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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期

        2009-12-02 10:20:34白少邪
        同學(xué) 2009年10期
        關(guān)鍵詞:茶社馬良木偶

        白少邪

        走進這間中華茶社以前,殷夢以為這里會是地下俱樂部那種陰暗骯臟的地方。直到迎面的兩排旗袍美男整齊地向她鞠躬行禮,她才慶幸沒有錯過這次大飽眼福的機會。

        房子比外表看上去要寬闊許多,天花板懸掛著紅娘瓷像,地面擺放著等身大小的金童玉女人偶,紅毯沿著走廊一直鋪到了花園。

        殷夢并不是參觀游玩的旅客,她之所以踩著七寸的高跟鞋,穿著長度不合身的禮服偽裝成熟女站在這里,是為了協(xié)助老板做神秘事件的調(diào)查和取材。

        她的老板姓巫馬名良,是高校的哲學(xué)老師,擅長占卜和算命,私底下還兼作民俗小說家。

        開學(xué)的頭年殷夢在辦公室交學(xué)費時,錢包無故在空氣中自燃,目擊現(xiàn)場的巫馬良出錢替她解圍,并認(rèn)定她擁有吸引奇怪事物的能力,軟硬兼施地招來做了自己的助手。

        巫馬良一生經(jīng)歷的異聞不計其數(shù),然而這次的事件,莫說殷夢。就連他自己也感到萬分離奇。

        委托他的是以前教過的學(xué)生,名叫馬賀。大約兩個月前。他的女友朱夙不知受了什么蠱惑,與人簽訂了陰親的協(xié)議。陰親也叫冥婚,是自漢代流傳的一種封建迷信:凡未婚男女死亡,其父母會托“鬼媒人”說親,然后進行占卦,卜中得到允婚后就替鬼魂做冥衣,舉行合婚祭,將男女并骨合葬。

        說白了。這是給死尸舉辦的婚禮。可朱夙是個大活人,她非但沒有林黛玉那樣悲天憫人的憂郁,性格樂觀外向,并且身體健康,連算命師都說至少能活到九十歲。這樣鮮艷茂盛的少女。卻在進了中華茶社后性情大變,失魂似的盼望死期的到來,日夜?jié)鈯y束裹,只恨不得馬上跳進棺材和尸骸成親。

        剛開始馬賀以為她是被人下了迷藥??煽催^醫(yī)生后,不僅血液里查不到多余的成分。甚至沒有遭受過催眠或是洗腦的痕跡。同樣的癥狀不只一例,馬賀聽醫(yī)生說,以前在外地也有過迷戀陰親的病人,最后穿著嫁衣在家里的花園把自己給生生活埋了。

        他唯恐有一日朱夙也會落此下場,于是請求巫馬良查出陰親的真相。

        “請注意腳下。”英俊的侍男溫柔提醒道。

        殷夢低頭看去。只見石子上鋪墊了一層白色的雪粒。花壇中山櫻絢爛地開放著,兩旁是深紅的楓葉,而空氣則如七月的炎夏般濕熱不已……一年四季仿佛被濃縮在這座院子里,卻意外地拼成不合情理的協(xié)調(diào)。

        哈——哈!

        前面的房間內(nèi)傳出低吼和擊打聲,殷夢被要求換了拖鞋,踏進木質(zhì)的地板,只見百平方的道場聚集著數(shù)名年齡相近的少女,穿著紅色的道服,正與木偶對練武功。

        那木偶比真人略微高大,造得格外靈活,就像電影里的少林十八銅人,隨著對手的動作不停變幻關(guān)節(jié)和步伐。就連嘴巴也象征性地咔咔張合著。殷夢很快看到了朱夙,照片里的一襲長發(fā)利落地盤在腦后,跟其他人一樣擺出整齊劃一的姿勢,專注地與木人來往比劃。

        “這里除了飲茶還教人功夫嗎?”

        侍男優(yōu)雅地點頭:“我們?nèi)魇侵袊盼渌囍凶钌衿娴牧髋?,不僅擅長武術(shù)與茶道,在通靈方面也很有成就。這些木偶之所以能跟人一樣行動,也是被施了咒術(shù)的結(jié)果,與他們對練不僅可以鍛煉體能,就連自身的疾病隱患也會轉(zhuǎn)移到木偶身上?!?/p>

        她表現(xiàn)出憧憬的神態(tài):“如果成為會員還可以做些什么?”

        男人伸手邀請殷夢落座,然后拿出一本制作精美的目錄。除了能夠維持青春的食譜,祛除疾病的古武術(shù)修行,最昂貴的項目當(dāng)屬相親。

        她指著那里問:“相親是聯(lián)誼的意思?”

        “這是三生流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在這個世上,每個人出生時其實都只是半身的狀態(tài),必須去尋找相生相克的另一半才算完整。但天地久長,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與自己的半身相遇或是相守,假如直到死亡為止都無法與半身聚合,那么死后靈魂只能殘缺地被封在棺木中,永不超生。而所謂的相親,就是用咒術(shù)替客人們找出各自的半身,然后立下合葬的契約,以陰婚的方式將半身結(jié)合在一起,才能共同轉(zhuǎn)世成佛?!?/p>

        殷夢聽得入神:“那在合葬以前呢,還能和其他人戀愛結(jié)婚嗎?”

        侍男露出狡黠的笑容:“請問您現(xiàn)在有男友嗎?”

        巫馬良道:“說有?!甭曇敉ㄟ^電波傳到殷夢的隱形耳機里。她點了點頭。

        “您認(rèn)為您和那位男士還能交往多久?”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正在給自己下命令的自大男人。直到畢業(yè)擺脫他為止,大約需要:“兩年零六個月?!?/p>

        侍男一怔,顯然沒想過會得到這么具體的答案,但很快他又端正了面容,說:“所謂情深不壽,再深的戀情,再長久的依賴也不過短短人生數(shù)十載,終逃不過生離死別。死后的世界比活人的世間漫長何止千倍萬倍,如果因為貪戀生時的歡愉而錯過了真正的結(jié)合,那么死后必將承受無盡的輪回與孤寂?!?/p>

        男人的聲音柔軟而富有雌性,仿佛是在五臟內(nèi)撩動的觸手,配合誘人的香薰,令人內(nèi)心翻涌。

        有那么一瞬間,殷夢覺得自己被說服了,明明是毫無根據(jù)的無聊理論,卻血淋淋地?fù)荛_了人類對孤獨的恐懼。還有對永恒的欲望。

        “我再考慮一下。”最后,她道。

        聽說需要入會費,馬賀二話不說拿出了自己的存折:“這些是媽媽偷偷攢下來,準(zhǔn)備給我畢業(yè)后娶媳婦的錢?!?/p>

        巫馬良看了一眼數(shù)額,微微咋舌:“二十萬?”

        對普通的工人家庭來說這可是筆了不得的數(shù)目。可在馬賀眼里,再多的財產(chǎn)似乎也比不上朱夙的笑容。

        “如果她只是移情別戀也好,那我至少可以死心祝她幸福,但陰親……這種事簡直是瘋了,是騙局,那個茶社一定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落入壞人的陷阱!”馬賀握著殷夢偷拍下的照片,撫摸著女友的臉,哭得撕心裂肺,喘不上氣。

        “稍安毋躁?!蔽遵R良卻依舊維持著事不關(guān)己般的冷漠,在照片中搜尋著什么。

        殷夢見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道場的玄關(guān):“怎么,我拍到幽靈了?”

        他指著墻邊的鞋柜,說:“這些鞋都是名牌吧?”

        “恩?!彼叵肓艘幌?,不僅是鞋,就連掛在木架上的衣服也都價值不菲。

        “看來需要給你準(zhǔn)備些行頭。”巫馬良莫名其妙地說。

        接下來的幾天里,殷夢按照要求打扮得像個千金小姐似的,頻頻在茶社的左右徘徊。好幾次門童出來邀請,她都猶猶豫豫地回絕了。第五天,她欲擒故縱的態(tài)度終于吸引了茶社老板章吉的親自接待,如巫馬良預(yù)料中的那樣,他們選擇的客人都是家境富裕,天真孤獨,并且單純好騙的少女。

        章吉自稱有四十歲,看上去卻格外年輕,纖瘦的身材配著一張娃娃臉,簡直就像是故事里描繪的長生妖怪。

        殷夢仿佛迷途的羔羊般沮喪地說道:“我的男友剛剛提出了分手,戀人根本就靠不住,我想找我的半身?!?/p>

        章吉掐起五指,似乎在推算:“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p>

        “那要等多久?”

        “到了才知道?!彼逝摰氐踔缚?,“你可以先在這張表里填上你的生辰八字,興趣或是愛好?!?/p>

        她敷衍地寫了個假名,想了很久,才在嗜好里填了巫馬良擅長的占星。

        章吉看了幾眼,并不懷疑,但也不太肯定。他表情微妙地說:“在我尋找的期間你可以每天來這里做客,飲茶和修行都是治愈心靈的好方法?!?/p>

        殷夢就這樣成為茶社的???,為了接近朱夙,她開

        始頻繁出入道場。

        第一次去時,曾經(jīng)接待過她,自稱為秋田的那名侍男要她選擇一個固定的木偶。殷夢茫然地望著排在墻邊的偶人,正猶豫間,一個四肢笨拙的藍(lán)色家伙踉蹌地走了過來。

        “它好像很喜歡你,就這個吧。”秋田說。

        “好吧?!币髩粜牟辉谘傻乜聪蛐菹^(qū)。朱夙正閉著眼靠在墻根小憩。

        她走過去,故作驚喜道:“請問你是九山大學(xué)的學(xué)生嗎?”

        朱夙訝異地抬起頭,不咸不淡地答:“是?!?/p>

        “我果然沒有認(rèn)錯,以前在宣傳欄看過學(xué)姐寫的新聞,內(nèi)容很棒?!?/p>

        朱夙沒有接話。漠然的臉上散發(fā)著拒絕的信息。殷夢訕訕地走到旁邊坐下,沒多久,突然聽她低聲說道:“這里不適合你,不要再來了?!?/p>

        殷夢很快問了為什么,但朱夙卻擺著冰山的表情緘口不言,那之后,無論多么熱情的接觸她都不再回應(yīng)。

        又過了幾天,殷夢的賬單已經(jīng)接近五位數(shù),事情卻依舊一籌莫展。茶社里的客人除了喝茶就是每天對著木偶,問起她們來這里的目的,一半只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還有少部分真正相信三生流具有神秘的力量,不惜借助陰親來完成死后的修行。

        這天傍晚離開茶館的時候,秋田神秘兮兮地對殷夢說:“你的半身已經(jīng)找到了,今晚就可以簽訂契約,請在十二點前來茶社,老板會親自舉行儀式?!?/p>

        她緊張地問:“我需要做什么準(zhǔn)備嗎?”

        “不用?!鼻锾锿蝗豢人粤艘宦?,眼眶有些發(fā)紅。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殷夢問。

        他搖了搖頭,捂著嘴,脖子后面露出淡淡的紅斑。正待她仔細(xì)去看時,秋田卻慌忙跑開了。

        殷夢沒有將這段插曲告訴巫馬良,她的心里塞滿了夜間的那場冥婚儀式:“我要是簽字的話會不會被詛咒?”

        巫馬良用看笨蛋的表情看著她:“你真的相信三生流會通靈的鬼話?”

        “但那些木偶的確被施了法術(shù)吧,它們活動自如,甚至?xí)涂腿舜繁常瑱C器人都沒那么高明?!?/p>

        她也曾懷疑木偶其實是人假扮的。就像公園里哄小孩的毛絨玩偶一樣,可是道場里有個有暴力傾向的女孩,常常不高興就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木偶的頭和四肢給掰下來,里面自然是實心的,藏不了任何東西。后來章吉警告她這樣做會遭到天譴,把木偶拼回原樣后,它還會跟那女孩握手?!安恢贿@些,還有好幾個人說她們以前的身體的確不好,在跟人偶對練后就康復(fù)了?!?/p>

        巫馬良像是取笑般地?fù)P了揚嘴角。

        殷夢有點生氣:“總之我不想一個人去,要是被活埋了怎么辦?”

        “不會的。”他說,“我在茶社里安插了眼線,出事的話會有人幫你?!?/p>

        接連幾日的清朗后,天空迎來少有的陰云,夏蟬在樹間發(fā)協(xié)高亢的鳴叫,暴雨的征兆不時牽動著殷夢忐忑的神經(jīng)。

        時間已經(jīng)接近凌晨,花園里卻聚滿了茶社的熟客,就連朱夙也安靜地站在走廊里,專心致志地看著站在屋頂上的章吉。殷夢很快意識到,在這里的全部都是已經(jīng)簽訂葬約的人,她四下找尋著,沒有看到什么可疑的眼線,倒是總跟在章吉身邊的秋田一反常態(tài)的不見蹤影。

        “來了?!蓖蝗话l(fā)聲。

        一個木偶人拿著題有婚書的卷軸走到殷夢的面前,將木軸上的紅繩系在她的麾指,然后拉開寫滿咒文的紙卷走到屋檐,將另一邊連在了可樂瓶大小的燈籠上。

        章吉對天打了個響指,藍(lán)色的火焰簇的一聲自動燃起,仿佛受到牽引般,自祭臺緩緩飄向了半空。

        涼風(fēng)吹動了樹梢,孔明燈卻依舊不受影響,筆直地朝上攀延著,就像是來自彼岸的冥燈,召喚著沉睡的游魂。

        繩套帶著重量輕輕牽著尾指,殷夢不由自主地按住那只手臂,冰涼皮膚上已躥起一層雞皮疙瘩。

        簡直是瘋了。

        她的耳邊響起馬賀憤怒的控訴。

        發(fā)生在她的眼前的場景已經(jīng)脫離了物理和常規(guī),將理性的認(rèn)知導(dǎo)向了癲狂的世界。

        “啊……”有人在身后發(fā)出低吟。

        漆黑的天幕中出現(xiàn)了一個清秀的少年,宛如印在水面的倒影,懸空朝殷夢微笑著。

        是誰——她呆滯地望著少年陌生的臉,看他接過了那只冥燈,然后咬開尾指,在婚書的末端按下自己的指印。

        兩個人就像隔絕在銀河兩端的牛郎和織女遙遙相對,中間鏈接著紙卷造成的鵲橋。蟬鳴聲自殷夢的耳際漸漸遠(yuǎn)去,身體仿佛至于無盡的深海,忘卻了呼吸和言語。

        這就是……我的半身?她遲鈍地想。

        我將和這個人簽訂葬期,在漫長的死亡里抵久纏綿?

        殷夢莫名地打了個冷戰(zhàn),她感到自己的靈魂出鞘似的游離在半空,冷冷地看了一場毫無感情的黑白默劇。盡管演出戲幕的人就是自己,卻無法真實地融入其中。

        章吉雙手合十,張口默念著什么,少年松開手,卷軸隨風(fēng)而落,吹到了殷夢的懷里。

        “契約已經(jīng)達成了?!闭录犻_眼,洪鐘般寬厚的聲音似自悠遠(yuǎn)傳來,擊碎了夢境的泡沫。

        她懵懂地眨著睫毛,這就完了?

        “今天的儀式到此為止,諸位請到廂房休息。”章吉在屋頂上說道。

        周圍的人漸漸散去,少年的影子也如鏡花水月,自腳底到周身漸漸消逝無蹤。

        殷夢不解地站在原地。怎么回事,這種不自然的感覺?她像是吃錯狗飼料的貓,五臟里醞釀著難以消化的齷齪。

        “該走了?!庇腥顺雎曁嵝?。

        她回過頭,朱夙轉(zhuǎn)身離開院子。

        殷夢追上她的腳步,走進幽深的走廊,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問道:“學(xué)姐,你喜歡過什么人嗎?”

        朱夙頓住步伐,疑惑地回望向她。

        “如果遇到命中注定,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那個人,會是什么感覺?”

        她側(cè)頭思索片刻,語氣清冷地說:“心跳停止,血液沸騰?!?/p>

        “那要是遇到了卻不能在一起,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消失呢?”

        她的睫毛閃動了一下,說:“會哭吧?!?/p>

        就是這個,殷夢想。

        倘若真的有半身,真的有抵死的相守,那么今夜的儀式她必然會沉浸在浪漫中,感動肺腑。

        可是結(jié)果沒有,看著少年仿若虛幻的臉,殷夢只感到陌生。那是個徹頭徹尾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人,無論添加了多么神秘莫測的咒語,只有自己的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明明有那么大的風(fēng),本該飛舞的櫻花卻不為所動:明明溫度已經(jīng)接近陰涼,地上的雪卻依舊透不出半點寒意。

        容納四季的院子是偽造的,婚書是假的,契約也是假的,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如馬賀所說只是個設(shè)計精湛的騙局。

        殷夢終于領(lǐng)悟到一點,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另一件事:“你也知道陰親的事只是謊言,對不對?”

        朱夙的瞳孔微微張大,然后不悅地擰起眉宇:“你什么都不懂?!?/p>

        少女們在廂房各自入睡,過夜的費用想當(dāng)然也不便宜。

        凌晨時屋外下起了驚人的暴雨,雷聲陣陣,殷夢只能躲在毛毯里,抓著通訊器向巫馬良匯報探查的過程,還有關(guān)于茶社和朱夙的小小心得。

        “你這么確定?”

        “雖然我不懂得推理,但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覺?!彼掖蛸€。朱夙絕不像馬賀想的那樣被章吉的謊言迷昏了頭,當(dāng)她置身于這場儀式的時候,和殷夢一樣都在用懷疑的視線默默觀察著,自始至終不曾陷落。

        巫馬良在另一頭打了個噴嚏,帶著濃厚的鼻音說:“你知道章吉玩了什么把戲嗎?”

        殷夢翻開那卷婚書,鮮紅的指紋清晰地印在紙上。

        卷軸掂起來頗有些沉,那么小的孔明燈,是怎樣承載它的重量?

        燈里燭光是藍(lán)色的,燃燒時發(fā)出藍(lán)光的有乙醇、一氧化碳、甲烷還有氫氣,如果把氫氣包裹在燈籠里的確是會浮在空中,然而一旦燃燒豈不是連木架和外面的紙也會燒掉?

        那少年又是怎樣出現(xiàn)在屋頂上的,如果是用鏡子做的倒影,那同樣站在他旁邊的章吉為什么沒出現(xiàn)在鏡子里?假如是用的投影機,在黑夜里一定會發(fā)現(xiàn)光源。更何況少年親手接住了那盞孔明燈,還摁了手印,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血,但事后他的那只手指的確還是紅的……

        有太多搞不懂的細(xì)節(jié),殷夢想得頭都快炸了,干脆懶得去管。“反正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朱夙給勸回到馬賀的身邊?!?/p>

        “啊。”巫馬良那邊突然傳來奇怪的摩擦聲,然后耳機里就只剩下沉悶的電流。

        “喂,你在搞什么?”殷夢喊了好幾下,卻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安粫伞?/p>

        她被嚇到了,雖然一直都是在孤軍奮戰(zhàn),好歹有個不可靠但絕對聰明的家伙在背后撐腰,殷夢才可以不那么緊張。可現(xiàn)在連巫馬良都失去了聯(lián)系,意識到只有自己一個人呆在這種鬼地方扮演間諜,她的脖子陣陣發(fā)涼。

        “呀——!”屋外突然傳來朱夙的尖叫。

        殷夢翻開毛毯出了房門,沿著走廊過去,便看到朱夙跪坐在那里,神色崩潰地望著對面的屋頂。

        她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見章吉閉著眼。滿臉烏青的吊在半空。他的脖子被腰帶緊緊纏繞著,而在他的頭頂,依舊緩緩上升的正是剛才那盞藍(lán)色的孔明燈。

        其他的人也陸續(xù)趕了過來,目睹著這詭異的一幕。

        章吉就像是儀式上招來的“半身”,向著天際越攀越高,身影也越來越淡。

        殷夢拖下一只鞋往他扔去,可是最高點還蹭不到他的腳底就掉下來了。章吉沒有穿鞋,雙腳上只有襪子,全身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具死尸。

        最后,中華茶社的老板就這樣在暮色中消失了。

        大家在房子里找了幾個小時,直到天亮都沒有看到章吉的蹤影。

        “我們還是報警吧。”這已經(jīng)是事發(fā)以來殷夢第三次提出了。

        茶社的員工們面面相覷,似乎害怕詐騙的事被追究,都不愿動。而來這里做客的女孩們就更加排斥了,她們生怕自己會成為負(fù)面新聞里的主角。

        “也許這是老板在跟我們玩游戲吧?他本來就很喜歡惡作劇,或許是故意藏起來讓我們著急?!庇腥苏f。

        殷夢看著那名旗袍妝的侍男,問:“秋田怎么不在這里?”

        “他請了病假,好像是在家里不小心滾下樓梯,腦袋撞出問題,失憶了?!绷硪粋€人答道。

        “既然都失憶了,怎么還會記得來茶社請病假?”殷夢感到蹊蹺。

        那人澀然說:“我也是聽老板說的,而且昨晚在街上遇到秋田時,他真的完全不認(rèn)得我了?!?/p>

        又是一宗怪事,雖然不確認(rèn)兩者之間有沒有關(guān)系,但在茶社老板當(dāng)場表演消失魔法的前天,資深員工秋田竟然失憶辭職了?;叵肫饋恚髩粲X得他那些天的氣色的確不太好,再加上身后的紅斑,難不成是真的得了什么怪病?

        她抬起頭,在人群中細(xì)細(xì)打量著。要進院子唯一的出路只有那條走廊,而她趕到門口后,所有人都是從她身后的方向聚集過來的,應(yīng)該沒有遺漏。

        不,還有一個人。殷夢忽然想了起來,問:“昨天扮演我半身的那個少年還在茶社嗎?”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因為一旦承認(rèn)他們都會擔(dān)上欺詐共犯的嫌疑。

        對著這些人,她終于感到束手無策。

        “失蹤案件需要四十八個小時才能報警吧?”這時候,朱夙插話提醒道。

        殷夢質(zhì)疑地看向她,此時朱夙的臉上已全然看不到之前的驚恐,略彎的唇角邊甚至帶著絲絲得意。

        她的腦子里響起一陣轟鳴,那出自女人特有的直覺正預(yù)感著一個不幸而危險的猜想。

        該不會,這就是朱夙呆在中華茶社的原因?!

        啪、啪、啪!

        屋內(nèi)突然傳來振奮的掌聲,殷夢的心跳瞬間驟停。

        她四下搜尋著,卻找不到那張可憎又意外想念的臉。

        真可惡啊,雖然討厭但還是不得不承認(rèn),這種時候也只有那個自私自大且自我中心的男人才能解決問題。他是天生的鑰匙,唯一能讓人安心的才能就是解開所有被謎題封印的鎖。

        “如果消失的是尸體而不是人,那就不是失蹤事件了吧?”巫馬良用他特有的傲慢語調(diào)發(fā)表道。

        殷夢訝異地回過頭,看著貼在墻角里,毫無存在感的金童木偶。她走上前去將木偶抬起,說話的人果真就藏身在鏤空的偶身里。

        “你是什么時候混進來的?”

        “這個稍后再說。”巫馬良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狼狽的形象。

        盡管殷夢心里還在生著悶氣,卻還是耐著性子等待他的解答?!澳蔷妥屛覀冮L話短說吧?!彼孔谏嘲l(fā)的扶手上,從交疊的雙手中抬起一根手指,“首先。要從昨晚的陰婚儀式說起。第一,那個所謂的半身并沒有玩倒影的把戲。真正使用鏡子的人,是這家茶社的老板章吉。”

        殷夢愕然地睜大眼,回想儀式上的每個片段。從頭到尾,章吉只是自說白話,從未碰過那個卷軸,也沒有接觸過半空出現(xiàn)的少年。

        “我想他只是在道場的屋頂上開了個天窗,傾斜著放了塊鏡子,然后在下面安置了另一塊與之平行的鏡子,再在身后懸掛一塊印有屋頂和蒼穹的幕布。其原理跟潛望鏡是相同的,你們所看到的不過是經(jīng)過兩次反射虛構(gòu)的假象。”

        “那半身呢?”

        “那就更簡單了。”巫馬良笑了笑?!八灰┥弦患詭晒獾囊路?。從屋頂?shù)牧硪幻媾赖界R子的背后,踩著架梯慢慢站起來……因為被鏡面遮住了看不到腳,看上去不像飄在半空嗎?再加上當(dāng)時的光線不明。就會產(chǎn)生虛幻的感覺?!?/p>

        “難怪當(dāng)時他是從腳開始慢慢消失的?!币髩暨@才明白,“那孔明燈又是怎么回事?”

        “不過是做出孔明燈的樣子,蠟燭也是假的。只要找人拿個長釣竿,用魚線綁著把燈吊起來就行了?!彼f。

        “就這么簡單?”

        “本來就很簡單。”巫馬良攤了攤手,“就連道場的木偶也像你猜的是真人假冒的,至于你看到的那個暴力少女,跟半身一樣是花錢請來的臨時演員。”

        沒有任何神奇之處,魔術(shù)在拆穿以后本來就是簡單而無聊的把戲。

        “但章吉消失的事就不是釣竿可以解釋的吧,畢竟要吊起一個人,而且那么高,光靠魚線是不可能的?!?/p>

        “那個啊?!彼牟辉谘傻溃捌鋵嵵灰描F絲把孔明燈架在頭上,然后在衣服里面塞足夠的氫氣球就可以了?!?/p>

        這時候,原本一言不發(fā)的朱夙也開口問:“足夠是多少?”

        他猶豫了片刻。才說:“除了頭部以外,所有身體的部分。”

        殷夢駭然地捂住嘴:“難道是……分尸?”

        真正被送上青空的只有章吉的頭顱,而不知埋葬在哪里的身體,則被氫氣球所取代了。

        這也同時意味著,章吉已經(jīng)被殺害了!“可是,為什么要這么做?”

        巫馬良說:“馬賀曾經(jīng)在這家茶社打過工,為了賺錢給女友買戒指。他被分配到做木偶人的工作。要防止被拆穿身份,除了套好木桶以外,還必須在縫隙里粘滿

        乳膠。為了節(jié)省成本,這里用的都是對皮膚有副作用的合成乳膠,長期呆在那東西里面進行劇烈運動不僅對呼吸系統(tǒng)有害,器官也會因缺氧運作而損傷。馬賀從小腎臟就不好,拼命的打工的結(jié)果就是腎衰竭,章吉怕事情鬧大,給了他家里二十萬遣散費。趁機用催眠洗掉了他關(guān)于茶社的記憶。而馬賀的父母不想他在最后的日子過得不開心,就把事情瞞了下來?!?/p>

        殷夢想到了秋田,想必他也正經(jīng)歷著同樣的遭遇。

        “那馬賀現(xiàn)在……”

        “活不了多久了。”朱夙說,她總是偽裝得猶如薄冰的聲音。頭一次軟化下來,“我賣了他送給我的戒指來這里就是為了復(fù)仇。實驗了那么多次,費了上千個的氫氣球,等待有雨的日子讓土地泥濘,穿著木偶裝就可以不留下自己的腳印……每一步每個細(xì)節(jié),我都想了無數(shù)次?!?/p>

        “但是,”巫馬良說,“殺人,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p>

        朱夙凄慘地笑著:“是啊,就算做了必死的決心,卻還是沒辦法踏出變成惡鬼的一步?!?/p>

        殷夢驚喜地問:“難道章吉還活著?”

        她點了點頭:“我把頭部換成了照片,戴上假發(fā)就不容易看出來。我想編造他消失的假象,如果沒有人找到他的話,就是上天注定了要判定他的死刑……但我沒想到的是,原來這個人一直在旁邊看著?!?/p>

        這個人指的自然是巫馬良,那么他所看到的東西——

        殷夢抬起頭,望向天花板上的紅娘瓷像。就在大家找到翻天覆地的時候,章吉其實一直就囚禁在他們的頭頂,在安眠藥的效用下陷入深眠,等待著漫長的饑餓與緩慢的死期。

        “看到的人又何止是我一個?!边@時,巫馬良意味深長地說道,將臉轉(zhuǎn)向?qū)γ娴挠衽九肌?/p>

        那用紅漆勾畫的笑臉,早已止不住里面所隱藏的低泣與悲鳴。

        朱夙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瞬間,如同枯萎的花崩潰凋零。

        原來沒有歸期的思念,真的是會讓人痛哭不止啊。就連殷夢的淚腺也仿佛控制不住,在巫馬良的依偎中淚流滿面。

        。

        中華茶社倒閉后,章吉的欺詐案正式進入訴訟。

        根據(jù)媒體的后續(xù)調(diào)查。章吉其實是個二十出頭的心理醫(yī)生,因為一次催眠失誤導(dǎo)致患者自殺后,被吊銷了執(zhí)照,成為業(yè)界的污點。他昔日的客人都是富裕脆弱的千金小姐,掌握了她們的心理弱點后,便建立這間名為茶社,實則與邪教毫無區(qū)別的俱樂部,用各種騙局招攬?zhí)煺嫔倥畟兊腻X財。

        夏末的時候,殷夢收到朱夙從撒哈拉寄來的明信片。她正和馬賀一起,在最接近死亡的地方進行著不知葬期的蜜月旅行。

        巫馬良在事件結(jié)束后又陷入了神經(jīng)質(zhì)的趕稿期,偶爾從書堆后抬起頭,就是自顧自地說著朱夙計劃的漏洞。例如氣球消掉以后頭部應(yīng)該怎么回收,還有分尸的兇器要藏到哪里。

        有一天殷夢想起來問道:“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手法?”

        他說:“你在興趣欄里填了占星,我想章吉是害怕鏡子反射到的星座被你認(rèn)出,才特意選擇了陰天。至于吊在孔明燈上的人,他不是沒有穿鞋子嗎?那恐怕是因為用塑膠布縷包成的腳。根本穿不下人類的鞋子吧?!?/p>

        殷夢方才明了,沉默了片刻,又問出至今為止她最在意的那個問題:“那個眼線到底是誰?”

        巫馬良頓了頓,雙頰泛起可疑的紅暈。他忽然伸出手,做出問候的姿態(tài)。殷夢猛然想起初次進道場時,那個死皮賴臉湊到她跟前的木偶人。

        原來,從那時起。她真正的半身早已墨守在她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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