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寒
等到放學雨已經(jīng)很大了,“嘩嘩”地撞在每一個同學的心上,從走廊看過去雨中已經(jīng)是白茫茫的一片。冷風穿過,站在走廊邊的同學都抱緊了衣服,鎖住了眉頭。我從人群中擠出來,深吸一口氣,平息內(nèi)心的激動和緊張,然后一頭扎進雨中。霎時,瓢潑大雨像開閘泄洪一般從頭頂沖下來,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只是一瞬間,頭發(fā)和衣服就已經(jīng)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那種感覺并不舒服,然而精神卻像被酒精麻醉了一般,變得很放松很簡單很清澈,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樂。我在心里像低能兒一樣不能控制地笑,捋捋頭發(fā),步態(tài)已經(jīng)變得從容而優(yōu)雅。經(jīng)過解放時,我看見那些愁眉苦臉等雨停的同學,心里忍不住地得意,他們哪里想得到,他們眼里狼狽無比的我是多么暢快地在雨中行走著呢。
這是無法模仿的事,因為我是打從心眼兒里喜歡著雨,喜歡,像個瘋子。
第一次和雨做親密接觸大約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跟爸媽慪氣半夜跑出來淋雨,只想著發(fā)燒到四十度讓父母后悔。這根本就是在自虐,自己大約也是氣得狠了,居然堅持了近十分鐘才忍不住了跑回來,一邊用毛巾擦身子一邊止不住地發(fā)抖,那些委屈卻像被雨水沖走了一樣,居然再記不起慪氣。第二天也沒發(fā)燒,簡直像奇跡。
那以后對雨就有了一種奇妙的親近感,而且我似乎篤定了淋雨不會有事,心里悶了或者興致來了就沖到雨里瘋一場,身體和腦子被雨水沖刷著,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到,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
然而到了初中,念了一些詩詞:“颯颯東風細雨來”、“晚來疏雨過”……心緒被這些詞句繚繞著,對雨的喜歡似乎又深了一分,只是再找不到那種單純的快感,只顧著搜腸刮肚地去想有關(guān)的詩詞:“紅樓隔雨相望冷”“鐵馬冰河入夢來”……那時候傻乎乎的,又矯情,一場雨走走停停,詩詞念了一大堆,仿佛一失意文學女青年,還自我感覺良好。結(jié)果第二天,史無前例地感冒了。
在床上躺了好些天,不停地咳嗽打噴嚏,把新買的一提紙差點用完才好起來。經(jīng)歷了這一大劫,不但不怨恨雨,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本來嘛,喜歡就是一件非常簡單非常自然的事,而我卻非要去尋找一些高尚的借口,非要裝模作樣地去悲風愁雨,不累才怪呢!
自此回復到自然狀態(tài),偶爾淋雨再沒了作秀成分,腦袋里空空的,淋了一路,心里也笑了一路。
一次午休的時候,忽然有嘩啦啦的聲音敲著耳朵,我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陣陣冷風歡快地飛過去,然后是那漫無邊際的雨幕。那是怎樣壯美的一幅圖畫啊,仿佛漫天銀河都瀉了下來,碎了一地,濺了一身,白色的霧氣在雨中游走,仿佛傳說中的精靈。我站在走廊上,卻突然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是那遠古的懵懂頑猴,置身在巨大的水簾洞中,身心突然都安靜下來,呆呆地看著那一掛飛躍的瀑布。各處的水流在地上匯成一條條歡快的小溪,拖著黃色的帆船走走停停。近處的房子、操場的樹、遠處的山在雨中顯出一番凄清迷離的景象,我恨不得馬上就奔到雨里去,去接受這大自然的洗禮。然而上課鈴聲卻突兀地響起,我貪婪地看著這從天而降的雨,卻不得不一步步地退回到教室里去。
或者這就象征著一個轉(zhuǎn)折的到來。原來從沒考慮過的問題似乎一下子就擺到了眼前:淋雨了總得洗頭發(fā)洗澡換衣服洗衣服吧?休息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你可以不吃飯,但是作業(yè)呢?這樣,每次伸到一半的腳就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收了回來。直到后來我習慣了隨身帶傘才恍然驚覺自己失去了什么。
然而那時候,盡管悵然,卻早已不在乎了。
雨始終不曾離我遠去。
每次下雨總還是忍不住在心里歡呼一聲,像個孩子般雀躍地舉起傘來,快步走進雨里。我在教學樓在食堂在超市的走廊前穿梭,物色著我的“獵物”。然后,我馬上發(fā)現(xiàn)前方有四個女孩擠在一把小得可憐的傘里,我眼睛亮一下,連腳步里都抑制不住地興奮,為了避免嚇到她們,我特意抄到她們前面才回轉(zhuǎn)身來,“我可以幫你們帶一個人?!蔽艺f。女孩們遲疑一下,然而別無他法,便跳到我的傘下,羞赧地笑。兩個人相擁走著,很自然地聊開來:班級,愛好……然而更多的時候并不說很多話,沉默地并著肩,可是不讓人覺得尷尬,我挨著陌生女孩的身體,聽著淅瀝的雨聲,心里涌出一種不可言說的快樂,甚
至比原來淋雨時更要快樂。
我深深地迷戀著這種快樂。每次下雨我總?cè)滩蛔≡谟曛兴褜?,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便欣喜不已,然而很多次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走著,連雨聲都那么寥落。有一次我也是這樣從教學樓走過去,忽然看見兩個正四下張望的女孩,我認識那樣的眼神,努力地抑制著心里的激動,沖她們揚了揚手中的傘。兩個人也不忸怩,走到我的傘下,似嗔似怪地說:“我們等你好久了!”我在心里笑,“哪里!”我想,“是我等你們太久了!”
然而有一次,卻該死地忘記了拿傘,所幸雨也不大,也就隨意地在雨中漫步,沒想到的是所有遇見的同學都停下來,想要拉我一起走。我微笑著謝絕了她們的好意,然而還是被其中一個一把抓到了傘下:“耍什么酷!”“才不是耍酷呢!”我輕輕辯駁著,心里卻只覺得溫暖極了,似乎連心也快給溶化了,又是一種說不出的快樂!
我這輩子只怕是再也舍不得這快樂的雨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