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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粱地的鴉片戰(zhàn)爭

        2009-12-10 08:52:24
        飛天 2009年21期
        關(guān)鍵詞:黑子寶山高粱

        柏 原

        紅河川人把烏鴉叫老鴰,進(jìn)而把“鴰”拐成了“哇”,佟甲錄門前有棵老椿樹,一只烏鴉在樹梢梢上做巢,村人叫它老哇。佟甲錄宅院里養(yǎng)了一只黑狗,黑狗下的崽子還是一只黑狗,家人把現(xiàn)在養(yǎng)的這只黑狗叫黑子。

        老哇嗓子難聽,卻最愛唱歌,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作曲家造反啦,把無韻的散句譜成了一首又一首歌兒,唱著跟說差不多。黑子最煩老哇唱歌兒,說,得了吧,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唱哩,唱的還沒說的好聽了。

        烏鴉黑狗,經(jīng)常吵吵嚷嚷的。

        那天晌午,老哇在樹上說,恣肆來了,恣肆來了,恣肆哎,屋里坐坐呀么?黑子正在樹下伸出舌頭扇涼,說,看你巧舌如簧的樣兒,可以給瀟湘館的林妹妹做做伴了,婦女委員這會兒不在屋里,你給誰大獻(xiàn)殷勤?老哇說,哇,奇怪了,婦女委員不在屋,恣肆搞哪門來了?黑子說,你看著就行,別在上面打草驚蛇。

        革委會一把手劉支書,人五人六的走來了。

        紅河川方言,外地人容易聽錯了,舌尖音有點尖,z與zh、s與sh往往分不清。比如支發(fā)音為恣,書發(fā)音為肆,劉支書讓他們一說,就變成劉恣肆了。劉恣肆,兩條短腿,一副肉嘟嘟屁股,走起來人五人六的。劉恣肆一身的戰(zhàn)斗化裝束,頭上一頂草綠色軍帽,腳上一雙穿帶的綠色膠鞋,他從未服過兵役,身上總要佩上幾件軍用品,最顯著是斜挎的一只草綠色挎包,繡一顆大大的紅星。

        婦女委員林紅梅,這時正在她家一塊高粱地地頭上。

        隔三岔五,革委會一把手找一趟林紅梅,談婦女工作。

        始自,佟溝大隊什字生產(chǎn)隊的男社員,再也不便和林紅梅調(diào)個情逗個笑什么的。他們深知,一旦玩笑開到了葷的味道,說不定,哪天開哪一場批斗會,突然被兩三民兵扭住胳膊提溜到臺子上,使力氣扭一頓。扭得對,扭得不對,扭你一回再說。

        林紅梅呢,也不再向隊里的男勞送個嫵媚的眼色,她深深體會到,隔三岔五和一把手談?wù)剫D女,真叫“撩得太”!比方說,生產(chǎn)隊隊長佟會明,再也不會給她派那些挖糞背土的臟活了,要是她的漂亮臉蛋往下一吊,佟會明立即把指揮語氣變成嘻笑口吻,說,娃他新媽,你到底愛干個啥唦?干啥我都計你滿工,好了吧?林紅梅就好了,紅處兒紅,白處兒白,就像莊稼地里栽了一朵花。

        公公佟寶山,有一綽號小爐匠。公公說,甲錄家的,我壓的這是一堆狗屎,不要和豬屎雞屎搞混了。林紅梅說,爸,壓一堆狗屎干么?佟寶山說,種白菜哩么。林紅梅說,革委會不讓種菜了呀!佟寶山說,你小點聲。

        老哇說,哇,離了狗屎還不種白菜了?黑子說,閉上你的烏鴉嘴,懂個屁你!林紅梅生氣了,說,黑子,該死的,你罵我懂個屁?黑子說,娘娘,我罵樹上那只老哇,那是黑五類一個。老哇說,我不一定就算黑五類,你一定算狗崽子。烏鴉和蒼狗,就這樣吵吵嚷嚷的。

        男人佟甲錄,在西安建筑十八公司當(dāng)工人。工人師傅現(xiàn)在都做領(lǐng)導(dǎo)了,雖說手伸不了那么長——從西安建筑工地領(lǐng)導(dǎo)到紅河川佟溝大隊,但是,領(lǐng)導(dǎo)給家人留下一條指示,家里的門要看得嚴(yán)嚴(yán)!佟寶山,人稱小爐匠,其實他手很笨,補個疤子,烙個焊點,哪樣手藝活兒也不會,就是有一樣特長,看門看得好。佟寶山老弟兄倆,他排行老二,一輩子沒娶過婆娘。舊社會,不是窮嘛,婆娘叫哥哥娶了,弟弟就沒娶的了,打了一輩子光棍??墒?一輩子不和女人睡覺咋過唦?只好,兄弟倆守住一個婆娘,而且有了一個自己的親生兒子。那樣,在舊社會,但凡哥不在家,若有村里男人串串門,佟寶山就在自家院子里忙得不亦樂乎,叮叮當(dāng)當(dāng),噼噼啪啪,修理那些從來修不好的破家什,由此得一“小爐匠”綽號。這樣,造就了某種心理特質(zhì),以至到了兒媳孫媳輩上,門仍然看得很好。

        林紅梅已經(jīng)不是婆婆那一代人。林紅梅上過幾年學(xué),找對象,一心要找個干國家事的公干,睡覺嘛,則不一定等公干回來。

        高粱地畔,林紅梅笑盈盈地迎上前,說,恣肆來了,恣肆來了,恣肆哎,天熱辣辣的,屋里坐坐呀么?恣肆舌尖探了探,舔舔嘴角的一縷汗,或者是一濾涎水。老哇遠(yuǎn)遠(yuǎn)照見,說,哇,黑哥,今天又有你的好戲看了。黑子惱火地說,我一挨棍子,你就站高高的看笑話,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躺炕上假寐的佟寶山,探出頭喝一腔,狗!平白無故的,罵誰反革命?

        劉恣肆來家一趟,黑子神經(jīng)特別緊張。

        恣肆肉嘟嘟的屁股,擱婦女委員軟綿綿的炕頭上,一擱上去就粘住了。諞閑傳,絲絲瓤瓤的,嗑瓜籽,瓜兒長蔓兒短。佟寶山腦袋里那根弦兒繃緊了,在院子里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又走過來,安置那些永遠(yuǎn)歸不到位的農(nóng)器把杖。

        黑子的好戲來了。

        小爐匠問,黑子,喔兩個,唧唧咕咕,你聽他們諞什么哩?黑子?;^說,聽不清啊,爺。小爐匠說,你他媽,不曉得溜進(jìn)屋聽一聽?黑子說,客人在座,狗進(jìn)屋主人是要打的。小爐匠說,我是當(dāng)家的,我讓進(jìn)去你就進(jìn)去!黑子硬著頭皮進(jìn)去,腦袋伸炕沿上面瞧一眼,恣肆把摟在懷里的娘娘放開了,惹得娘娘咯咯咯的笑。樹上老哇又唱起來了,這回唱的是信天游曲兒:拉手手,親口口,一拉拉到門背后,咱們兩個揣奶頭……小爐匠問,喔兩個諞什么哩?黑子說,人家說的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小爐匠說,炕頭上學(xué)的哪門子大寨?老哇給黑子幫腔說,哇,哇,大干快上!大干快上!小爐匠說,我看學(xué)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哩。

        但是,罵不出口,革委會一把手你敢明著罵?

        那就罵畜生唄。

        一轉(zhuǎn),小爐匠把黑狗攆得滿院亂竄。罵說,哪兒竄來的游狗一個,跑我家尋啥子哩!游狗者,無主之狗,即魯迅鞭笞的那個喪家犬。黑子簡直冤死了,說,爺,我明明是你養(yǎng)的看門狗,你咋就罵我游狗哩?小爐匠一邊追打,一邊咋呼,狗還會說人話了,看老子不把你的皮剝下來!黑子的尿一股一股刺出來,求饒說,爺啊,爺啊,你的黑色幽默,把我的尿都幽出來了。狗受不了,院里的雞呀豬呀,全都不得好過了,逮誰跟誰急。樹上老哇站高高的看一折子好戲,說,哇,哇,雞屎豬屎不要拉在狗屎那塊,那一堆狗屎是要種白菜的。小爐匠撿起一塊石頭,惡狠狠地向樹梢擲上去,罵說,整天嚎你娘的喪,看老子不搗了你的窩!黑子偷偷樂了,說,老弟,怎么著,黑色幽默幽到樹梢梢了吧?

        談一談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恣肆不尬不尷的,走人。

        恣肆有點尷尬,林紅梅就坦蕩一點。說,恣肆哎,找個涼處歇一會,工作再忙也得歇一歇呀。恣肆舌頭伸出,舔了舔嘴。

        林紅梅腰肢一扭,往高粱地深處進(jìn)了。

        高粱稞子,這季節(jié)不十分高,已經(jīng)可以淹沒人的頭頂。對,大家不都叫青紗帳嘛,青紗帳里歇著,那該多涼快。恣肆四下看了看,隨后鉆進(jìn)高粱地,悶頭一直往里鉆,突然發(fā)現(xiàn)高粱地深處有一片綠茵茵的凹地。不,實際是一片菜畦,種了一方方白菜。原來,路線教育運動搞得熱火朝天,社員的自留地不讓種菜了,只允許種點糧食,并且大隊革委會進(jìn)而規(guī)定,只許種高產(chǎn)品種的晉雜高粱。小爐匠佟寶山,把他炕席大的一片菜園子,藏哩掖哩的,嵌在了高粱地的夾縫里。

        恣肆顧不上追究一方方白菜,急不可耐地從后面擁住了林紅梅,肉麻地喚一聲,我娃的碎媽耶……林紅梅的紅褲帶就滑掉了。男人在外省做公干,一年探一回親,一回親才十二天假,十二天假要是正好趕上個月經(jīng)期……她等不到那個公干回來。

        樹梢梢上,老哇的烏鴉嗓子響起,又唱開了。六月里,開得什么啦的花?什么啦的花呀,妹呀咿兒喲……黑子最煩頭頂上的一副烏鴉嗓子,說,老弟,反革命才唱那封資修的貨色。老哇說,呶呶呶,我唱的是社火《十對花》,這叫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你對一句試試。黑子說,六月里么,開的是高粱玉米花。老哇說,你對錯了,高粱玉米叫莊稼不叫花。黑子說,六月里么,開的還有白菜蘿卜花。老哇說,錯了錯了,白菜蘿卜一開花就吃不成了。黑子說,那你告我,六月里到底開的什么花?老哇說,美人花,黑哥!黑子說,劈嘴胡說哩,我從沒聽說有個什么美人花。

        天熱,美人又激動,林紅梅的臉像一朵綻開的鮮花。

        恣肆揉弄這朵花兒,頗有點封資修的情調(diào)了。說,小心肝兒,去你那串個門,你們一家子都跟我對著干。林紅梅說,恣肆哎,哪個敢跟你作對呀?恣肆說,我一上炕,你家那只瘟狗,就探頭探腦的進(jìn)來了。林紅梅說,黑子噢?黑子早就認(rèn)下你了,不咬你的。恣肆說,你家樹上的老哇也夠反動的了,我還沒走到大門口,它已經(jīng)哇哇哇的廣播開了。林紅梅說,鴉鴉雀雀嘛,愛叫就讓它叫唄,何必在意?恣肆說,小心肝兒,我找你談的是革命工作,你那個小爐匠爹,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的,一會攆狗哩,一會吆豬哩,逮著哪個罵哪個,我還好意思待下去嗎?林紅梅在他懷里扭捏撒嬌,說,人家不是鉆高粱地里來了嘛。

        恣肆揉弄一朵美人花,不意,眼簾中倏忽綻開了另一朵!

        他愣了一霎。他差點叫一聲。他險些把自己嚇蔫兒了。

        菜地邊上,栽了幾叢什么花,恣肆一眼瞧見,馬上有咚咚咚的心跳的感覺。

        罌粟,俗稱大煙,收獲的果實叫鴉片。

        鴉片嗎?哦,十九世紀(jì)的中國,被這一樣?xùn)|西鬧得是山河破碎,黎民涂炭,白銀像山洪一樣嘩嘩外泄,掠奪像海潮一樣滾滾淹來??墒?罌粟作為一種純自然物,花姿葉態(tài)看上去原是很美的,葉的脈絡(luò)齒裂很別致,株莖一副裊裊婷婷的姿態(tài),莖頂由四片絲絨般的花瓣組成一朵花冠,顯得那么嬌柔靦腆,那么富于女性感。花色有紫紅、朱紅、洋紅、粉紅等等,微風(fēng)拂來,搖曳多姿,一派翩翩起舞的樣子。是故,與它同科而不同種的一種觀賞花卉,中國古代作家用楚霸王帳下翩翩起舞的美姬來稱呼,叫它虞美人花。

        后來,正是在這一名詞上,佟甲錄玩了個小小花招。

        劉恣肆生于民國二十年前后,年輕時見過鄉(xiāng)間違法種植的罌粟。此時,當(dāng)他盡情軋壓紅梅同志酥胸的時候,當(dāng)然曉得,花骨朵的球形蒴果里,包藏著奶汁一樣的白色液體,那,就叫鴉片。

        不光叫鴉片,還叫毒品,叫反革命。

        黑子說,老弟,你這個天生反革命,說一說看,鴉片為什么要叫鴉片?老哇說,這你難不住我,聽著——

        罌粟蒴果里的乳汁割出來,熬制成了膏狀的坭,色澤像是黑色淤泥,淤泥不是土變成的嘛,所以中國人把這樣?xùn)|西叫煙土。煙土,最早并不是當(dāng)煙來抽的,作一種中藥材用,膏狀藥材須包裝成一小塊一小塊,這樣才好配制,所以最早的名字叫鴉片,意思就是黑的片片。黑子說,那,為什么不叫它狗片,或者叫豬片?豬不也是一身黑嗎?老哇說,中國的豬是黑的,白人的豬并不都是黑的,還有一身白的豬哩。黑子說,白人的烏鴉有白的嗎?老哇說,那倒沒聽說。黑子說,對嘍,答案出在你身上,天下烏鴉一般黑!老哇說,冤枉啊,你一批我就上綱上線了。

        恣肆從林紅梅身上爬起,一邊系帶一邊問,你家高粱地當(dāng)間種的那是什么?

        林紅梅毫不介意,說,是我爸引來的什么花種吧?

        恣肆說,叫什么名兒?

        林紅梅說,我問過,我爸說他也叫不上名兒。

        恣肆想了想,說,你可以叫佟會明認(rèn)一認(rèn)。

        佟會明,生產(chǎn)隊隊長。隊長當(dāng)然比社員見多識廣了,而且,恣肆曾經(jīng)送他到農(nóng)科學(xué)習(xí)班學(xué)過一班。

        林紅梅傻嘰嘰的,找了趟佟會明,說,劉恣肆吩咐了,叫你辨認(rèn)一種花哩。佟會明好生奇怪。佟會明抽空鉆了趟高粱地,一看見姹紫嫣紅的花骨朵,馬上有了心跳的感覺!佟會明生在解放前夕,并不認(rèn)識罌粟,即便小兒時節(jié)看見過,也不知道那花花兒到底是個啥。不過,小時候,常聽老年人描繪大煙的植物形態(tài),今個突然看見了,一種如此妖冶的花,一種如此陌生的花,與老年人的描繪非常非常像,心中陡生一股猜疑。

        不限于此,佟會明與佟寶山素有嫌隙。

        佟會明管佟寶山叫大大,他的一位本家叔父,可是,兩人一個見不得一個。叔侄關(guān)系鬧這么僵,至少有一重原因,正是小爐匠的看門。林紅梅,實際是佟甲錄第二個老婆,第一個老婆生娃娃哩,生了個死胎,而且再也不懷了,佟甲錄便過繼他的一個外甥做兒。不久,老婆死了,他以公干的身份續(xù)娶了林紅梅,林紅梅年輕美貌有文化,而且小他二十多歲。

        過繼當(dāng)兒的那個外甥,長大后取名佟躍進(jìn),躍進(jìn)前不久才娶了媳婦,新媳婦名叫余卉芳,余卉芳長得十分秀氣,佟會明一見就愛上了。

        老哇說,哇,黑哥,你要聽明白了。黑子說,聽什么哩聽明白了?老哇說,咱家這個門,怎么老是有一種不安全感?黑子說,少在我耳邊哇哇哇,漂亮女人哪個男人見了不愛?老哇說,哇,黑哥,你可聽明白了。黑子說,又明白什么啊?老哇說,佟會明的干部履歷表上,社會關(guān)系一欄怎樣填佟甲錄?黑子說,叔伯兄弟關(guān)系呀。老哇說,那么,佟甲錄兒媳是佟會明什么人?黑子說,佟會明的侄媳婦嘛。老哇說,老叔見了侄媳婦,一見就愛上了,這是怎的一說?黑子說,閉上你的烏鴉嘴,沒的說!

        既然,叔侄倆心地不和,佟會明寧可首先往大煙上猜想。他要是搪塞搪塞,說那可能是幾朵虞美人花,劉恣肆就不好進(jìn)一步追究了。再者,革委會一把手劉恣肆,泡他年輕漂亮的隔房嫂子林紅梅,佟會明當(dāng)然心知肚明,并且在工作中給予積極配合。今個,林紅梅找他,真有點莫名其妙,說劉恣肆要他去辨認(rèn)一種花,腦子里馬上打個問號:會不會,劉恣肆含有某種寓意?

        佟會明嗅到什么了,噔噔噔,跑大隊革委會去做匯報。佟會明不說林紅梅主動找他,原話說的是辨認(rèn)一種什么花。佟會明神色凝重,開口就說,他發(fā)現(xiàn)了階級斗爭新動向!

        革委會高度警覺,立即召開革委會會議,決定發(fā)動一場階級斗爭。

        階級斗爭,恣肆搞這一門太拿手了,先把小爐匠一個人提溜來。

        劉恣肆特意叮嚀,記著,把那只黑狗一塊提來!恣肆一直想找個機會,整治整治那條狗,老子一上炕,你就探頭探腦的進(jìn)來了,看老子不把你的屎整出來。

        斗爭會開始。

        先不急著扭啊打啊。

        劉恣肆斷喝一聲,說!你家高粱地的窩窩里,種什么著哩?小爐匠說,啊,各位領(lǐng)導(dǎo),我偷著種了一方方白菜,要是白菜都不能種,我回去馬上拔了它。黑子說,爺,你看墻上標(biāo)語寫的啥話,坦白從寬耶。恣肆說,我問你,認(rèn)得白菜嗎?小爐匠說,啊呀,看領(lǐng)導(dǎo)問的,哪個人不認(rèn)識白菜。恣肆說,那我問你,白菜長這么高嗎?白菜花骨朵開那么紅那么大嗎?黑子說,爺啊,后面還有一句呢,抗拒從嚴(yán)耶。小爐匠說,啊呀呀,讓我想想,敢不是糞土里面混進(jìn)什么種子了?恣肆冷笑,佟寶山,你種白菜上的什么糞?小爐匠說,讓我想想,噢,想起來了,種白菜上的是狗屎,人都說種白菜狗糞最好了。黑子說,冤枉啊,青天大老爺,這案子與狗屎沒關(guān)系。

        恣肆說,那好,我來審審這只狗。

        劉恣肆怒喝一腔,狗!你拉的屎里面有什么種子?小爐匠跟著喝一腔,你給人家老實交代!黑子說,各位領(lǐng)導(dǎo),我不是人啊,我拉屎從來不做生物檢驗的。恣肆哼哼冷笑,說,好說,狗屎從來不做檢驗,那么狗吃什么,狗總是應(yīng)該說得清吧?狗!你都吃什么了?小爐匠說,狗!你端正態(tài)度,不許抵賴!黑子耷拉著頭,硬是不說。恣肆喝一聲,打!往死里打!干部們一擁而上,關(guān)起門來打狗,打得黑子稀屎直冒。黑子招架不住了,說,各位領(lǐng)導(dǎo),我坦白,我交代,我偷吃人屙的那東西了。恣肆笑了,你偷吃誰屙下的了,說!黑子說,爺啊,那我就只有坦白從寬了……各位領(lǐng)導(dǎo),我經(jīng)常偷吃爺屙下的哩。恣肆哈哈笑了,說,佟寶山,審來審去,還是審到你頭上了。我問你,你拉的屎里面哪來的大煙籽兒?你生吃大煙嗎?

        佟寶山,小爐匠,徹底啞巴了。

        佟會明一檔干部,要在劉恣肆面前好好表現(xiàn)一回,喊口號,舉拳頭,要求把佟寶山和黑子關(guān)起來,趁熱打鐵,一舉拿下。

        不料,劉恣肆突然宣布散會。

        階級斗爭嘛,恣肆搞這一門太拿手了。

        黑子經(jīng)受一場痛打,變得愈加神經(jīng)過敏,看見個人就要叫,汪汪,汪汪,你是誰家的人,瞎摸黑揣的偷什么來了?樹梢梢上老哇也成了驚弓之鳥,看見點什么影子就叫,爺,狼來了!娘娘,鬼來了!

        不,當(dāng)家人回來了。佟甲錄打破探親的常規(guī),突然回佟溝大隊探親來了,他隔好久才出現(xiàn)這么一次,天色黑麻麻的,黑子看成了一個生人。佟甲錄心氣很躁,罵道,狗!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我是誰?黑子定睛一看,呃,大大回來了!夾起尾巴跑開了。佟甲錄撿塊石頭擲向樹梢,罵道,操你媽!除四害講衛(wèi)生哩,怎么讓騷鴉一種漏網(wǎng)了。老哇乖乖閉上它的烏鴉嘴,自個說,大大,古人云:愛屋及烏,曹孟德詩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在他們眼里,我是生得很美的。

        高粱地里種大煙,信息順電話線傳到佟甲錄那,佟甲錄星夜趕回。

        佟甲錄背的大包小包,香煙、白酒、奶糖……這在當(dāng)時算是高消費的奢侈品。佟甲錄探的頭一個“親人”,卻是革委會的劉恣肆,這回,他不再作那一條指示——家里的門要看得緊緊的。這回,反倒讓年輕美貌的媳婦出面,邀恣肆到家里坐一坐,說是開展一次談心活動。此前,佟甲錄不大理那個大隊恣肆,兩條短腿,一副肉嘟嘟屁股,不就虛報浮夸的混了個大隊恣肆嗎。恣肆咋?老子是國家工人,工人現(xiàn)在可是領(lǐng)導(dǎo)階級!現(xiàn)在他才懂了,什么叫強龍不壓地頭蛇。他掂量掂量,跟恣肆斗一回合怎么樣?恣肆斗贏了,就是拿走了“老婆”的一部分概念,自己斗敗了的話,種大煙是要坐牢的,鬧不好會殺頭的。坐牢殺頭,比之于婆娘的肉體和名分,孰輕孰重?

        林紅梅打扮起來,包包里裝著一個個小包包,跑了兩趟大隊部。有一趟,陪恣肆摸了半夜撲克牌,終于請到家了。

        老哇討好說,哇,恣肆來了,恣肆來了,恣肆哎,屋里頭坐坐呀么?劉恣肆說,這鳥叫的還好聽哩。佟甲錄說,可不,跟城里人養(yǎng)鸚鵡八哥一樣了。黑子巴結(jié)說,恣肆好,恣肆辛苦,你要愛惜身體哩,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劉恣肆說,你家養(yǎng)的這只狗挺乖的,不亂咬人。佟甲錄說,狗是人類的朋友嘛。

        就這樣,劉恣肆,佟溝大隊一把手,黨支部書記兼革委會主任,到家坐了坐。吃了,喝了,也沒見談一談?wù)l的什么心,一切問題都談成了。臨走,佟甲錄還硬給口袋里塞一疊票子。

        階級斗爭這根弦咋辦?當(dāng)然不能松了,召開下一場斗爭會。這一場,讓案子的當(dāng)事者和見證者全都出席。樹上那只老哇也是不請自到,一會落屋脊上,哇,一會落電桿頂上,哇。

        斗爭會又開場了。

        劉恣肆說,紅梅同志先講講。林紅梅說,春上種高粱哩,一坨苗苗沒發(fā)出來,我爸說,補苗來不及了,那就撒點白菜籽,別把寶貴的土地浪費了。白菜出來,里面夾雜幾朵花兒……我認(rèn)不得那花呀,我以為是什么新品種蔬菜。老哇說,哇,小心肝兒,你咋不摘一朵嘗嘗?劉恣肆說,佟寶山同志說,你認(rèn)得那個花么?小爐匠說,啊呀,各位領(lǐng)導(dǎo),我這死老漢也認(rèn)不得那個花,兒子捎回一點蔬菜籽兒,我以為國家推廣什么新品種哩,做試驗種上了。黑子說,爺,到底上沒上狗屎,你說清楚了,這關(guān)乎我的清白啊。劉恣肆說,佟甲錄師傅發(fā)言,工人師傅的發(fā)言很關(guān)鍵。佟甲錄說,同志們,瞧這事鬧的,我要首先做做自我批評,我也不認(rèn)得那種花,我在外地出差逛公園哩,碰見一種花,開得挺好看,就采了點種子。后來聽懂得的人說,那名字叫虞美人,不是大煙……

        慢著!

        黑子聽得來氣了。說,小爐匠,老家伙!你在舊社會活了半輩子,沒見過大煙?你家沒種過大煙,難道地主老財家也沒種過?老哇聽著也生氣,說,恣肆哎,為什么不讓我發(fā)一發(fā)言?我的發(fā)言很簡單,提出一個技術(shù)性問題就行了,公園里能采到的,只可能是虞美人一種,虞美人的球形蒴果要小許多,而且是不會割出大量白色汁液的,佟甲錄師傅你誑誰呢!

        搞階級斗爭的是劉恣肆,不是烏鴉蒼狗。

        恣肆說,好!事情搞明白了,可以結(jié)案了。

        臉面一轉(zhuǎn),恣肆罵開了。佟會明!你這個隊長怎么搞球的,先不問問清楚,驚驚炸炸的,嚇人怪道的,什么“階級斗爭新動向”?狗屁動向!黑子說,罵得好,這熊活該罵,老叔一見侄媳婦愛上了,還是人嗎?老哇說,我的黑哥,好什么好?他們兩個唱的是火燒赤壁,周瑜打黃蓋哩。黑子說,哦,不是火燒圓明園噢?我以為唱的是鴉片戰(zhàn)爭。

        佟會明明白,自己要是實事求是地申述一番,什字生產(chǎn)隊隊長這個位子,肯定坐不成了。掂量掂量,跟小爐匠家叔的矛盾,那是點褲襠里的矛盾,比諸一隊之長的權(quán)力,顯得無足輕重了。只要隊長繼續(xù)當(dāng)下去,沒了余卉芳,還有馬卉芳,沒了?;芊?還有朱卉芳,那檔子事算個球!佟會明被恣肆訓(xùn)得張口結(jié)舌,臉上紅一陣黑一陣,但是不反駁一句。

        高粱地里種大煙,案子就這么三槌兩棒搞定了。

        十二天假,一晃過了,佟甲錄要返回他的西安單位。臨走,對父親佟寶山作出一條新的指示:劉恣肆是個好人,天生當(dāng)官的料,往后來咱家談工作談什么,你們好好待承著,不要急著攆狗哩吆豬哩。

        領(lǐng)導(dǎo)咋說咱咋辦。

        之后,每當(dāng)恣肆來到門前,老哇就動聽地叫起來。哇,哇,恣肆來了,恣肆來了,恣肆您稍稍坐會,我要爬山峁峁上割一趟草哩。黑子也學(xué)得乖巧了,說,恣肆好,恣肆辛苦了,您坐炕上款款歇著,我要下莎草溝溝放一回豬娃哩——佟寶山,小爐匠,找個借口躲開了。于是,佟溝的革命一把手,雄赳赳氣昂昂的,來了,乏沓沓蔫嗒嗒的,走了。來了走了。走了又來了。

        佟會明繼續(xù)當(dāng)隊長。讓恣肆結(jié)結(jié)實實訓(xùn)這一頓,什字生產(chǎn)隊這個隊長,他就當(dāng)老嘍,一當(dāng)十幾年,一直當(dāng)?shù)綋軄y反正恣肆下臺。

        佟會明私下對人這樣說:恣肆能干,我為啥不能干?

        老哇說,哇,黑哥,你要聽明白了。黑子說,老弟,我當(dāng)然明白,他意思是說:大隊干部能干婆婆林紅梅,小隊干部為啥不能干兒媳余卉芳?老哇說,你聽說得多好耶!黑子說,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了。

        責(zé)任編輯 張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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