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 非
我不知道住在這潮濕的屋子里有多久了,時時地,鳥掠過窗口時的影子似乎就映在我眼前。房門響的時候,屋里的盆在角落里,照亮棚頂?shù)哪切┲刖W(wǎng)和灰塵。像以往的日子那樣,我靜臥在床上,感覺秋風在窗外在我頭上急急掠過,于是,有一些樹葉就在庭院里嘩嘩地響了,另一些則落了下來,落在屋頂上,地上,晾曬的衣服上,和匆匆走過的人的身上。我的身影凄涼,徜徉在這狹小的空間,散發(fā)著獨居者頹敗的氣息。因為大門緊鎖,幾乎不會有任何一個人來找我,我躲在角落里一個大箱子搭的床上,腦子里恍恍惚惚的,活動著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影子,我和他們一起活動著身體,日積月累的潮氣滲入他們的骨節(jié),只要他們伸腿拉胯,骨節(jié)松脆的動靜就會一直響個沒完。他們或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或幾個人圍坐在院子里玩兒牌(出牌者的表情諱莫如深),或站在下屋的門口,擋住仆人的出路,蠻橫地看著仆人,等著他的反擊,而仆人卻渾然不覺,依然進出無礙。他們不過是我意識的分泌物,可以隨時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一種我吩咐他們干的事情……我躺著,他們還沒來,似乎坐在樹下,逗弄著小狗。時間留出空白。箱子散發(fā)著松木的香味兒,滲入我伸展開來的身體。白日的光在屋里面無窮地照著,照著桌子上的鎮(zhèn)紙,筆和墨還有鏡子。而鏡子在屋里照著,照著我空寂的床榻,和對面墻上的某個老人的照片,因為光陰的流逝,照片發(fā)黃,老人的面目并不很清楚,使我想到在老舊的紙上經(jīng)年墨汁的痕跡。他瑪瑙一樣渾濁的目光一直透進我骨頭的縫隙……已經(jīng)很久了,我的睡眠很好,和秋季一樣漫長,我的枕頭是用稻谷灌成的,清爽而又舒適,躺在上面,我會一連幾個小時陷入遐想的狀態(tài),躲在暗處,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陽光里的家具。窗外,天空的流云千變?nèi)f化,和我的心境一樣。年深日久了,我的目光漸漸明澈,眼里的天空無限寂寞,有一種些微沉淀著的灰藍,像一日深井。只有我知道,門窗四壁的位置在歲月里凝定不動。我就居住在其間,感受著四季的輪回。窗外的光忽明忽暗,蛐蛐在鍋臺下鳴叫,老鼠從洞里跑出來,看一下又縮回去了。院中的楊樹在秋風不停的抽打下,樹葉日漸稀疏,這樣,透過來的天空顯得更加高遠和晴朗,宛如屋宇,庇護著千萬生靈。房梁總是橫在我的頭上,上面掛著一把雨傘,好像我隨時準備攜傘遠游。夜晚,棚頂?shù)膬蓚€燈泡同時拉開,我有時半臥到床上讀書到深夜,聽著颯颯風聲,掃過房頂和院落。落葉飄飄,時間暗轉(zhuǎn),我似乎在冥冥中等著什么事情的發(fā)生。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只是等待著,等待著那必然到來的,那龐大的黑色的手臂。在季節(jié)深處,我的命運日漸荒涼,就像幾天未經(jīng)打掃的院落,積滿落葉。我隨手翻開書籍,又隨手把某頁折上,以俟來日,而去日苦多。我常常在深夜用掃帚打掃墻上的灰塵,卻讓開墻角上的蜘蛛,它們在夜深人靜時繼續(xù)結(jié)網(wǎng),用那細長的長著毛的腿在上面攀援,撲捉蚊蟲。每天,大約在凌晨三點左右,我關(guān)掉一個燈泡,留下那個瓦數(shù)小的在我頭上,照到白色墻壁下我隨手放置的雜物,在這樣的光線下,我可以一邊想事情一邊假寐。我似睡非睡地躺著,察覺著屋里幽微的動靜,在微弱的燈光里。墻壁在眼前不很清楚,只是一種意識的殘留物。窗下,魚在魚缸里無聲地游動。潮濕的墻角里,洋鐵皮做成的水桶放在那里,里面的大半桶水一動不動。而有月光的晚上,大地明如白晝,遠處很小的聲音都能聽到。我躺在床上。一些漸次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的景物會看得很清楚:那高高的楊樹和它留在院子里傾斜的影子,門前青色的石階、甬道以及甬道盡處緊鎖的院門,院子里的落葉,掃把,甚至房屋拐角處的便桶也在雜草掩映中靜靜地立在那兒。這清明的空氣里,甚至可以看到飛來飛去的蛾子在互相碰撞,清晨,院子里就灑滿了蛾子殘留的銀灰色翅膀。到了白天,我依然沉陷在夜晚的夢境中,眼前日常的事物也蒙上某種墨水被稀釋后的藍色,如同冰涼的流水,一切都在不堅固的時間中變形,脆弱易逝。而我的感覺是靈敏的,無所不在,我通體透明,看到四面八方反射來的活動的物象。就說現(xiàn)在,我看到一個個人影躲在一棵大樹的后面捉迷藏,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潮濕的磚墻,和高大的榆樹,上面爬了些瓢蟲。我知道那是我小時候在里面上學的學校。我聽到歌聲,從院子深處的喇叭里響著,那種聲音那么細小,如同孩子的哭聲,或一個老人的咳嗽聲,以及核桃碎裂的聲音。一陣風聲從地面吹過。揚起一些紐碎的紙屑。一個女孩在哭泣著歌唱。院子里靜靜的,那些捉迷藏的人也消失了,只有釘子落地時的聲音。不知道是誰在遠處用錘子敲打著倉房……校園里整齊的房子排列在那些楊樹陰下,窗玻璃靜立在陰影里,黑暗而且透明。在玻璃后面,屋子里影影綽綽地坐著兩個人,擁抱一起,然后在一個板凳上做愛。我分不清楚哪個是男人哪個是女人。我聽到他們的叫喊,那喊聲顫動著,我昏昏欲睡……在我朦朧的意識里,有許多陰影在活動,加入了一場騷亂,他們穿著雨靴和黑色布鞋,雜沓地走向離那院墻不遠的一條大河,他們黑色的影子在河里晃動著。那河邊飲水的馬把半個頭伸進河里。一個人白亮能手勢在誘惑中閃過,多少個人跟在后面,腳步聲漸漸走遠,直到被河的波光擊成碎片。在顫動著波光的大河邊,有一個人脫下衣服放在岸上,向遠處游去,剛才那馬的影子還在里面閃爍,也在我眼前晃動?,F(xiàn)在卻只是河水瀲滟的波光了。我在這晃動的波光里躺著,躺在那箱子上,里面裝些什么我從來沒打開看過,也許是些樣式陳舊被蛀蟲蛀過的衣服吧,穿這些衣服的人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但卻很可能依然在近處注視,在我周圍籠罩著的一股樟腦丸的氣息里出沒,有時,他們在一瞬間就枯萎了,再也看不見了。這個不知來由的箱子就是我的床鋪,是我滋生思想和幻念的地方,也是我在動蕩的意念世界里航行所憑藉的船。那空空的箱子,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少個夜晚的漂洗,在怎樣的風雨航行,穿過多少個季節(jié)的霧靄?我已和人們暌離多年,不再熟悉那些生機勃勃的聲音和面孔,只熱愛那些枯萎了的,花朵,樹葉,風……在這個世界,一切皆偽,我所說的一切皆偽亦偽……紙張,枯草,人的皮屑……我躺在這空洞的床鋪上面,我的胸膛里埋下多少的憤怒的絕望!是什么讓我心甘情愿地躲在這個人影幢幢的角落?風在潮濕的水面低低吹過,把我送往那晦暗的波濤,在蘆葦?shù)男鷩W里,度過幽暗的下午時光。在這如此匆忙的影子的移動中,我如何來了解自己呢。是憑借外面那些胡同里的竊竊私語么,還是自己骨頭在雨中暗結(jié)的聲音?還是一本筆記里面難于分辨的陳年筆跡?時過境遷,在這筆記里,我記下的不過是些不可解的喃喃囈語。棚頂上依然晃著那盆水的倒影,已經(jīng)一個下午了,我似乎從里面看到了自己變幻的臉龐。水痕流過,永遠不停息。季節(jié)在遠處集結(jié),咆哮。人群散盡。隱隱疼痛處是我的內(nèi)臟么?在我的腹部聚集,絞痛時斷時續(xù)地折磨著我,使我一邊彎腰,一邊手扶著墻壁。我感到自己馬上就要倒下,再不會起來。那時我想,我的內(nèi)部似乎是個無法了解的暗道,一個無休止的病痛,矛
盾糾結(jié),找不到醫(yī)治的良方,而那以嘉言為藥者,能否緩解我的痛苦……而這不停閃過的水痕,讓我的大腦虛弱,好像是我的休息和安慰。那是我的照片模模糊糊的照耀吧,不知道是從哪里投射過來的,而我迷惘的童年的微笑,才是我生活中最清晰的痛苦之光。每每的,我在屋中和各種各樣的人周旋,謹慎而且小心,他們陌生的臉孔使我說話困難,并且難過。他們隨時都可能生氣,莫名其妙地咳嗽。我夾在他們中間,調(diào)解著他們中的各式各樣的矛盾,可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是一個生存的整體。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影響著別人。他們沮喪地爭吵著,衣服散發(fā)著夏天過后的霉味兒,緊緊地裹在身上,守護著自己的尊嚴,直到變成碎片。他們帶著一種僥幸感,抓住手里好不容易抓到的,生怕失去,并真的以為抓住了什么。他們已經(jīng)喪失了溝通的可能,戴著各種偽善的面具,實際上極端的自私自利。我在他們中間,感到孤立,直到我悟到自己在活著的時候就可以徹底死去,我才感到他們不過是些幽靈,我就有了游刃有余的游戲的歡樂。他們黃色的煙一般的面孔,擦過一些深巷里的陳舊的墻壁,擦過那些油膩熏黑的玻璃窗,在空氣中浮動。我最后剩下的只有沉默嘴唇,在他們中間蠕動,一股憂傷抓住了我,讓我想挨個擁抱他們,可我擁抱到的不過是空氣,留下滿手的煙炱。不過讓我心安的是,我的母親也常出現(xiàn)在這屋子里,常常悄無聲息地對我說很久,勸解我和他們的關(guān)系,并走動著在他們中間喃喃自語。我熟悉她的氣息,有一種淡淡的苦艾的味道,依然是她生前的樣子,似乎剛剛從長滿雜草的野外回來,愛惜地看著我,知道我已經(jīng)在這人間輾轉(zhuǎn)多年,已不勝這生存的重負。可她依然教導我要在這些人群里學會忍耐和寬容,盡管他們也許不過是些鬼魅,但依然有他們滿腹的辛酸。我的祖母也常常坐在我面前,就像我小時候看到的那樣慈祥。記得那時她常常牽著我的手出去買五分錢一根的冰棍,或在煮粥的鍋里偷著給我放兩個紅皮雞蛋。就現(xiàn)在,我剛剛聽到,在午日的和風中。祖母把一個裝著兩只剛做好的棉鞋的黑色包裹放在院子里,然后無語地離開。院門的門環(huán)在不停地響著,好像是說她一會兒就會回來。她們常常是就這樣來了又去了,即便一言不發(fā),也可以沖淡我心頭的抑郁,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影子。天漸漸陰下來了,在這個陰天,想到她們,我感到溫暖。我在寂靜中聽到心的跳動,床的對面,柜子整齊地排列在一起,上面有鄉(xiāng)村畫匠用金粉勾勒輪廓精心細描的紅色牡丹花,柜上立著的老式座鐘在嘀嘀嗒嗒地響著,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那馬依然在河邊走動,在大河的波光的晃動中,如同一個亡靈的幻影,沖著我出竅的靈魂引頸長鳴。它的身體瑟瑟抖動著,渾身上下的汗毛都在秋天的寒意中乍起。那勇猛的騎手還在大河對岸的某個院落里隱匿,洗腳,換新洗的衣服。風乍起,到處都是搗衣的聲音……回過頭來可以看到,那所小學的校門依然緊閉,學校的工友躲在收發(fā)室里睡覺,嘴里流出口水,打開的收音機里播放著一出京戲,里面那個男扮女裝的家伙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唱著一個古老時代的愛情悲劇,這時已經(jīng)唱到了秋天在斷橋邊的別離。那兩個偷情的人完事之后在一個巨大的木制水盆里面洗澡,那男人往女人身上涂滿肥皂,給女人洗乳房和腋窩,大白天開著燈,好像被燙到了,女的不時發(fā)出興奮的叫聲,一直傳到我的院子里。我的院子門閂得很嚴,我模糊地看到一個影子閃過,那是一個裸足的女孩在樹影里倏忽跑過,樹葉撲簌簌響著,像是被一只奔跑的小鹿驚起。后面跟著一個黑色的影子,他追上她,并摟住了她,把她的頭向下面控著,似乎要倒出她肚子里面的東西。她用手里的絲巾輕輕抽打著他的面頰。他們消失在房子的西面,那里的一片無人清理的荒草連著的樹林,樹林里有一眼廢棄的井,井邊堆滿已經(jīng)有些腐爛的枯葉。一縷清風吹過,我看到井底的沙子正汩汩滲出清涼的水。已經(jīng)有幾年了,這眼井已經(jīng)完全干枯了,這忽然滲出的水讓我心里一陣明亮,心頭的干渴頓消,井邊的那棵槐樹的巨大樹冠也在風中不停地搖擺,呼嘯。這時,一個人穿著白色的鞋子走進了我的房間,打開門后,發(fā)現(xiàn)了我正躺著。他不愿走進來,他似乎拎著一只水桶,里面的水在輕輕響著。我看不到他的鞋子,只是感到外屋的光線和他一起透射進來。我曾經(jīng)的女友也從外面爬了進來。她脫了鞋子,拉著那人的手,我感到他們好像剛剛從野地里走來,有著野山麻濃郁的氣息。她的臉被樹枝劃破,他攙著她的手,把她從低洼的陰暗的背山坡拉回來。他們經(jīng)過一間破敗的房子,里面的雜草已經(jīng)長出窗子,隨風搖落下許多草籽。那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死人,一到下午就會走出房間,坐在窗下荒草中的大車轱轆上面。下午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頭很大,一動不動地被放到肩上,披散著很長的黏到一起的打綹的頭發(fā),他開始唱一首憂傷的老歌,這歌我曾聽到過,卻怎么也想不起名字來了,那歌聲讓我黯然低下頭來,想起往事。不過他們并不知道這些,只是經(jīng)過這個房子,并詫異地看到一條蛇從沒有窗玻璃的糟爛的框子里面爬出。那人的影子閃了一下,他們很快地跑了過去,向里面望了一眼,看到一些腐爛的東西,只是一些陰暗模糊的輪廓。在蛇的窸窸窣窣的抖動聲里,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我的屋子里……現(xiàn)在,那個男人正在玩著手里的那女人的手指,她的乳房從里面綻露出來,在繩子做成的乳罩里面,如同陰性的果實對著他的臉。那男人哪里知道,我曾經(jīng)貪婪地在門的后面舔過那乳頭,因為他曾是我的女友哩。她很愿意我給她洗澡,撓她的腋窩。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躡足走過,在我的旁邊坐下來,她的頭發(fā)纏在他手里。他們在一起摟抱著,喃喃低語,我知道他們饑渴的欲望正在身體里煎熬,那男人不停地拖著舌頭在我的頭上嗅著,嗅著我身體發(fā)出的汗酸味和中藥味混合在一起的氣味。我的骨骼支撐著我的身體,使我不時地調(diào)整坐姿,以便依然能和他們坐在一起,并不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床散放著一個孤單的人那種散淡的氣息,甚至有枕頭里稻谷的氣味。我的身體透明,幾乎能看到里面的骨骼。我的皮膚上印著窗格,和格子里面走動的人影。外面,那個女孩丟失了自己的絲巾,其實是在那男人的手里呢。他跟在她后面,悄悄地,那女孩卻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茫然地走著,那男人的陰影越過了她,她倒了下去,倒在了那男人越來越大的影子里,被郎男人的影子遮沒。女孩用足力氣想要掙脫,可那男人的影子撲動得太快,向天空傾斜著,使她只能在同一種速度里面呼喊,迷失,遺忘,放棄。我跑到院子里,用那女孩丟失的骯臟的紗巾當口罩,以防備這個院子里悄然而至的災變。他們消失了,在院落的一角,命運無限轉(zhuǎn)折的秋天。太陽突破了云層,下午猛烈的陽光在黑色的窗口閃耀。有一只黑貓從他們消失的地方走過,不停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晃著它的眼睛。我的眼睛已經(jīng)習慣了這秋日的光感,不用細瞇著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和黑貓之間好像有一種生靈間的默契。我似乎在貓的毛尖兒里面穿過,跟蹤它繞著房子走了一圈兒。當我又爬回到我的箱子上時,那貓正在一
個角落里面用爪子洗臉。我靜靜地注視著院子里的動靜,門半掩著,并且在風中咿咿呀呀響著……在這潮濕陰郁的天氣里,我意識的步伐很緩慢,大樹在我的上面遮蓋著天空,被風吹著,吹著,無定地吹著,從早晨一直吹到夜晚……貓在樹下面的一個凳子上慵懶地躺著。彎成軟軟的毛茸茸的一團,直到被一個傭人模樣的人抓住抱走,并扔在后院堆滿老鼠的廂房。我聽到老鼠在亂竄著,四處奔逃,貓在吭哧吭哧地嚼著老鼠,細細的骨頭紛然碎裂。我就這樣坐在箱子,上在院子里溜達著,沒人從上面注視我,我的眼神空曠而恍惚,那似乎是來自這個庭院深處的寒冷與落寞,在柵欄里面,蘭花白色的花瓣紛然凋落,宛如深冬的白雪。在屋里的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片堆積。下午兩點時的陰影,那個女人,我原來的女友,正在下午的日照里脫掉上衣,那男人無恥地把手伸進她的褲襠里面抓著,沒有任何禮貌的拘束,這種肆無忌憚的無恥我熟視無睹。我回到我的房間,坐在床上,我的感覺和外面的天色一樣,在暗處里面很清晰……一匹馬站在院子里面,上面馱著一個麻袋,只有我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當時,那馬夫在河邊來回走著,黃昏的波光里面閃著他的影子和馬的影子,好像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事物……馬是悄悄走到他身邊的,他用手摩挲著它馴良的頭和鬃毛,聽著河水越來越湍急的波濤聲。他在等待著。那河水深處的女人躺著靜靜地漂過,先是經(jīng)過一塊巨大的石頭,然后拐了個彎,一件白色裙子裹在身上,穿過一塊塊石頭和水草的搖動,經(jīng)過好幾個村莊,她浮出水面時,天已大亮,那男人就蹲在河邊,在粼粼的波光里,把她抱起,并從腳開始一點點套在麻袋里面,扎住,然后放在馬背上。我仰面躺在箱子上面,聽到馬咻咻的喘息,不知道這馬是怎么跑到我院子里來的……那兩個男女依然在我的床上。我感到那女人在那男人的身體里面已經(jīng)很久了,有一個小時左右吧,現(xiàn)在正靜靜地看著躺在我身邊的那個男人,他抽著煙,用右手撫摸那女人的臀部,一言不發(fā)。那女人輕輕從男人嘴邊拿走那根煙,掐滅,又重新用火柴點上,吸兩口后又放在那男人嘴邊,如此反復若干次,男人就用手攏過女人,女人就躺下,躺在他的胳膊里面,他們的嘴唇挨在一起,彼此輕輕地摩挲著。他們都赤裸著身體,那女人很瘦弱,渾身布滿藍色的血管,似乎隨時都會死去,而那男人則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粗俗模樣。我發(fā)現(xiàn)從外面隔著窗戶看他們會更好看……因為還沒有亮燈,我就只會看到他們這樣動一下那樣動一下,具體的動作看不太清楚,那樣反倒更有一種朦朧的韻致?,F(xiàn)在,我選擇了過于直接的角度,就失去了這樣偷窺的樂趣,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都變成了表演。玻璃已經(jīng)在黃昏中越來越看不清楚了,也許是溶解在風里了。太陽已經(jīng)偏西。隨風刮過來的很遠的地方的炊煙,在我的院子里彌漫,那馬在我的庭院里不停地溜達。有節(jié)奏地甩著尾巴,驅(qū)趕著蚊蠅。而那從擱在我院子里的麻袋里鉆出來的女人,正在我門前的臺階上坐著,手里拿著一本書,似看非看。我下了床,獨自一個,在馬的身邊煩躁不安地走動,那馬如同一個異樣的生靈,高大健壯,目光炯炯,噴著響鼻兒。那女人在離馬不遠的地方坐著,落寞地攏著頭發(fā),似乎在等著一個已經(jīng)在黃昏中出發(fā)的旅人。在閃爍的河邊,在星空下,在船塢,在鄉(xiāng)下的小道,都留下他急匆匆的身影,他不懈地走著,走向她那永遠隱藏在黑暗里的慌張的蒼白身影。我不是那人。那人的衣服被扔在樹木掩映的草叢里,遺忘了。遺忘可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呢。她是那么的憂傷,和一個傻子一樣,在黑暗中吮著手指,流下淚水。她青色的腳趾也裸露著,像是被誰剛剛吻過,也許是河里的魚咬的也未可知……她解開發(fā)帶,打開的頭發(fā)亂糟糟的,上面掛滿了草屑,她就那樣坐著,平靜地看著前面的天空,如同看著河水,從眼前流過。她感覺不到有誰從她眼前走過。她似乎預感到什么,站起又坐下,不安地低下了頭。這個在水中撈出的女人,以一個鬼魂所沒有的敏感和慌張,憧憬著愛情,愛情使她的全身戰(zhàn)栗,也讓她目光呆滯。而愛情和她擦肩而過。那個旅人已經(jīng)因為走得過度疲勞剛剛倒下,就倒在離她不遠的荒草里,眼睛望著永恒的天空,身體漸漸發(fā)黑,眼睛上落滿夜晚的露水,一點點變酸,荒草掩埋了他,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就開始了腐爛。她也漸漸等得疲倦。等得憂傷,甚至蒼老,在后院的荒草里面,在那旅人和騎手身邊,她絕望地留下兩雙鞋子就光著腳從長滿荊棘的小路跑掉了,也許是到我院子后面很遠的地方那雜草掩映的草房里去了吧。其實,這眼前的事情,幾乎和那馬在我身邊走過同時發(fā)生,交替而過。我轉(zhuǎn)回屋里。燈點亮了,馬高大的身影越過緊閉的門庭。馬走過幾個深深的巷子,回到了無人看管的馬廄里。那是個很僻靜的地方,前面就是大河,有時平滑如鏡,有時波濤洶涌,隨時會有人從河里爬出來喂這匹馬,然后牽著它在河邊一直走到另外一個村莊。我呢甚至也會為它準備燕麥,扛著送到它站著的棚子下面。那里甚至在最炎熱的時候都是清冷的,喂養(yǎng)它的人們都靜靜地走動,來回不停地換著衣服。我也會在那里站好長時間,看著把這片草場隔開的樹林,里面似乎有很多的人在里面無聲地走著,沒有穿鞋子。我找到馬廄的出口,這樣就可以隨時騎上馬離開他們,回到家里。我的家依然在一種伸手可及的黑暗中,燈已經(jīng)點燃,而那對男女也已經(jīng)離開了,不知道去向何處。我關(guān)門熄燈,獨舊躺在床上,躺得極其筆直,就好像剛剛被兩個人抻過一樣,抻過之后并扒光了我的衣服。我就這樣躺著,房屋的輪廓漸漸隱去,風恢然吹著。拍打著窗欞,去年的黃色糊窗縫的紙掉落下來,有一大截兒在風中掀動著。沒有人走動的樣子。白衣女人的衣服在空中靜靜地飄過,透過月亮的影子,最后落到一個水溝里面。漸漸沉到水的最底里,和泥沙混在一起。水紋輕輕動著,溝邊是齊刷刷的樹木。我的眼神和水紋一樣在天空中顫動。透過樹木,我可以看到那匹馬走出馬廄,開始夢游。一會兒就走出樹林,開始在溝邊飲水。它的眼睛濕潤而又憂郁,就像那種黎明前的黑暗,那里水草搖曳,大雁高飛而去,荒林里空無一人。我的箱子緊閉著,像自然里的一個物件。朦朧中,馬似乎就在我眼前走過。在這個早晨,我還沒醒來,但我恍若呆在那個長長的溝渠旁,坐在那里低頭看著眼前水里的水草,馬就站在我后面。其實,我只是在醒來時起來到外面解個小手,一切都清晰如夢……天剛微微發(fā)亮,在離我很遠的地方,馬槽子里的干草還是和傍晚放進去時一樣多。馬沒有動過。它正在夢游的狀態(tài)。它靜靜站立時的樣子和走遠時的背影都很美好。它的眼睛濕潤潤的。這時,流水從泄洪閘里涌出,從一座頹敗的橋下流過,橋上站立著一個已經(jīng)瘋了半年的女人,她的嘴里不知道在叨咕著什么。陰郁的天氣令我感覺壓抑。我不知道是怎樣睡著的。也不知道怎樣醒來。早晨是慢慢來到的,一只蒼蠅嗡嗡地叫著,圍繞著那個忽然來到的仆役,他立在院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開始打掃那些落了一宿的枯葉……那匹馬已經(jīng)又重新回到馬圈里面,馬夫準備好了水桶,用刷子刷它的皮毛,它安靜地站著,好像靜候著天空大亮,太
陽升起……我聽著那個仆役打掃院子的刷刷聲,這聲音大概持續(xù)了有十幾分鐘,然后又聽到水桶和水桶的碰撞聲。他漸漸走遠了,我的心跳也漸漸回復正常。多年來,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一個人生活的習慣,這個習慣使我無法忍受別人在我附近走來走去,更討厭別人的呼吸和身體的氣味。我感到書柜立在那里的安靜。已經(jīng)多少年了,我和這些書籍相伴。我已經(jīng)翻破了好幾本關(guān)于草藥的書。我曾在院子的周圍嘗試種了黃芪,枸杞,萱草,白芷等等,但大多數(shù)都沒有成活,我就把那些書都燒掉了,我還記得那些書在那眼枯竭的水井邊陰燃著,一陣陣小風吹過,書頁一頁頁在風中翻過,火苗一會起來一會兒又熄滅,那些書中的植物似乎在我跟前活了起來,我看到形形色色的花朵在火中幻化,消亡,就像一群群女孩子在笑聲中被死亡裹挾而去。我記得其中一本精裝本的,在那角落里燃燒,一直到黃昏還沒有燒完,在西天的彩云的映照下,飄著一縷縷的輕煙,直到變成灰燼。我已漸漸喪失了對書的興趣,就和我過早地喪失了對現(xiàn)實的興趣一樣,所謂現(xiàn)實不過是另一種幻覺而已,因此,幻覺未嘗不是一種事實。記得那些年,我有時就一個人在一把藤條崩裂的破舊藤椅里呆坐終日,回憶著那些支離破碎的煙霧一樣逝去的過往,肉體好像完全溶解在這潮濕的書頁中了。我熱愛的書已經(jīng)和我的現(xiàn)實不可分離,我弄不清幻覺和真實之間的區(qū)別。所有的感受都僅僅在一握之間消逝,我感到時間和沙土一樣悄然將我埋葬。我并不害怕死亡,就像我不曾害怕孤獨,我想要得到的也許僅僅就是這些呢,在這個空寂的大房子里,在單調(diào)的時鐘的走動聲里,我幻化成了一只莊子的蝴蝶??墒?,那些書中的火焰是否也真的將我的幻影吹送到一個波光瀲滟的精致的世界?只照著我的眼睛,和那眼睛里清澈的思想。是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覺得自己活得夠長了,在這個如此脆弱的世界上。在這無人的角落,我的影子似乎是凝固的。在我的心里,我每天都在寫著一封封沒有地址的匿名長信,尤其是在秋天,在落葉中,我的傾訴和秋夜的長空一樣寂寥,沒有回應(yīng)。我不信上帝,但卻相信憂傷的永恒價值,這也是我沒有發(fā)瘋的原因。啊,關(guān)于我自己我說的是不是有些太多了?請相信,這不過是為了文章起承轉(zhuǎn)合的需要,為了能寫出這些文字,這些怯懦的,不自信的文字,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可它們依然無可挽回地失敗了。在這個早晨,我一個人面對著那些落滿灰塵的書籍,并不想走近書柜,抽出里面的任何一本。我在日影的移動中,一會兒在很亮的陽光下,一會又躲到很深的陰影里面。書柜在我的對面,書柜的玻璃映照著坐著的我和我深陷其中的現(xiàn)實。一切都靜悄悄的,沒人看到塵埃是怎樣落下怎樣堆積……我的親人——我的母親,祖母,他們就在我身邊,給我洗衣服,清理箱子里的雜物,幫我整理舊稿,有時還要撣去上面的灰塵,辨別上面的字跡,把錯的字用墨水涂掉,在旁邊寫上正確的字。他們常常輕聲地議論著往事。我的母親瘦弱的臉在屋子里顯得那樣清冷,單薄的衣服好像不能承受風寒,祖母的白發(fā)披在額頭,用她那老人顫抖的聲音,無數(shù)遍地重復著某一件事情,那就是怎樣用掃帚把那些邪祟趕出屋中……現(xiàn)在,那匹回到馬廄里的馬,正在嚼著草料,無數(shù)個人在它身旁走動,有的躲在它的肚子下面睡覺,有的用拂塵給它撣蒼蠅,有的準備好一會兒它馱走的糧食,那是馱到一個偏遠地方的一間草屋里面,有一個老頭守著一個磨盤,將用這磨盤把這袋糧食磨成米。馬繞著草房走著,走一會就會停下來,望著對面拴在楊樹下的另外一匹馬,每一次都會這樣。而那個仆役呢,已經(jīng)從遠處擔水回來,破舊的大門吱吱扭扭響著,好像要放進一個什么動物來。其實不是。只是這個仆役回來了而已。一會他會在廚房里做飯,不知道今天他會做些什么。我每天都是這樣的開始,母親和祖母守護著這個院落,像日照般的經(jīng)常,不可變更??晌也⒉皇墙?jīng)常能看到她們,她們?nèi)绱酥t遜,對我好像也有某種歉意。她們偷偷地給我做的事情,好像是真的,但并非如此。他們并不能給我做出饅頭,搟出面條,或包出餃子來。因為他們是屬于另一個虛幻世界的人物,是我大腦里面譫妄的產(chǎn)物,但卻熱情不減,熱衷于在我們這里生活。我們過于熟稔地生活在一起,以至于我的世界也就是她們的世界……所以雖然這個仆役慢吞吞的,可我卻依然很信任他,他慢吞吞地把水擔到院子里,又慢吞吞地準備好柴火,同樣慢吞吞地往灶坑里添火。他用他的黑手往鍋里添米的時候,我一邊聽著鍋在咕咕響著,一邊想著母親會拿紙用灶坑里的火點煙。母親抽的是紙煙,母親的臉在藍色的煙圈里面漸漸地淡出。我喜歡聽母親的歌,我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但好像和我有些關(guān)系。我能想象小時候母親領(lǐng)著我到親屬家玩,經(jīng)過那一座都是由紅磚蓋成房屋的小鎮(zhèn),我在那里第一次愛上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跟在后面走過鄉(xiāng)村的小路,一直到她消失在自己家爬滿葡萄藤的緊閉的院子,我只看到緊閉的木門,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個女孩,我常常想起那天的舊光,在每一顆葡萄里面閃爍,像那女孩的眼睛……現(xiàn)在,母親和祖母坐在那里聊天,我看著他們的嘴在動著,猜測他們究竟在說什么,可卻一無所獲。我也不知道他們要說到什么時候,因為她們靠得很近,頭幾乎挨在一起。他們的臉有時候長得非常的相像,但這種相像卻不過是我的幻覺吧。她們一起走的時候,并不顯得很親密,但卻看得出是一家人。我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局外人,并不能進入她們的對話之中,即便她們談?wù)摰氖俏摇巴獾墓庖稽c點亮起來了,直到屋中的那個水缸完全在光中了。我也在光中了,在光中躺著,如同一個衰老的沒有力氣的人。昨天的那個女孩又回來了,在早晨清爽的空氣中,她似乎擺脫了那個夢靨中的男人。她在一個人玩跳繩游戲。她從一個空屋跳到另一個空屋,無視我的存在,她在我隔壁的房子里坐下來,似乎在等著什么。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屋子里的墻壁用過期的報紙糊上去的,上面畫著一些涂鴉作品。我不知道這些是哪個畫的。那女孩也出神地看著這些胡涂亂抹的所謂的畫,這些畫顯然不是一個人的作品,比如有時是一團混亂的鐵絲般攪在一起的線,有時是噴濺在上面的墨跡,有時又是一段英文字母,寫在兩個正在親吻的孩子的身體上面,最讓我心煩的是,有一張是畫著一個人躺在一個箱子做的床上,正舉手拉亮了燈。那一個女孩披散著頭發(fā),正在跳繩也被畫進去了,她連續(xù)地從一個屋子到另一個屋子的過程大概用了十幾張畫,最奇特的一張畫的正是我坐在那女孩身邊,看著她在認真地研究著一間屋子里墻壁上的畫。我注意她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這,只是她對坐在她身邊的人并不感到驚訝。我站起來,覺得這個房間的光線很暗,幾乎有挨著我的鼻子的感覺……我想那個女孩應(yīng)該躺在地上,躺在我準備好的草甸上,一點點地脫光衣服,她的弱小蒼白的胳膊在這個顯得空間過于大的屋子里面像個失血的青蛙,這個陰暗的大屋子里的墻壁居然都是用報紙糊成的,我想起這都是我在一家收購站買的報紙,大約裝了兩個麻袋,我和那個仆人共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才糊完。原來這個屋子是用來裝雜物的,有好多廢棄
的工具都扔在這里,還有一些馬的挽具,胡亂地堆在一起。記得有一次大雨,雨水從裂開的墻壁灌了進來,這些垃圾在水上漂著,而那個女孩在里面時隱時現(xiàn),蒼白的臉上大大的眼睛驚恐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我把她抱起來,并親吻了她。把她送到了倉房,只是她不一會兒又從半開的門里溜進來了,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大睜著眼睛看著我,一直到黃昏,到夜晚,到點亮油燈的時刻,我依然能看到她那一動不動的身影,大睜著的眼睛,瞳孔在油燈光中放大,我感到恐怖,就一個人離開房子,鎖上門,跑回自己的箱子上。我貼在箱子上,心怦怦跳著,震得箱子也發(fā)出空空的回響。在雨季,我的箱子也有些潮濕。上面鋪的草墊子開始長毛,我躺在上面感覺自己的血肉也長在枯草里了,這使我的思想更加的清醒。當水從隔壁屋中的土地上慢慢滲下去后,我決定把屋子修繕一下,這大約花了我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我把地基挖得更深,換了房梁,四壁的土坯被我廢棄不用,用重新脫的坯壘好,并且在地中心挖了個很大的地窖,用來儲藏酒和過冬的蔬菜,以及一些我舍不得扔掉的破爛兒。修好后的房子我很滿意,我甚至連續(xù)在里面住了一個星期,但終因這個屋子的光線過于暗,過后我就很少進來了。我只是有時想起來才走進這個房間,喝著茶水,看著報紙上陳舊的新聞,這些新聞每一條都看過好多遍了,有一些我?guī)缀跄軌蛞蛔植徊畹乇诚聛?。只是那個女孩卻總是在這里出沒了,她有時嗅著我的氣味跟到這里,看到我又躲起來。在滿月之夜,我會終夜聽到繩子拍打地面的聲音,我知道是她在里面不知疲倦地跳繩,有時我躲在門后的玻璃窗看著她,有時我就會忽然沖動地沖進去,摟住她,她也就順勢倒在我懷里,我就剝光她的衣服,狂熱地親她,她也會偷偷溜到我的房子里面來,用繩子把我綁在床上,呆呆地站在旁邊,大睜著癡呆的眼睛看著我,悲哀地流淚,直到我忽然驚醒,并絕望地呼喊痛哭,把那些熟睡的人驚醒,從四面八方喚來,她才有所察覺地沖開人群跑掉??晌业暮奥曇呀?jīng)穿透了她奔跑的廣闊的曠野,緊緊地抓住她狂野的心,使她在經(jīng)久不息的震蕩中匍匐在地,她以頭搶地,不得安生。而現(xiàn)在,我們在這個屋子里一起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風起來了,并夾雜著大滴大滴的雨點。她向外沖了出去,和以往一樣神慌意亂,頭頂上是烏云密集的天空,晾在院子里的白色被單被風吹得鼓了起來,好像是下雨的前兆,后面似乎藏著什么人在鼓搗著。天黑得猶如墨水瓶被打翻了。遠處有旋風正在向這邊卷來。被雨點追趕著,我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面,坐在窗前的木椅上。大滴大滴的雨點打在窗子上。那個仆人從外面趕回來,門被風吹打著發(fā)出咣咣的響聲,院子里充滿了惶惶不安的氣氛。仆人貓腰跑過,跑到下屋里去了,匆忙地把窗戶關(guān)好,以防刮進雨來。那條貓尾隨在他后面,好像一個黑色的幽靈。我看到那女孩把繩子掛在樹枝上,像一根動物的腸子,被風吹得悠悠蕩蕩。仆人不一會又從屋里跑出來,跑到我的窗前,他給醬缸蓋上蓋子,那是個生銹的滿是裂紋的鐵鍋。又急忙卷起被單,拿下來幾件晾曬的衣服,擱在胳膊彎上。小雨急促地打在他身上,他匆匆往回跑。那女孩靜靜地躺在樹下過道上。貓?zhí)S著從她身上跑過。一塊白色塑料布蓋在她身上。那仆人走過過道把門關(guān)嚴,門吱吱扭扭地響了一會。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那女孩站了起來,在樹下用塑料布把自己裹緊,透過塑料布,可以看到她的身體近乎赤裸,在里面收縮著,露出許多皺紋。她身體的表情是顫抖的,充滿天空倒映的渦旋。雨漸漸大了,嘩嘩地響著,均勻地打在房頂上,打在她身上。在我的隔壁,她常呆在那里的屋子又空了,狹長而又潮濕,光線陰暗,眼前站著的人要適應(yīng)好一會才能感覺出來。高高的房頂向下壓著,四壁浮動著一層層寒冷的白霧。向一起靠近,隱約可以看到,左邊的墻角放著的一張鐵床上面橫著幾塊光裸的木板,沒有人居住過的跡象。地窖的擋板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水沖開,露出黑洞洞的入口,雨水一直從門外緩慢流進來,流到地窖里面。地窖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冒泡的聲音。那只貓沿著墻角警覺地無聲走著。在這空空的窖一般寒冷陰暗的屋子里,只有這貓在這里弓著身像一個異端的神那樣走動著,當它停下時,就歪過頭威嚴地望著窗外。窗外,已經(jīng)看不到一個人影,仆人已經(jīng)收拾停當,鉆進下屋,順手關(guān)嚴了門,又把門松動的地方用釘子釘牢,然后在床上鋪了一些干稻草。拉亮燈,把臉貼在門窗上,看著雨在院子里不停地下著。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雨聲如注。窗前屋檐底下,被燈光照亮的那片水白亮亮的,雨線急促而且清晰,一塊大石頭被沖洗得閃著青光。雨越來越大,院子里的積水漸漸多起來,朝著低處流淌,流出門縫,匯入外面的一個溝里面,向著更遠處的阡陌縱橫的大地流去。那女孩就在院里面澆著,緊緊抱著肩,似乎全然不知所措?,F(xiàn)在,我看到在那個學校的操場上,全是雨水激起的泡泡在跳躍。沒有一個人在操場上,可教室里的燈卻一盞盞都亮著。操場上的籃球架子孤零零地淋在水中。收發(fā)室的門緊鎖著,里面黑黑的。門外角落里整齊地堆著的紅磚頭被雨水沖洗得有一種深沉的顏色。在學校外面,是一條泥濘的小道,雨水沿著一道道車轍急速流向野外。那個瘋女人在橋上哈哈笑著。扯著衣服抱住自己的頭,唱著一首飄忽的挽歌:“高臺多悲風,海水揚其陂……”。她和孩子一樣,淋在雨里非常快活。橋下的流水非常的渾濁,打著漩兒,水閘里的水向外噴濺著。馬已經(jīng)倒斃在溝里面,白眼球看著這昏蒙的世界。水汩汩地從它身體上流過,一會兒它淹沒在水里,一會兒又露出頭,肚子,尾巴。在馬的旁邊躺著那個馬夫,側(cè)臉躺在溝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許他看到了這匹馬的死亡過程,戰(zhàn)栗、掙扎、頹然倒下,濺起地上的水,渾身掛滿泥漿被大雨一層層交叉著埋葬。我也看到了那瘋女人怎樣拽著馬的尾巴飛跑,她的大笑不可遏止地沖破瓢潑的大雨中陰黑的天空……雨下得昏天暗地,幾步之內(nèi)就看不清什么了,對面走過的人和動物都看不清楚了。我躲在屋子里,有一種犯罪般的喜悅,骨節(jié)里的霉味更加深沉,我院里的東西模糊地在雨中融化掉了,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了,那些房梁,過道,大樹下面的小道,和下屋的窗子,都在這迷蒙的世界里看不清楚了……我的門一開一合地響著,如同永遠都有人在出入。但這里沒有能永遠打開的門,也沒有永不生銹和彎曲的鑰匙,更沒有一盞風雨中不滅的燈。玻璃上的水痕縱橫交錯,在窗欞上堆積,然后又瀝瀝拉拉淌下來。外面昏昏暗暗,我想著自己穿著雨衣走進這里面,在這分不出界限的水的世界里,奮力追逐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以及另一個穿灰襯衫的人,還有一個破衣爛衫的人。他們大步地走著,發(fā)出隆隆的腳步聲,正當我要接近他們的時候,他們卻一下子就在我眼前不見了,消失在雨幕里,消失在門的后面。我就此脫離了人的世界,就這樣一個人在大雨里走著,就像進入一個深不見底的蒸騰著水汽的迷宮,門在其中消失了,玻璃嘎巴嘎巴地裂開然后化掉了,泥漿在地上滾動,馬的頭顱就扔在我腳下,瘋女人的歌聲在很遠
的地方響起來,若斷若續(xù),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我這樣想著,貿(mào)然地投入進去,渾然不覺地走著,擁抱著前面出現(xiàn)的一個個麻袋,又一個個推倒它們,我不知那里面是人還是物,我甚至跌了一跤,喝了幾口臟水才踉蹌地站起來,我忍著胸中的奇癢,那是因為自己備受折磨而深感委屈,淚水就要從喉嚨里沖出來的緣故,我傻呆呆地站著,沒有一個人站在我身邊。我的母親和祖母穿著黑色衣服,一前一后地在我眼前走著,我和她們說話,可她們并不理我,我抓了一下就不見了。透過好幾層雨幕,我忽然看到那女孩光著腳披著頭發(fā)從屋里沖出來,飛快地跳躍著沖向大門,門重重地響了一聲,就關(guān)上了。她跑過學校的圍墻,沿著小河跑向橋,她向橋上的瘋女人看了一眼,就急忙跑下橋。她沿著小道跑到山坡上。草房在雨水的澆淋中是寂靜的,門窗敞開,看不到里面有人。雨水打在門前的草上就落了進去,可是草里卻灌滿了水,那草房的門框已經(jīng)被水沖走了,風吹著雨水,澆淋著里面堆積在一起的東西,已經(jīng)沒誰能夠分辨清楚里面究竟堆著些什么,一律亂糟糟地攪在一起。那個死去的人依然坐在轱轆上,腦袋已經(jīng)不見了,他穿著藍色的雨衣,似乎很怕把自己澆濕,不過雨水依然從他的脖子往衣服里面灌進去,這樣他就像一個鼓起來的藍色泡泡。那女孩看也不看他,從他身邊徑直跑進屋里,爬到那堆東西上面,極度喜悅地說著什么。那匹馬在溝里漸漸地腫脹起來,變成了一個龐然大物。萬物蒸騰著,一團團白霧在大地上游動著,彌漫向各個隱蔽的角落和角落里的每一個縫隙。我院子的門依然關(guān)得很嚴,那仆人已經(jīng)關(guān)燈躺在床上。在我的隔壁。那間糊滿報紙的屋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浮滿了水,報紙一張張從墻上脫落,滑落到地面的水里,在水里展開上面過時的新聞和照片。水繼續(xù)從外面灌進來。后面的那眼井,像灰色的孤獨的眼睛一樣望著豪雨如注的混沌的天空。天空下面,離我很遠的地方,山坡上,雨水隨風而動,在草里流著,那草猶如水草,在雨中搖曳。密密麻麻的雨腳沖下來,掠過坑坑洼洼的大地,那白茫茫的無根的霧氣也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飄浮著,從山坡向山中的樹林浮動。一條蛇在水里游著,裹著泥漿,抽動著,身體一會收縮一會伸展,尾巴啪啪地拍打著草里的水……我忽然聽到隔壁那間屋子的墻壁正在開裂,那些連在一起的土坯在縫隙處松動,水從墻壁上滴滴答答向下淌著,脫落的泥塊從墻上滑到地面的水里,一塊塊粘在上面的報紙在渾水里變成了紙漿。我在想可以把這些紙漿可以糊在我身上,這樣我也許會感到些許的溫暖。那仆人的身體開始長毛,他躺在被子里長吁短嘆,看著手臂上的白毛在漸漸變綠,他不停地輕聲說著話,像是和一個人交談。他仰著臉看著棚頂,棚頂開始漏水了,腐爛的膳房草帶著泥塊一塊塊掉落下來,落在地上,在仆人的眼前越堆越多。他嘆息著,似乎嘴里也進了雨水,咕嚕咕嚕地響著。他不停地試圖吐出嘴里的酸水,結(jié)果吐出了許多泡泡,有一兩個從門里漂進我屋里,旋即破滅了。我的屋子也開始漏水了,先是一滴一滴地落在盆子里面,開始時發(fā)出嘀嘀嗒嗒的單調(diào)響聲,像鐘表的催促,然后就越來越密集,大綹大綹的瀑布一樣傾倒進來,直到地上的水將我的箱子漂起來,灰亮的雨水照著我模糊的身影,應(yīng)和著我恍惚的內(nèi)心,我低頭看著我水里的臉,五官都是扭曲和漂移的。那個水盆的倒影依然映在棚頂上,只是在雨水的擊打下不停地顫動。水還在地面上匯集,箱子來回悠蕩著,窗外的天空微微發(fā)白,遠處的樹木也顯露出來,涼意浸透我的全身,我感到整個房子都在水中移動。并在移動中裂開一個個口子。整個天空都在漏水,所有的東西都裸露在雨水的澆淋中,發(fā)霉變軟,我吐出一口口白氣。那馬的尸體已經(jīng)被擱淺在一個山坡上,腫脹的肚子光溜溜的像一面鼙鼓,圓滾滾地對著灰亮的天空。現(xiàn)在,那女孩順著山坡上的溝轉(zhuǎn)了幾個彎,又被沖回到了我的院子里來,她渾身光裸著,蒼白瘦弱,胸部剛剛開始發(fā)育,陰部微微張開,空洞的黑暗的眼眶對著天空,嘴也大張著,水不停地灌進她的嘴里,又被她不停地吐出來,她發(fā)出了持續(xù)的嘆息,像一種吱吱呀呀的動物的怪叫。她的想象隱藏在她沉默的心中。她在那棵樹下停住,然后就一動不動地趴在了一堆堆新落下的樹葉上面,像是在想著悲哀的心事。因為在水中泡得過久,她的皮膚是發(fā)出近乎透明的青色光芒。那只貓不知道被誰吊在她上面的粗大的樹枝上,黑毛濕淋淋地粘在身上,不停地在雨中搖晃,我聽到她不停地笑著。我又看到了母親,她沿著墻根悄然走過,下意識地往屋里望了一眼,好像看到了我,點點頭。她小心地走著避開腳下的石子,走入廚房。在擦干凈的黃色燈泡下,她輕手輕腳地在廚房里忙碌著,先是擦亮裝鹽的瓶子,然后開始剝著放了很長時間的豌匣,注意不到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時候,祖母坐在我身邊,不停地絮叨,抽著長煙袋,在一股股藍色的煙霧里說著一些陳年往事,她的臉麥谷一樣的顏色。這些影子又開始在我眼前恍惚地晃動著,進進出出,他們無聲地在我面前擦肩而過,互相之間根本看不見,只有我出于心靈的感知,能清晰地看到他們所有的人。雨水已經(jīng)漸漸地小了,他們也就出來了,他們從哪里來到那里去,我不知道。他們有的打著雨傘,有的穿著雨衣,在水上輕飄飄地走著。我隱約地知道,他們都是些活動的魅影,包括那仆人,那女孩,我從前的女友,以及和她做愛的男人,他們都是些過往日子留下的塵埃,伴隨著我孤寂的夢境,在漫長的時光里,我能夠隨意地和他們交談。并參與他們的日常生活。我的心很安靜,我哀傷地想著他們,他們一個個在我的面前排著隊走過去,沒有聲音。我知道這場雨快下完了,而我的生命尚在。我喘息著,既感到痛苦,也感到歡悅,就像孩子那種無知的快樂?,F(xiàn)在,隔壁那間貼滿報紙的房子正在坍塌,發(fā)出轟然的巨響,在雨水中漸漸地變成一團爛泥。我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我滿臉都是泥水,渾身都濕透了,我那安靜的生活被這場大雨給打亂了,可我對此全然沒有覺察,我的思想依然如故。在我木然的思想里,一切都沒有差別,攪在一起,處處都沒有縫隙,矛盾取消了。真理只是一種視覺,或光。我過慣了箱子上的孤寂歲月,已經(jīng)對被從箱子上拋開沒有了知覺。隔著模糊不清的流淌著水痕的玻璃,我感到那匹馬在我的院子里艱難地掙扎著,那些死去的人跟在它的后面。我知道我將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雨在我的頭頂上下著,早已淋透了我的全身,我忘記我身在何處,腦袋里依然是雨水的轟鳴。天漸漸透亮,雨水開始變得稀疏。有一道光正照在我那房子裂開的的部分,我坐在那箱子上,在水里逛蕩著,感到極度的疲倦中極度的興奮。那個口子越來越大,我坐在箱子上從屋里沖了出去,在這白茫茫的水的世界里,我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時間開始的地方,那里鴻蒙初開,一切都在發(fā)生中,我不過是這混沌的一部分,不可清楚地感知。我,這個被拋棄的人,在幽暗的房間里,在深宅大院里呆得過久了,只剩下一種存在——那就是意識的存在,晦暗的天空在我的意識里是完整的。可現(xiàn)在,我的安靜的生活被打亂了,一切將被重新安排。我的思考忽然被撕開了,就像暗夜被黎明沖破,就這樣,我開始了漫無目的地漂泊。
責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