉辦個人書畫展覽,展出油畫、水墨畫、書法150余幅。吳冠中在給他書畫展寫的前言中稱:“這些作品都是初出閣的老處女,是融匯了西方現(xiàn)代的表現(xiàn)手法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情意,是畫家自己心臟跳躍的烙印?!边@一展覽會后承深圳民盟和博物館的邀請于1993年下半年在深圳博物館展出,得到了深圳廣大觀眾的稱贊。
上世紀80年代以后,改革開放政策促使了國家經(jīng)濟繁榮,城鄉(xiāng)建設拆舊建新和開山筑路的遍地開花,使往日的舊貨集市產(chǎn)生了畸形的繁榮。1993年,鄭為第一次參觀上海福佑路舊貨集市。攤位上最多的舊貨是古陶瓷。舊貨小販對貨物了解甚淺,有些可以作為研究資料的珍貴物件,他們也并不愛惜。當時鄭為已從博物館退休,看著這種情況心中不忍,所以從這時起,他開始盡自己微薄的力量收藏陶瓷。每次收到一件古陶瓷,總要不斷的觀察研究。他常說,做一個好的陶瓷鑒定者,不僅要看到各類有確定年代的好器物,同時要用類比的方法,對各個時代、各類器物在生產(chǎn)窯口、地域,藝術造型和裝飾風格等各方面找出它們的時代特點和地區(qū)特色,它們之間的相互影響和發(fā)展規(guī)律,還要把實物和文字記載對照研究。
鄭為由于畫畫寫生,走遍了全國各地,如廣東、四川、河南、浙江等,因此也附帶跑了這些地區(qū)的舊貨集市。這一時期他生活得非常愉快。他說,雖然他離開了上海博物館,但還能做研究和保護祖國文物的工作,這是他的幸福。
從1993-2004年,他的確收到了許多古陶瓷器,其中包括一些很有研究價值的器物,有的器物在陶瓷考古學科中是可用作學術探討的。
鄭為于2005年4月走了。他收藏的古陶瓷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書名《閑情拾趣——古陶瓷的收藏與欣賞》。這本書是根據(jù)陶瓷發(fā)展歷史編撰的,有文字和實物的圖片對照,他的文章日記和書畫尚在整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