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熱

一床二床

一床二床是一間病房里的兩位女病人,醫(yī)院稱病人不呼名道姓,只稱床位。

按二床的話說,她和一床是有緣的,不僅有緣,一床還稱得上是二床的恩人。

本來這間病房是一床包下來的。一床得了一種病,不知是什么病,住在醫(yī)院里,邊治療邊觀察邊診斷。

這天清晨,一床準備出外晨練,她打開病房的門,忽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農村打扮的女人,正蹲在自己病房門口的不遠處,她的身旁支了一張簡易的床,那女人的身邊立著一個瘦高的男人,似乎攙扶著那女人在小便,聽到門響,那女人驚慌地抬起頭來,一下子漲紅了臉,男人回過頭來,一臉的局促和不安,好像他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一床晨練歸來,再次見到病房門口的男人女人,出于好奇,一床問他們?yōu)楹巫≡卺t(yī)院的走廊里。女人說,醫(yī)院沒有床位啦,又說,就是有她也住不起,她請求醫(yī)院允許她暫時住在廊道里。醫(yī)生說,她的病與這間房里的病人的病差不多,于是讓她搭床在這里,說是邊觀察邊治療邊診斷呢。男人滿臉歉意地說,對不起,讓您煩心了,今天早晨是個例外,以后不會有這樣的事了。一床擺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的,病人嘛,哪有那么多講究,回頭對那女人說,你得了什么病,那女人說,醫(yī)生也說不好,于是,她講了自己的病狀。

一床說,我的病狀也是這樣,她想了想,又說,這病房是我一人包下來的,不妨咱倆搭個伴,我去跟醫(yī)生說,你就搬到我的病房里來吧。

于是,那女人住進了一床住的病房,也就成了二床。

閑談中,一床二床競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們倆人不僅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都叫“淑瑩”,只不過一個姓李,一個姓張,而它們的男人都姓周,并且是同歲。最讓兩個女人激動的是,他們都有一個兒子,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并且都叫大龍,只不過一個叫李大龍,一個叫張大龍。

難怪二床說,她與一床有緣。

一床的家在城里,丈夫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子在上大學,家庭條件不錯,住院包房,還請了保姆伺候。

二床的家在農村,丈夫是個地道的農民,常外出打工養(yǎng)家糊口,兒子為了給母親治病,放棄了學業(yè),也外出掙錢,家里還有年邁的公公婆婆。

一天,一床那西裝革履的丈夫來看一床,他說他要出國考察,讓一床好好地養(yǎng)病,家里的一切都請保姆安排好了,甚至兒子畢業(yè)的工作都有了著落,說著拿出一張銀行卡和一張寫有密碼的紙條交給一床。一床的丈夫走了,一床先是嘆氣,后來小聲地哭起來。

恰在此時,二床的丈夫也來探望二床,他說他要外出打工,火車票已經買好了,是一小時后的車,他讓二床好好地養(yǎng)病,并搜出兜里所有的錢——幾張百元的,幾張十元的,更多是五元兩元一元的,他囑咐二床說省點花,我會盡快地趕回來的。二床趕緊從錢堆里拿出一張百元的想塞給丈夫,丈夫連連擺手,說我兜里還有二十元錢呢。二床的丈夫走了,二床先是嘆氣,后來也小聲地哭了起來。

一床首先勸二床,說你男人也真是的,治病又不是買東西,怎能說省就省呢?真不會說話!以后,你就用我的藥算了,反正咱倆得的一個病。

二床說,謝謝你啦,你真幸福,丈夫兒子,家里都不用你操心,他們也不用為了掙個仨瓜倆棗的而拼死拼活。而我的丈夫,兒子,還有家庭——她說著又哭了起來。

一床說,你現(xiàn)在是個病人,不要對什么都放不下。

二床說,是呀!咱們做女人的就是放不下,有了男人就對男人放不下,有了家庭就對家庭放不下,有了孩子更對孩子放不下,如果有錢恐怕對錢也放不下吧?

一床“噗嗤”一笑說,那是你,并不是所有的女人,像我就什么都放的下,放不下又有什么用?一個病人,有今天沒明天的,還是不要自尋煩惱的好。

二床說,你說得對,我也是一個和你一樣的病人,我就學你,什么都不想好了。可二床怎么也做不到,盡管她盡了最大的努力,可丈夫兒子公公婆婆哪一個不在她眼前晃呢!家里的雞鴨豬狗,田里的五谷菜蔬,哪一樣不令她牽腸掛肚呀!

很快,母親節(jié)到了。

一床的丈夫從國外給她寄來幾件高檔的衣服,兒子也用特快專遞給母親送來鮮花——祝母親節(jié)日快樂!

二床悄悄地躲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讓眼淚飛流直下,她并不是羨慕一床,更不是自怨自艾,她只是擔心惦念丈夫兒子公公婆婆——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連個信都沒有呢?

錢快用完了,二床決定出院,這時兒子出現(xiàn)了。兒子還是高高的,瘦瘦的,只是更黑了些。兒子一進屋就抱住了母親,他說,爸爸讓我給你送錢來了,爸爸說,我們爺倆一定能掙夠你的醫(yī)療費,我們都希望你盡快好起來,爸爸還說,你就是家里的四堵墻,有了你我們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呀!二床聽后,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那是暢快的幸福的淚!她對兒子說,你們都放心吧,我不會離開你們的,否則死也不會瞑目——

一年后,一床安安靜靜地離開了人世,因為沒有任何的牽掛,連遺囑都沒有。而二床竟奇跡般地好了,因為她什么都放不下,因為她的牽掛太多——

鑰匙

他和她大學剛畢業(yè)就成了婚,由于兩家家境都不太好,所以他們婚后買不起房子,于是倆人租住在一家四合院內。四合院除主人居住外,還住著幾戶租房的人,不過,四合院大門的鑰匙總是房主人拿著,每天下班后,他和她及他們都要等房主人來開大門。房主人是個又矮又胖的女人,每次來開門,總是把鑰匙弄的咣咣作響,并且高聲嚷道,閃一閃——讓一讓——,開門!開門!門開開后,那胖女人又總是把那明晃晃金燦燦的鑰匙掛在腰上,然后帶著鑰匙的碰撞聲一搖一擺地走了。

每當這時,她總是兩眼放光地盯著那女人明晃晃金燦燦的鑰匙。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何嘗不想有自己的鑰匙呢!

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她有自己的鑰匙,他甚至想,把那鑰匙做的大大的,鍍上金,讓她掛在脖子上。

一年后,他們決定自己造房,經歷了千辛萬苦后,房終于造好了。他們決定,選一把好鎖,特別是一把好鑰匙。

為了珍惜他們共同努力建造的房子,為了珍惜他們的感情,他倆約定,共同用一把鑰匙,他們在房子門邊做了一個活動的磚,把房門的鑰匙塞在里邊,這樣無論誰先下班,誰都能第一時間進入這愛的小巢。

幾年后,他升了官。她發(fā)現(xiàn)他腰邊掛了一把她不熟悉的鑰匙,那鑰匙的樣子非常精致,鑰匙上還系著一個紅絲帶。這鑰匙是他的手下——他的秘書給的。自從有了這把鑰匙,他就不怎么回到自家的磚縫里去取鑰匙了。

一年后,他對她說,他不用他們共同的鑰匙啦,他和她離了婚。臨走時,他在門口站住了,他見到了那磚縫里的鑰匙,那鑰匙好像也知道他今后不會再用自己了,探出頭來與他告別,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走了。

她送他到門口,見他在瞅那把他們共同的鑰匙,對他說,無論如何,那鑰匙總會放在那里,總會給你留著。

又過了幾年,他的官做的越來越大,腰邊又多了很多的鑰匙,這鑰匙都是他送給另一個她的,因為那么多的鑰匙,所以他在眾多的她中間周旋。這時,他早已忘了磚縫的鑰匙。

終于有一天,眾多拿著鑰匙的她們中的一個,拿著他給的鑰匙走進了紀檢委,他被“雙規(guī)”了,紀檢委沒收了他腰邊的所有鑰匙。

幾個月后,他被雙開了。

那一天他從“雙規(guī)”地點出來時已是天黑,他走在熟悉的馬路上,竟沒有地方可去,摸摸腰邊,一把鑰匙都沒有了,于是他就在大街上漫無目標地轉,轉著,轉著,他一下子愣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轉到了她的門口,不,那曾是他們的門口!他剛要轉身離去,目光卻習慣地落在那熟悉的磚及磚縫上,他突然想到了鑰匙,也想起了她的話:無論何時,無論怎樣,那把鑰匙總會給你留著——但他馬上又想,這么多年了,自己傷透了她的心,這里不會再給自己留鑰匙啦?？墒?仿佛鬼使神差似的,他還是抖抖嗦嗦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熟練地拿開了那塊活動的磚——月光下,那把明晃晃金燦燦熟悉而又陌生的鑰匙仍然靜靜地躺在那里——

〔責任編輯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