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道能

小白是一只雞,一只通體雪白的雞。

這一天,一種莫名的躁動,令小白心神不寧。院里散落的谷粒,她只啄了兩下,就走開了。蘆花公雞曖昧地拍打著翅膀,她也閃躲到一邊。當她游移的目光投落在墻角的雞窩上時,小白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她興奮地跳上雞窩,用尖嘴把幾枚散亂的雞蛋攬入懷里,然后張開翅膀,輕柔地趴下,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幸福感覺,讓她情不自禁“咳咳”地呢喃起來。

小白異樣的聲調(diào),立即招來兩束陰冷的目光。女主人快步走來,一把抓起她,把戴著戒指的指頭,插進她的肛門使勁一攪?！澳銈€砍頭鬼,不好好下蛋,竟敢坐窩抱兒?”說著,便揚起巴掌,劈頭蓋臉地打來。

驚悸的小白,本能地撲棱著翅膀,咯咯咯地尖叫著。小白的掙扎,招來女主人更為殘烈的暴打。一片片潔白的羽毛,帶著幾縷血絲在空中飛舞著。

小白的同胞驚恐地縮在一起,噤若寒蟬。

這時,有人在院外喊:“快過來,三缺一……”女主人把小白往地上狠狠一摔,這才悻悻而去。

小白顧不上周身的疼痛,踉蹌著準備再爬上雞窩時,卻被老烏雞一把拉住。她說:孩子啊,別傻了。你以為是人就有人性嗎?再對抗下去,你會被人活活打死的。

一直強忍悲痛的小白,“咯啊”一聲,忍不住大哭道:為什么要剝奪我當母親的權(quán)利?為什么呀?

老烏雞長長地嘆口氣:其實很簡單,因為人類發(fā)明了一種現(xiàn)代化的孵化技術(shù),根本不需要這種效益低下的落后生育方式了。老烏雞頓了頓,又說:說白了,人類只需要下蛋的雞,而不需要生兒的娘!

小白呆了一下,悲愴地大喊道:我是母雞,我要做母親啊!

老烏雞用翅膀輕柔地摩挲著小白,喃喃自語道:除非你遠離人類……

小白驚恐地抬起頭來。老烏雞卻急慌慌地走開,嘴里嘟囔著:我,我下蛋去了……

這一晚,小白一夜無眠。當蘆花公雞引頸啼鳴時,小白終于下定決心:逃走,逃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去完成做母親的愿望。

小白從雞籠的角落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出籠門。

雞籠里,傳來了一聲輕喟。

到了村口,小白就朝著對面的大山一路狂奔。

幾年前,玩性大發(fā)的老烏雞去過大山一次?！澳钦媸俏覀冸u的樂園啊,”老烏雞總是這樣感嘆,“你只需要在落滿樹葉的地上,用爪子輕輕一扒,肥嘟嘟的蟲卵,就能讓你敞開肚皮大快朵頤……”

走進大山,小白卻傻眼了:哪有樹木的影子啊?慘白的月光下,漫山遍野都是礦石廢渣,狼藉中透著猙獰。

沒有退路的小白,在半山腰一處廢棄的礦洞里安頓下來。

歇息片刻,小白便瞪大眼睛,在石堆縫隙間,尋覓可以充饑的食物——多吃食,快下蛋,小白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第二天,一枚帶著血絲的雞蛋,在一陣陣痛后,終于誕生了。那一刻,小白喜極而泣:個個大,個個大……

然而,幾天后的一場暴雨,卻把小白的喜悅沖得一干二凈。渾身顫抖的小白,躲在一塊巖石下面,眼睜睜地看著洪水挾著石塊,裹著泥沙,咆哮著撲向廢礦……

殘酷的現(xiàn)實,讓小白在幾天后做出倉促的決定:抱窩孵化。她把雜亂的枯草攏在一起,把幾枚雞蛋小心翼翼地攬到懷里,然后緩緩地,緩緩地趴了下去——這一刻,小白流淚了。那淚,是幸福的,又是悲壯的。她很清楚,雞雞,二十一,鴨鴨,二十八。在這孵化的21天里,飲食飲水將是一道難以逾越的生死關(guān)口。

也許是小白感動了上蒼,在她坐窩的第二天,下了一場喜雨,并在不遠處的坑洼中,留下一汪渾濁的積水。

這樣一來,小白在短暫的放風時間里,可以專心去尋覓保命的食物了。每次匆匆歸來的小白,看著安然無恙的雞蛋,心里不由暗自慶幸:如果不是黃鼠狼、土山蛇隨著樹木一起消失了,恐怕……

恐怕小白不會想到,十幾天后,水坑已經(jīng)干裂成一張蜘蛛網(wǎng),而毒毒的日頭,卻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小白感覺嗓子像火在燒烤,頭也在一陣陣暈眩。

突然,什么東西在懷里動了一下。小白起初以為是幻覺,當她真真切切感受到,這細微的顫動,來自于懷里的雞蛋時,她再次暈眩了。

蛋殼動一動,5天就出洞——小白決定今晚下山去補充水分,然后一直堅守下去,等待破殼而出的幸福一刻……

夜幕中,小白站起身,雙腿一軟,眼睛一黑,差點栽倒在地。小白定定神,便踉踉蹌蹌往山下趕去。

終于聽到久違的流水聲了,小白一瘸一拐到了河邊,一股刺鼻的氣味嗆得小白停住了腳步。借著月光,她看到一股泛著泡沫的黑水,正順流而下。再往上,一家工廠燈火通明,機器轟隆作響。

小白猶豫了一下,僅僅是一下。然后,一閉眼睛,伸長脖子,咕嘟嘟喝了下去……

幾天后,有人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死雞。他興沖沖提起,看到的是一雙怒目而視的眼睛,當下覺得脊背一陣發(f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