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雨
六月。
華國鋒走了。華老離開時,我想,他對即將舉行百年奧運,一定是歡欣鼓舞的。
最高當局對華老蓋棺定論的詞語,深得聚會飯桌上一圈老領(lǐng)導們的交口稱贊。他們都是從地廳級領(lǐng)導崗位上退下來八十歲上下的人。他們屬于和華老同時代的人。我能夠感覺到,他們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
半夜兩點,我醒了,一點睡意也沒有。這時,飄來了黃河對岸清真寺里沉沉漾漾夢夢揚揚的誦經(jīng)聲。聲音越過黃河,一直大踏步地走來,毫不畏懼地闖進我的心底里,迅速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波瀾。
聲音把整個世界包裹起來。這時候,我的心態(tài)變得神圣而又莊嚴。這世界上,只有純潔的聲音才是獨立的。
此刻,心被這種占領(lǐng)充滿了無欺和孤獨。
夜。
突然間,心里冒出一個人來。他是我三十年前在縣委組織部工作時的一位老領(lǐng)導,名叫張志明,他當時任副部長。一張白白胖胖的臉,非常和善,個頭不高,說話隨和,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和憨厚,能夠把你的心溫暖。這個形象竟讓我在心中永遠抹不去?,F(xiàn)在,他就真實不變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當時,我剛從學校畢業(yè)不久,被調(diào)進縣委組織部工作。其實,那時候我還不是黨員。下達的文件上寫著“調(diào)回組織部另行分配”。那時的干部調(diào)動,本人根本不知道,也不用費勁心機去鉆,完全是組織決定。
七十年代中期,在“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的路線支配下,我們完全生活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大家的生活十分艱辛,我這老人孩子四口人的小家庭,日子過得十分緊巴,每月大人二十八斤供應(yīng)糧,二兩油,小孩十二斤糧;一年里每人兩尺布票,身上補丁重補丁;什么都要供應(yīng)票,過年葵花籽、花生每人半斤。白糖等,什么都限制,真有點水深火熱之感,跟如今生活不可同日而喻。我們一家人,每日僅能保證清茶淡飯不挨餓的水平,每頓做飯炒菜,僅能放一丁點清油,鍋里一月百分之三十的粗糧。剛生下來的兒子也穿著帶補丁的衣服。當時的農(nóng)村,仍有不少人吃了上頓沒下頓,食不飽腹、衣不裹體,真有喘不過氣來的感受;這也是當時干部職工的真實寫照。當然,農(nóng)民更不用說了,饑餓和貧困像一根鞭子,時時抽打著他們。
有一天下午,記得是個周末,張部長悄悄對我說:“小劉,你明天有時間嗎,我們到中寨去一趟,想辦法去中寨食品站弄點肉,我有熟人?!蔽衣犃朔浅8吲d。
距縣城六十多里山路的中寨公社,食品站是幾排十分簡陋的土棚子,圈里飼養(yǎng)著十幾頭豬,每頭只有幾十斤重,個個脊梁如刀背、毛長體瘦。去的那天,恰巧張部長的熟人在,我們兩人在食品站轉(zhuǎn)悠了半個多小時,最后空手而返。
這一次豬肉雖然沒有買成,但我對張部長心生感激。在物質(zhì)十分匱乏的年月,人與人之間能有一種沒有任何目的、沒有絲毫掩飾、沒有虛假的真誠關(guān)心確實不易。當時,他也流露出了許多難以掩飾的遺憾。那天,我們返回的途中,就從他那白白凈凈圓圓的臉上默默地體會到了。
時隔不長,又是一個寒冷的冬日。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張部長又帶我去馬營公社黑風寨,他說想辦法能買到一只羊,他曾經(jīng)在那里下鄉(xiāng)駐隊,和那里的社員關(guān)系好。是一個天寒地凍的黃昏時分,單調(diào)冷峻的氛圍占據(jù)了我對當時的深刻記憶。天空灰濛濛的,山巒、房屋、田地、河流、樹木,被風制造的冷凝環(huán)境里的一切,如今還深深印記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我們在黑風寨大隊一家社員家里,先吃了一頓炒酸菜的白面條。當時主人用幾丁點臘肉煉成的油鍋里,熗炒了當?shù)丶t蔥的酸菜,那種獨有的香味至今讓我難以忘懷,有時跟妻子聊天說起來,仍津津有味。我們從黑風寨子里買到一只羊,回到城里時,已經(jīng)半夜兩點多了,但那卻是一次何等令人難以忘懷的經(jīng)歷啊。在臘肉煉出的油里炸煎的紅蔥,一段段白生生地漂浮在油花簇擁的黃黃酸菜葉里,散發(fā)出來的香味,我以后再也沒有遇到過?,F(xiàn)在回想起來,胃里的饞水頃刻間漫到我的口腔里來。是紅蔥臘肉的醇香,是那個時代農(nóng)民兄弟濃濃的鄉(xiāng)情,是張部長對我這個一般工作人員真誠的關(guān)懷幫助,更是那個永遠讓人訴不清、道不白、說不明、弄不透的苦澀歲月,至今仍久久地留存于那段不堪回首但又時時冒出在記憶的時光里。
歲月流淌,世事變遷。我和志明同志的工作都有了極大的變化。我調(diào)離家鄉(xiāng)去外地工作,志明同志又調(diào)任縣農(nóng)機管理站當領(lǐng)導。環(huán)境限制,我們之間雖有聯(lián)系,但極少見面。
后來,聽說他患了糖尿病,白白胖胖的身體完全垮了下來。有過一次見面,是我回家探親的時候,他來看我。當我見到他時,我大吃一驚。他竟成了一個衣服架子,一身很不得體的中山裝罩在他身上,空空蕩蕩的,里面鉆滿了風,白白胖胖的臉完全消瘦得不成樣子。我們相互問候,我對他說了些關(guān)心保重之類的話。那時候,我也只能做到這些。
一年后,我從熟人處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志明同志因糖尿病并發(fā)癥不幸離世。我們的那次見面竟成了永別!
一個令人尊敬、讓人掛念、待人如兄弟、對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的人;一個平淡樸誠,一滴水一樣的平常人,默默地走了。他走得那么平常、自然,留存在我的記憶里,卻是一輩子。
幾年后,我的父親去世了。辦完喪事的那天早上,志明同志的妻子突然來到我的家里,她顯得十分悲痛,訴說她不知道我父親去世的消息,是剛剛從街道上聽人議論才知道,她在責備自己。她孱弱的身體讓我頓時生成一種無盡的同情和憐憫,心里不是滋味。是對她,還是對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多年的志明同志,兼而有之?;蛟S還有其他,是對人生、對世道,我說不清。我從她言語和舉動上得知她在信佛,嘴里不時地吐出“阿彌陀佛”。她從一只布口袋里掏出七八只又大又黃、十分新鮮的南方產(chǎn)的柑橘,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站起來,給我合掌低低吟了一句“阿彌陀佛”便告辭。
我的心里陡然一沉。我久久凝望著她瘦小的身軀慢慢離去,緩緩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2008年10月4日
當紅軍的岳父
妻子說,紅軍長征七十年了,你也該寫寫我的父親。
岳父去世二十周年了,我怎么會沒有這些想法呢。是該寫點文字紀念他。
在我的記憶里,岳父,不就是一位已經(jīng)傴僂著高高的身軀,滿臉溝壑,花白頭發(fā),老態(tài)龍鐘,說話一點生氣也沒有,眼睛疲憊無光,待人淡漠,寡言少語的人嗎?他有時蹲在院子旮旯里,刨著從灶膛里掏出來的煤灰,脖子伸得老長,手里端著個小鐵篩子,兩只胳膊搖來晃去,像小孩子們玩家家一樣,兩只眼睛尋找已經(jīng)脫了圈的小鐵篩子里沒有燒盡的煤渣。有時候,又看見他在狹窄的院子里開挖的小菜地里,撫弄那幾株豆架,幾株西紅柿,勾著腰在拴細繩子,把那些已經(jīng)頑強探頭的毛茸茸的、一個勁兒奔著有陽光照射的竹棍往上爬的豆秧芽兒拴住。再就是,蹲在那只破舊的鐵爐子旁,塞些碎紙片兒,細木屑,歪著頭,勾著已經(jīng)隆起的駝形的背脊,鼓足腮幫子費勁地吹火,生煤爐子(因為全家其他大人孩子都沒有他的生火本領(lǐng)好,總是生不著火,他已經(jīng)是全家公認的生爐子的伙伕和高手);還有就是,他一個人頭朝著大炕沿,枕著一只高高的蕎皮枕頭,兩只手里舉著一本已經(jīng)發(fā)黃、破了皮的四角號碼字典,在翻找他非要認熟的某一個字。枕頭邊,放著一個小本子和一支圓珠筆,仍然保持著他過去學習文化的習慣和那種鉆研的精神。最后就是,在我做了他的女婿之后,那一年,我們回家探親,我和他同睡在一個足有半間房大的火炕上,當他熟睡之后,由于氣管炎,一會兒粗壯的呼吸足以讓我嚇得產(chǎn)生驚恐,一會兒由于緩不上氣,幾分鐘之內(nèi),一點也聽不到他的呼吸和任何動靜,讓我擔驚受怕。在聽不到他呼吸的時候,我側(cè)著身子,立起耳朵,摒住氣細細地聽,生怕他一口氣不上來,出現(xiàn)意外。
那天下午,我們在另一間屋子里,家里姊妹兄弟幾個都坐在炕上聊天。從來不主動與我搭話的岳父,循著大家的笑聲,走進屋子里來。他把手里的拐杖往炕頭的縫紉機旁一靠,坐在椅子上,滿臉笑容,富有生氣地加入到我們的聊天里來。我笑問岳父,你那時候打仗都在什么地方?岳父不知是否聽懂了我的問話,他獨自一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孩子般迷人的憨笑,講起了他曾經(jīng)的故事。好像是在北方某一山村和敵人打仗周旋的事情。隨后,他獨自一人唱起了我們從未聽過的歌曲。我們都被他感染了,沉浸在不可言狀的情景之中。
妻子說,我小時候,我爸經(jīng)常給我們唱紅軍的歌。我問她,都唱什么歌?妻子說,會唱的歌可多哩,譬如“送郎當紅軍”的歌詞大意是:“送郎當紅軍,切莫想家鄉(xiāng)啊……”父親會彈土琵琶、拉二胡、吹笛子,嘴里時常哼著家鄉(xiāng)小調(diào)。打草鞋、織毛衣,都是在抗大時學會的。1965年,父親回了一次家,抱著一把家鄉(xiāng)的土琵琶回來。打這以后,他時常坐在家里彈著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我們都聽不懂。媽媽一聽頭都大了。我知道,父親是想家哩。在我們家里和外面,沒有一個能跟他說家鄉(xiāng)話的人。有時,他嘴里一天老叨叨家鄉(xiāng)的那些事,什么野草莓甜得放進嘴里就化了,什么薄薄的細細的黃豆面條、酸菜等等。父親有時想吃家鄉(xiāng)的粉蒸肉,他自己試著用白面粉裹上肉片蒸,吃起來還挺香的。父親想家,他很孤獨。
這就是我的岳父。我記憶里的岳父。
1986年正月初一的晚上,我和妻子在一位同事家里串門,院子里的鄰居找上門來,說內(nèi)蒙家里有電報。我馬上意識到,家里有事了。
“父親于今天下午病逝?!彪妶笕缡钦f。
岳父在內(nèi)蒙集寧市醫(yī)院已住院大半年了,三十晚上,家里人把他接回家里團圓,初一上午,他肺心病突發(fā),送進醫(yī)院搶救無效而去世。
妻子帶著五歲的女兒,第二天急忙趕回內(nèi)蒙處理喪事。
我因為初六要開會而沒有去。
就這樣,我再也沒有和岳父見面的機會了。
二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妻子讓我寫一篇文章紀念他,我不知道如何描述。
要寫一個老紅軍的岳父,我始終想象不出我的岳父當紅軍時的情景和形象。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紅軍的形象,始終是一個讓我倍感光輝偉大的概念。紅軍獨有的灰色軍帽上,有一顆紅紅的五角星,領(lǐng)子上有兩片紅色的布塊。特別是那紅五角星,在我童年、少年時代的心靈中,是一個對光輝靈魂的崇拜和追求。青年時代,文革當中,我做夢都想得到那枚代表著人生理想的紅五星。文革后期,我的一位同學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送給我一套紅五角星和“為人民服務(wù)”的紀念章,我著實高興了一陣子,至今還珍藏在存放衣物的大木箱底下。這是一個特定年代的成長者,一種特殊的記憶崇拜。今天的少年、青年人,絕對不會有這種認讀。這是時代的烙印。
我始終認為,鐫刻在記憶里的紅軍形象,就是,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的那天晚上,一群穿著灰色軍服,脖子上系著紅布條的戰(zhàn)士,緊緊圍站在一座建筑物的大門前,人人情緒高昂、斗志奮發(fā)。那聲槍響之后,傾聽朱德大聲宣布,共產(chǎn)黨的武裝隊伍正式成立了。它將代表中國人民大眾的利益,向國民黨反動派及其封建主義、帝國主義開火,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
井崗山頭,毛澤東和朱德,被一群揮動著鐮刀斧頭形狀的紅色旗子,舉著槍與大刀、長矛的各色雜服的紅色戰(zhàn)士們簇擁歡呼的場面,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還像昨天那么清晰。還有,深留在我心中的紅軍形象,一直還是在江西蘇區(qū),紅軍戰(zhàn)士帶領(lǐng)農(nóng)友們打土豪、分田地,游斗土豪劣紳,在與國民黨、蔣介石五次反圍剿的斗爭中,浴血奮戰(zhàn)的情景。夜渡金沙江、強渡大渡河、翻雪山、過草地,攻戰(zhàn)臘子口,勝利到達陜北的場面,都非常熟悉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長征如一幅巨型歷史畫卷,激勵著我們克服困難、勇往直前。長征的故事,總是在我們純潔的心靈里滋生出莊嚴、崇敬、動情。
我的岳父,是1931年寧都暴動中參加紅軍的。之前,他是從家鄉(xiāng)給富戶人家頂壯丁,被抓去在馮玉祥部隊當兵。參加紅軍后的岳父,經(jīng)歷了中央蘇區(qū)一至五次反圍剿戰(zhàn)爭。第四次反圍剿戰(zhàn)斗中,一個漆黑的夜里,已經(jīng)擔任了排長的岳父,夢中,猛地一下子被黨代表抓起來牽上就跑,到了天亮才知道,他們所在的隊伍被敵人包圍,全排人被打散。這次戰(zhàn)爭,岳父被開除黨籍,受到了嚴厲的組織處理。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的岳父幾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在長征途中第二次入黨,后被編入中央紅軍警衛(wèi)團手槍隊。經(jīng)歷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岳父,在山西身負重傷,解放戰(zhàn)爭后期被轉(zhuǎn)入地方工作。岳父在地方工作中,主要是在山西一帶籌糧,確保前線戰(zhàn)爭的供給。
后來,一次無意中,我在縣民政局檔案庫里,看到了岳父的部分檔案材料,我從那些留存的珍貴的材料中,得知了岳父參加紅軍后的一切情況。
岳父的一生,是中國農(nóng)民受剝削,受壓迫,參加紅軍隊伍,走上革命道路的一個縮影。他從一個被人任意奴役宰割的貧苦農(nóng)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戰(zhàn)爭磨煉了他,黨教育培養(yǎng)了他。有時我想,岳父是慶幸的,如果不是戰(zhàn)爭的洗禮,他也許會跟隨老軍長董振堂,轉(zhuǎn)戰(zhàn)甘肅河西走廊,骨撒荒原。也許會戴上一頂黑帽子受盡屈辱。也許會在某一次戰(zhàn)爭中犧牲。這些都是有可能的。然而,命運成就了他。
解放后,岳父轉(zhuǎn)業(yè)到內(nèi)蒙糧食和外貿(mào)部門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兒女。他得到了當?shù)攸h和政府的尊重和照顧。在文革初期,他憑著老紅軍的光環(huán),在許多次批斗大會上,不顧自身安危,爬上臺去保護被批斗的革命干部,攪得當時熟悉認識他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士懇求他:“馬大爺,您不要管好嗎?”
改革開放后,外貿(mào)單位經(jīng)濟效益每況愈下。后來,終于在市場經(jīng)濟的商品大潮中一蹶不振,徹底垮了。岳父四個在外貿(mào)部門工作的子女,三個下崗買斷工齡,被拋向社會,流落他鄉(xiāng)。我的岳母,至今仍然僅靠每月三百多塊錢的生活費維持生計,還要吃藥看病。
岳父的一生是幸運的,他讓我記住了在槍林彈雨中,颯爽英姿的戰(zhàn)斗身影;記住了在長征路上,又一次重新入黨,對革命矢志不移的精神;知道了在走出草地后的臘子口戰(zhàn)斗中,因饑餓拿上一雙鞋換糧食,受到組織的批評,我看到了那一小塊寫在香煙盒上的檢討書。我更多地知道岳父革命戰(zhàn)斗的一生。
今天,岳父一家陷入企業(yè)倒閉,生活窘迫,家中人四處謀生的境地。但我仍然認為,岳父一生是幸運的,和那些為今天的幸福生活、人民江山而犧牲的無數(shù)先烈相比,他活了八十歲,沒有遺憾。他是成功者。每當想起岳父戰(zhàn)斗風雨的一生,我們?yōu)樗麘c幸,沒有怨言。人生就是這樣。還是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p>
2006年9月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