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共和國最初的十七年，物質(zhì)生活也許不那么稱心，甚至還要餓肚子，但是精神上我們是充實的，十七年的文學(xué)是最豐裕的精神寶庫，十七年文學(xué)最大的成就是長篇小說，小說是我們這一代與共和國同齡人的最愛。啊，我的十七年小說。

八十年代，個人與時代，均喘息稍定，我開始搜羅1966年以前出版的經(jīng)典長篇小說，范圍限定在我少年時代讀過的。這里有一個形象的概括，好像最初是中國青年出版社內(nèi)部傳出來的：“三紅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薄叭t一創(chuàng)”即《紅巖》《紅日》《紅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青山保林”即《青春之歌》《山鄉(xiāng)巨變》《保衛(wèi)延安》《林海雪原》。除了這順口溜的八部經(jīng)典小說，我自編了“三花一鐵，新敵艷野?！薄叭ㄒ昏F”：《苦菜花》《迎春花》《朝陽花》《鐵道游擊隊》；“新敵艷野”：《新兒女英雄傳》《敵后武工隊》《艷陽天》Ⅸ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所謂經(jīng)典小說，題材基本三大類：打仗的，革命的，農(nóng)村的。除了上述這十幾本，另有《上海的早晨》《小城春秋》《三家巷》《苦斗》《烈火金剛》(“二火”之一，另一“火”是蒙古族作家烏蘭巴干著《草原烽火》)，《李自成》《橋隆飆》《晉陽秋》等書。

當(dāng)年有一批“三部曲”雄心的作家，可惜真正實現(xiàn)其宏偉目標(biāo)的寥寥無幾，即使最終成功的也是跨越了十年浩劫后實現(xiàn)的，前強后弱。如《紅旗譜》的第二部叫《播火記》；《艷陽天》的下部是《金光大道》；《創(chuàng)業(yè)史》預(yù)告的是四部，可我只看到了“互助組階段”的第一部。歐陽山的“一代風(fēng)流”是多部頭的長篇小說，1966年前出了第一卷《三家巷》和第二卷《苦斗》。在第一卷預(yù)告了以后的幾卷是“苦斗”“莊嚴(yán)與無恥”“到延安去”“大地回春”。第二卷《苦斗》如期出版了，1966年以后出版了第三卷《柳暗花明》、第四卷《圣地》，第五卷《萬年春》，好像完成了最初的所有預(yù)告，真是一個特例。

十七年的小說印象為何尤其深刻，是因為小說改編過電影，兩種藝術(shù)形式互動互補，想忘都忘不掉。有的小說在當(dāng)年的傳媒利器——收音機里有個“長篇小說連續(xù)廣播時間”，每天中午半小時，好像是12點半到1點。當(dāng)年聽收音機的這個節(jié)目頗似今日之電視連續(xù)劇，到點必聽，落一次都覺得難受。我沒有機會認識任何一位小說的作者，最接近的一回也只不過是見過電影《青春之歌》中林道靜的飾演者謝芳。電影《青春之歌》中林道靜與余永澤初戀，倆人漫步在海邊，書里的文字是這樣描述的“上弦的月亮已經(jīng)彎在天邊，除了海浪拍打著巖石的聲音，海邊早已悄無人聲，可是這兩個年輕人還一同在海邊的沙灘上徘徊著，談?wù)f著?！弊咧咧?，他倆坐在巖石上，余永澤深情地念起了詩，那景象太美了。后來我卻在書里怎么也找不到余永澤念的那首詩(《青春之歌》第一版里余永澤沒有念詩，第二版里念了，念的是海涅的詩)，這是咋回事?終于我在《電影“青春之歌”的分鏡頭劇本》那里找到了原詩——改成了雪萊的詩：

“喃喃的海波安歇了，云彩都各自去游蕩，天空的笑顏就映在海洋的蔚藍的胸上，這一刻，好像是從碧霄外飄來的時光，彌漫在這兒的落日的余暉，也仿佛是來自天堂?！?/p>

余永澤念詩時的表情真摯極了，是整個電影中最經(jīng)典的鏡頭。

《新兒女英雄傳》是我設(shè)定的十七年期限中最早的一本，這本書先是連載于《人民日報》1949年5月25日至7月12日的文藝版，單行本第一版由海燕書店于1949年9月出版印行，作者是孔厥和袁靜。郭沫若和謝覺哉分別作序——這么高的規(guī)格乃小說中唯一一例。這本書后來有多個版本，都是彥涵作的插圖，每版的插圖都有不一樣的地方，還有就是謝覺哉的序不見了。作者孔厥、袁靜是夫婦，可惜后來孔厥(1917～1966)因生活問題犯錯誤被開除黨籍，并服刑數(shù)年。1957年在家寫作，“文革”中投水自盡。1956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重出《新兒女英雄傳》，在“出版說明”中有一段話“小說的作者之——孔厥，后來由于道德墮落，為人民唾棄；但這并不影響這本書存在的價值。孔厥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實際參加過一定的勞動，因此仍然保存了原來的署名?！比宋陌娴牟鍒D很寫實，是彥涵重新畫的，只是數(shù)量比之舊版少了許多，僅6幅，且均為正面人物的畫面?！缎聝号⑿蹅鳌?951年改編為電影，謝添飾演的張金龍我最愛看，李景波演的李六子亦好，正面人物不臉譜化，如果再晚十年拍成電影，不大會這么逼近原書。此書還有外文版，我也存有，《新兒女英雄傳》可說是我這個專題里版本最完全的一種，它們來自不同的舊書店，也不是一次買齊的，最遠的一本是在上海舊書店淘到的，絕品，還是大32開本。海燕書店首版特難找，先找到的那本沒封面，可我也當(dāng)寶貝留著，拿它“聊勝于無”，直到前幾天在舊書網(wǎng)買到一本帶封面的，新舊并存，念其皆來之不易也。

經(jīng)典小說收入語文課本也是能夠傳之久遠的手段，又因為是經(jīng)典小說片段，印象尤為深刻，比如《創(chuàng)業(yè)史》里的“梁生寶買稻種”一節(jié)，好像當(dāng)年上語文課是要求背誦的篇目，三根火柴找睡覺的地方，五分錢喝一碗湯面，描寫得多細。幾十年后，我在舊書攤淘得《創(chuàng)業(yè)史》后，馬上尋找買稻種這段，似曾相識燕歸來，那時的美文以今日眼光視之，頗多可笑之處，如“盡管飯鋪的堂倌和管賬先生一直嘲笑地盯他，他毫不局促地用不花錢的面湯，把風(fēng)干的饃送進肚里去了。他更不因為人家笑他莊稼人帶錢的方式，顯得匆忙。相反，他在腦子里時刻警惕自己，出了門要拿穩(wěn)，甭慌，免得差錯和丟失東西。辦不好事情，會失黨的威信哩?！蔽覀兒髞矶贾傈h的威信何至于這么脆弱。

我個人發(fā)現(xiàn)的又一個規(guī)律，小說的初版本往往沒有插圖，插圖本往往都是在小說受到歡迎以后出版社趕緊找人畫的。《新兒女英雄傳》初版有插圖，我想可能是原先在報紙上連載時就有了插圖?！都t巖》初版有插圖，也許因為《紅巖》的前身Ⅸ在烈火中永生》先就有了插圖。《小城春秋》初版沒插圖，第二版有了阿老的插圖?！都t旗譜》剛開始的好幾個版子都沒插圖?！犊嗖嘶ā贰队夯ā返某醢姹径加胁鍒D。《烈火金剛》好像一直就沒出過插圖本。我不想改正這個“好像”，因為在我自以為對十七年小說的知識高高在上之時，前幾天某舊書網(wǎng)站拍賣一本精裝《烈火金剛》，是有插圖的，這情景太像法國影片《老槍》里的一個鏡頭了；也像《第比利斯地下印刷廠》的描述，好玩啊。我拼了老本，拍下了這本帶插圖的“金剛”，同時也創(chuàng)下了十七年小說拍賣價格的新高。

《創(chuàng)業(yè)史》很可惜沒有插圖，好在這點遺憾在外文版的《創(chuàng)業(yè)史》里得以小補，是阿老的插圖，素描人物像，真是畫得好，我的作法是，多買一本，把其中一本里的插圖割下來，放到中文版相應(yīng)的頁碼里。我說沒插圖是指1966年之前的，1977年新版的《創(chuàng)業(yè)史》有了蔡亮的插圖，插的方式是臥圖，小幅，

沒有占整頁的，計景物畫4幅，人物畫7幅?！惰F道游擊隊》我也是這么干的?！肚啻褐琛肺乙嗳绶ㄅ谥疲髞碓谂f書網(wǎng)拍到一本帶插圖的《青春之歌》，那本假插圖本變?yōu)榱诉^去。插圖藝術(shù)，我們是有優(yōu)良而悠久的傳統(tǒng)，鄭振鐸是收集古小說插圖本的先行者。有藏書家稱“版畫和插圖也是一大熱點，一旦書中有幾幅圖，拍賣目錄上必然要點清數(shù)目，鄭重說明?！?林夕《古書市今昔》)我們?nèi)绱?，外國人也如此，董橋說他在英國獵書“我向那位粗眉大胡子的店主開價錢，他把書搶過去翻來翻去看一下說，這他媽的書沒圖畫，給他媽的五十個便士算了?！濒斞敢舱f過“書籍的插圖，原意是在裝飾書籍，增加讀者的興趣的，但那力量能補文學(xué)之不足?！?/p>

《林海雪原》是我少年時代最愛讀，也是讀得最細的一本小說，從頭到尾都讀了，幾乎每個細節(jié)都記憶至今。貧困的少年時代再已不回來了，我現(xiàn)在的年齡四倍于年少時耳，真是可怕之極，不堪回首，那又能怎么樣，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地過下去，直到永久黑暗的盡頭。我記不得當(dāng)年是從誰的手里借來這本小說讀的，是先看的小人書還是直接讀的原著，無從憶起，更記不得看的是哪一版的《林海雪原》，封面是什么樣，一切都渺無線索。直到有一天，在潘家園舊書攤，老柯得到一冊老版《林海雪原》，竟然還是帶插圖的，我才如夢方醒——這書找起來遠非易事。更早一些時候，我在隆福寺修綆堂一塊錢買了一本很破的，感覺就是這事先起個頭。接下來又得了幾本——當(dāng)然必須是老版的了。近來又得知這書除了已有的兩種封面以外，還有一種灰茫茫畫得很滿的封面，三種比較，灰而滿這種最有味道——它將林海的莽蒼感置于雪原的廣袤感之上，尤獲我心。另外兩種，一種突出雪原，另一種持平均主義最不好看。待我誠心實意尋找這第三種封面的時候，它好像消失了，它是初版本的封面，可是老柯說插圖本不在初版里，是在一個小32開本里，它藏的很隱蔽，只有在外文版此書里能看到。前些年終于得此書初版本，封面就是我想要的，可惜書品有點問題，另裝了個硬殼，書面少了垂直的一厘米的邊，書脊也看不到。先有了再說，以此為起點，插圖本會找到的，比這本書品好的也會找到的，但愿這一天不要來的太遲。

初版的概念在小說的出版上尤為混亂，“初版”往往不能等同于“第一版”。舉個例子，手邊有精裝本《紅日》，版權(quán)頁注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1959年9月北京第一版1959年9月北京第一次印刷”，它是《紅日》的“初版書”嗎?不是，它只是人文社的“第一版第一印”而已，《紅日》的初版應(yīng)為“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7月第一版”(1962年《中國現(xiàn)代作家著作目錄》)。

還有就是《紅旗譜》，我先得一精裝本，版權(quán)頁：“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1958年1月北京第1版1958年1月北京第1次印刷印數(shù)1-52000(內(nèi)精裝本15500冊)”，這樣的著錄該確定無疑是1版l印的初版書了吧?又不對了，近日我高價得一冊平裝本《紅旗譜》，版權(quán)頁：“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1957年11月北京第1版1957年11月北京第1次印刷印數(shù)1-52000內(nèi)精裝本(15500冊)”。比之精裝初版時間提前了2個月，也就是說1957年11月應(yīng)該是《紅旗譜》初版的日期，而1958年1月有可能是精裝本初版的日期，因為兩者的印數(shù)太一致了，故我有此判斷?！都t旗譜》后來的本子我存有四五種(1959年9月的，1959年10月的，1962年8月的)，均于版權(quán)頁著錄“1958年1月北京第l版”，我就一直以為自己擁有初版本，直到1957年11月這本的出現(xiàn)，才打破了真實的謊言。

1949年以前，版次與印次區(qū)分得不甚嚴(yán)格，這是藏書時應(yīng)該注意的。那時印書，無論內(nèi)容改動與否，每印一次，即算作一版，所以有些書的重版本與初版本在內(nèi)容上無絲毫區(qū)別。1954年國家出版總署頒布《關(guān)于圖書版本記錄的規(guī)定》，將版次與印次分開。版次是用以統(tǒng)計版本內(nèi)容的重要變更的；凡圖書第1次出版的稱第1版或初版(也有稱首版的)，內(nèi)容經(jīng)過較大增刪后出版的稱第2版，以下類推。圖書重印時，內(nèi)容如無改動或僅有少量改動的不作為再版，即不作版次的變更。同一圖書改換書名，開本，版式，裝訂，封面，出版者，亦不作版次的變更。

由于上述規(guī)定，造成了可以有N個初版《紅日》的滑稽情形。五六十年代，有的出版社的作法還稍好，它會在版權(quán)頁上標(biāo)明它的第一版僅是它社的第一版，在此之前哪個社哪一年還出過第一版等等，一五一十交代干凈，或注明是租的某某社的紙型。像規(guī)定中說的“書名”“出版者”都改換了仍“不作版次的變更”，太具欺騙性了，其結(jié)果就是使讀者多花錢花冤枉錢。

出過許多經(jīng)典小說的某大出版社，散出過許多他們不看重的資料，隨便就當(dāng)廢紙賣了，書販的嗅覺多敏銳啊，收購上來，立即變廢為寶，有些小說的封面畫和插圖的原稿竟被書販們送到拍賣公司，這里有黃新波的《苦斗》封面設(shè)計草稿(木刻)，王榮憲《青春之歌》封面底稿(水墨畫)，古一舟《林海雪原》封面及插圖原稿(水墨)，柳成蔭(原名沈榮祥)《汾水長流》，《鐵流》封面(水墨)，彥涵《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封面(木刻)，估價大致每幅三四千元。

舊書貨源日漸枯竭是書價上漲的主要原因，這是任何商品都存在的“物稀為貴”的本性，是人盡皆知的道理，只不過舊書的商品屬性從未像今天這么顯明。此外，還有兩個大原因促成書價一路走高，一個是藏書人群的迅猛發(fā)展，版本知識的普遍提高，舊書價原來是傳統(tǒng)的品種漲，時至今日，不論新舊不論古今是書就有人群收集就有人肯出錢，普漲，幾無死角。聽也沒聽說過的八十年代出版的“網(wǎng)格本”外國名著小說，能賣到幾百元上千元，你不理解就說明你跟不上時代了。十七年經(jīng)典小說的收集，已蔚然成風(fēng)，《山鄉(xiāng)巨變》精裝護封本賣到一千元，“三紅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的早期版本，品相好的，出價兇猛的大有人在，本人漸漸招架不住也。

我上初中時讀過《橋隆飆》，吾家貧，從未買過小說，這本是跟同院一同齡女孩借的，她家住北房，是全院經(jīng)濟條件最好的。查舊日記：“晴，下午看曲波寫的小說《橋隆飆》，沒瞅完，讓王瑛拿回去了?！背踔袝r我的作文在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讀小說最注意的就是好詞好句子，當(dāng)然這是當(dāng)年的標(biāo)準(zhǔn)，現(xiàn)在覺得那些太是“新八股”了?？僧?dāng)年就是喜歡的不得了，覺得曲波能造出這么美的句子，真了不起。像書的一開頭：

“強虜八寇，國賊橫行；河山涂炭，天下混亂。國土片片淪喪，同胞重重苦難，偉大的祖國整個在動蕩!一九三七年過去了，又跨進了一九三八年。

戰(zhàn)戰(zhàn)戰(zhàn)，殺出了多少英雄好漢!

降降降，滾出了多少奸臣賊子!

貪貪貪，多少民族敗類，專發(fā)國難財!

逃逃逃，多少將軍顯宦，抱頭鼠竄!

五千年的古國，誰主沉浮?億萬里

的江山，誰定興衰?”有一個創(chuàng)作規(guī)律，似乎還沒有哪一位作家能夠打破，尤其是十七年成名的那些作家，概莫能外，——第二部小說的質(zhì)量總超不過第一部，曲波如此，楊沫如此，梁斌也如此，除非是那些只寫一部見好就收的“一本書作家”。

《橋隆飆》曾被禁過，有印好之后被銷毀的遭遇。許覺民在2002年《痛悼韋君宜》中回憶：“她(韋君宜)調(diào)來出版社時，同時調(diào)來了作協(xié)下屬單位的一些人，其中有一名編輯，文化水平雖不高，卻極有能量，說話常凌駕于韋君宜之上，看樣子是個隱性領(lǐng)導(dǎo)，韋君宜是很怕他的。有一次出版社印了曲波的一本長篇小說《橋隆飆》，內(nèi)容是寫抗日戰(zhàn)爭年代的一支民間游擊隊，首領(lǐng)名橋隆飆，這支隊伍神出鬼沒，弄得鬼子兵晝夜不寧。這支游擊隊以后為八路軍所收編，但橋隆飆有時仍有些我行我素。此書印好后，那個隱性領(lǐng)導(dǎo)認為此書要銷毀，理由是主人公不服從黨的領(lǐng)導(dǎo)，有損于黨的形象。他到韋君宜那邊去力陳利害，韋無計，把我叫去一起商量。我把小說全部看完后認為無妨，橋隆飆之被收編，就是接受了黨的領(lǐng)導(dǎo)，至于其部隊有些自作主張，正說明其成為真正的八路軍還有待于不斷地進行教育，而且在小說中八路軍正是這樣耐心地做的，這也正是表現(xiàn)了小說的真實性與合理性。不料那位隱性領(lǐng)導(dǎo)仍不以為然，聲嘶力竭地要銷毀此書，我說完后就怫然而走。以后知道，韋君宜還是聽了他的，將印好的書全部銷毀?！?/p>

至于《橋隆飆》禁沒禁干凈?銷毀的徹底不徹底?大可懷疑。當(dāng)年就讀到過，可見有漏網(wǎng)之魚。這幾年淘舊書，書友中就有淘到過此書的經(jīng)歷。但此書存世甚少，也是事實，十幾年來我只見到過一本。再見就是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個月見過一本，還是精裝的，爭拍的尤為激烈，最終905元被山東一書友競得。有心的販書朋友居然又淘到一本《橋隆飆》，第一時間問我要不要，精裝，十品書，嶄嶄新，十成新的書頁泛著一點兒舊色——四十年寒暑的印記。光書緣好不成，還得維住人緣，這樣人家得到書才能想著先告訴你?！稑蚵★j》現(xiàn)在我家，仿佛四十年前的少年讀書場景回放。

值得單捏出來一說的還有《紅旗譜》，這書從初版到插圖版再到精裝本到外文版，我也幾乎收齊了。插圖本有兩種，一是大畫家黃胄畫的插圖，另一位也姓黃，黃潤華，名頭稍小，以插圖的角度而論，兩位風(fēng)格各異，黃潤華畫的多為場景，配合著故事情節(jié)；黃胄則是一幅一幅人物形象圖，有古小說人物繡像的味道，不同的是黃胄的繡像是濃墨重彩，因而看得出意識形態(tài)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正面人物都是帶彩的，且一人一圖或兩人一圖；畫到“馮蘭池、馮貴堂、李德才、劉二卯”，待遇就改為四個人擠一張圖上了，馮貴堂還是個后腦勺，畫面的顏色也只是黑白兩色了。我一直認為馮蘭池和《暴風(fēng)驟雨》里的韓老六，是寫得最出彩的大地主形象，馮蘭池比韓老六又勝一籌?！都t旗譜》里有一段描寫是這樣的“馮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村鄉(xiāng)里傳說，馮家是明朝手里財主，這座宅院也是在明朝時代，用又大又厚的古磚修造起來。經(jīng)過二百年以上風(fēng)雨的淋曬，門窗糟朽了，磚石卻還結(jié)實。院子里青磚鋪地，有瓦房，有過廳，有木廈。飛檐傾塌了，檐瓦也脫落下來，墻山挺厚，門窗挺笨，墻面上長出青色的莓苔。青苔經(jīng)過腐蝕，貼在墻上，像一片片黑斑。一進馮家大院，你就聞著腐木和青苔的氣息。據(jù)說，馮家大院里有像貓一樣大的老鼠，有一扁擔(dān)長的花蛇，把那座古老的房舍，鉆成一個洞一個洞的。院里一把老藤蘿，纏在紅荊樹上，老藤長得挺旺盛，倒把紅荊樹給纏黃了。老藤的葉子，又密又濃，遮得滿院子蔭暗。大瓦房的窗格欞挺窄挺密，屋子里黑古隆冬的。但是，這樣的房子，馮老蘭卻住慣了。他就是成天價鉆在這大瓦房里，晴天白日點起油燈，寫賬簿，打算盤?！蔽沂窃谒暮显豪镩L大的，我老是想象馮家大院是什么樣，后來朱老忠他們沒太費勁地攻陷此院，這已是《播火記》里的事了，有些描寫是前面未預(yù)留伏筆的“當(dāng)馮貴堂帶領(lǐng)家丁們在村邊作戰(zhàn)的時候，馮老蘭早在家里做好了準(zhǔn)備：穿上送終的綢緞衣裳，穿上一雙緞子靴，戴上送終的緞子帽盔，紅疙瘩。把兩條子彈袋挎在身上，手里提了盒子(槍)，踩著扶梯上了屋頂。馮家大院，平時就有作戰(zhàn)的準(zhǔn)備，屋檐都修上掩體和槍眼，房與房之間，修上天橋，馮老蘭從這座屋頂走到那座屋頂，查看工事?！?/p>

寫小說在當(dāng)年竟成了招禍之事，有的作家竟為此送了命。近日因浩然逝世引發(fā)了一些并無新意的議論。我找出陳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重讀，看到了過去讀時并無注意的一段——楊毓珉告訴筆者：“回北京后，在梅蘭芳故居繼續(xù)修改《紅巖》，由徐懷中當(dāng)組長，把原作者羅、楊也調(diào)來了，代表江青抓戲的是部隊作家李英儒。有一天江青突然不讓搞《紅巖》，不知為什么。后來江青透了一句：‘我問了別人，渣滓洞防范得那么嚴(yán)，能夠越獄嗎?羅廣斌‘文革中整死了。再后來，江青指定改編《敵后武工隊》，也把原作者馮志調(diào)來。創(chuàng)作組解散后，馮志回家沒幾天也整死了。(1998年6月19日口述)”《敵后武工隊》是我非常愛讀的小說，每天不落地聽“小說連續(xù)廣播”，許多細節(jié)記得太熟了。馮志的死是這么死的，我才知道。無論如何，十七年所產(chǎn)生的經(jīng)典小說，伴隨我成長，帶給我文學(xué)的營養(yǎng)，每每憶及，總是溫馨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