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文
20世紀下半葉,山西省平順縣的西溝和長治縣的南呈都是晉東南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先進單位。西溝村被毛澤東主席譽為“勤儉辦社,建設(shè)山區(qū)”的典范,南呈村榮獲周恩來總理親筆簽名的獎狀。西溝的帶頭人是李順達、申紀蘭,南呈的村干部是李秉壁、司中樞。由于經(jīng)常在一塊學(xué)習(xí)、開會,他們認識了;又由于稟性相投,他們建立了革命的友誼。透過這些帶頭人特別是司中樞與李順達的交往,可以看出李順達的為人和處事的態(tài)度。
李順達與司中樞
1970年夏,司中樞去西溝參加晉東南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現(xiàn)場會。在西溝接待站報到后,他就去了李順達家。李順達家是一個小院,有幾間北屋、幾間東屋。院子不大,還種著幾棵蘋果樹。司中樞進屋后,看到墻上掛滿了獎?wù)?、獎狀和相?毛主席和李順達握手的那張照片掛在正中央。司中樞好奇地看,看了很長時間。
隔了一會兒,李順達回來了,他的臉色又黑又黃,額頭上布滿了皺紋。才50多歲的人,竟像個小老頭。李順達領(lǐng)著司中樞到村里看。西溝大隊由好幾個小自然村組成,有的村有二三戶,有的七八戶。村與村之間其實沒有路,就是在荒草荊棘中走。只見滿山遍野都是樹,有松樹、柏樹、杏樹、桃樹等,一眼望不到頭。松柏樹那時候已有碗口粗了。李順達還拍拍一棵楊樹干,說這是從武鄉(xiāng)八路軍總部移栽過來的“紅星楊”。李順達爬山如履平地,他對氣喘吁吁的司中樞說,西溝村的目標就是“樹木滿山溝,莊稼綠油油,走路不小心,蘋果碰著頭”。走了好幾里路,來到老西溝,這里種的全是蘋果樹。李順達指著一孔破窯洞說:“這就是我逃荒到山西后住過的窯?!崩衔鳒夏菚r還住著兩戶人家,見有客人來,就端水出來讓他們喝。
現(xiàn)場會開了好幾天,司中樞每天晚上在西溝招待所吃了飯就去李順達家。李順達家吃的很簡單,常常是把白菜、地瓜煮到鍋里,再拌上點玉茭(方言,即玉米)面疙瘩就算是一頓飯。李順達有時不在,司中樞就等,李順達回來后便邊吃飯邊和司中樞說話。李順達說西溝的地大都種的是樹,莊稼很少,這些年就是栽了一些樹。還說剛開始時,西溝人都不愿意種,嚷“千年的松,萬年的柏,不如老漢歇一歇”,嫌種樹來得慢。可這地方要土沒土,要水沒水,不種樹種什么哩?有天談得晚了,李順達說:“招待所的門早關(guān)了,就在這兒睡吧!”司中樞就在李順達的家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司中樞起床后,見李順達已扛著鋤從山上回來了。那是一把又寬又長的鋤頭,供銷社賣的就沒有這種鋤,是西溝人自己打的。李順達用它硬是讓樹從石頭縫里長出來。
秋天,國家農(nóng)業(yè)部的一位女同志來到南呈,在地里看了半個月。后來接到省革委會的電話,要南呈和西溝代表晉東南地區(qū)去阿爾巴尼亞出席中國農(nóng)產(chǎn)品展覽。10月下旬的一天,司中樞和駐西溝的一位軍代表拿著玉茭、白菜、南瓜等樣品,乘火車去了太原。省革委會的領(lǐng)導(dǎo)正在迎澤賓館開會,兩人就進去了。正碰上劉格平和張日清爭吵,劉格平當時是省革委會主任,張日清是省軍區(qū)政委。那幾天晉東南的公路交通因武斗中斷了,劉格平要派工宣隊去解決問題,張日清要派部隊去。兩人爭了半天,誰也說服不了誰。后來張日清說:“西溝和南呈參加展覽的事怎么辦?”劉格平問:“怎么偏偏讓西溝去?”張日清說這是中央定的。劉格平說:“既然中央定了,我也同意?!彼局袠泻湍俏卉姶砭腿チ吮本1本┺r(nóng)展館把他們帶來的農(nóng)作物樣品用石膏復(fù)制下來,再運往阿爾巴尼亞。復(fù)制品跟樣品一模一樣,連玉茭上的紅胡子都有。從北京回來,司中樞對李順達提起省委領(lǐng)導(dǎo)吵架的事,李順達嘆口氣說:“復(fù)雜呀!”李順達干力氣活還行,要讓他耍心機跟人斗,他動不了那個瞎腦筋。
老實人李順達
李順達是個老實人,1962年4月他在《山西日報》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的題目就叫《說老實話,辦老實事,做老實人》。這種人在平常年代受歡迎,可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他就倒霉。
1968年1月,山西省召開“雙代會”(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會、民兵代表會)。西溝的李順達、南呈的郭翠香、襄垣的容改改等參加了這個會。16日散會后,剛從太原回到長治,他們就在車站被截。一伙人手里拿著木棒惡狠狠地走上來。李順達從大卡車上跳下來還沒站穩(wěn),有個人指著他說:“這就是李順達。”話還沒說完,另外一個人掄著顆手榴彈就朝他的腦袋打去。血流出來了,疼得李順達抱著頭跪在地上。
他和山西的另一位勞模陳永貴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李順達認不了幾個字,有時候開會見他手里拿著厚厚一沓稿子,可上面的字有桃核大,寫小了他更認不得。李順達也不會說,輪到他講話冷場是經(jīng)常的事。陳永貴也不識幾個字,可陳永貴會說,見山說山高,見水說水長。司中樞回憶那年在昔陽縣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會議,陳永貴說著說著站起來了,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臺下的人都豎起耳朵聽。李順達早有打算,把西溝的幾個自然村合并到一處,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西溝??捎袔讘舯就劣^念太重,就是不搬,他也沒辦法??申愑蕾F有辦法,誰要不聽他的話,他就把誰治得服服帖帖。
李順達比陳永貴出名早,但陳永貴隨著地位的提高,就不把李順達放在眼里了。司中樞記得那年在昔陽縣開會,陳永貴在講臺上說:“你今年55歲了,我也55歲了,你是保守倒退,我是跟著毛主席撲上身子干革命?!贝蠹叶寄苈牫鰜?“你”就是說李順達。李順達是1915年生,陳永貴是1914年生,兩人年齡差不多。
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山西流傳著這么一件事,說陳永貴的本事大。他和謝振華、李順達等人在一塊吃飯,他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才能開飯。吃飯時他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吃完飯服務(wù)員就攙他休息去了,也不和省委其他領(lǐng)導(dǎo)打招呼。司中樞曾問過李順達有沒有這事?李順達答:“吃罷飯了不走還干甚?”
那時陳永貴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大公無私”,他說自己外出開會,有時沒有補貼,回來后大寨貧下中農(nóng)要給他補,可他一分錢不要。還說自己白天勞動,夜里開會,每年至少在地里干活300天。陳永貴的這些話,當時的山西省委第一書記謝振華很是聽不慣,說:“什么大公無私,先公后私就很不錯了?!标愑蕾F那時是山西省革委會主任,李順達是省革委會副主任。陳、謝有了矛盾,都來對李順達說。陳永貴說:“大公無私怎么啦?毛主席就提倡大公無私?!敝x振華說:“人誰沒有個私心,大寨的好幾項工程都是國家投資的,他怎不說一說?!?李順達是個老實人,被夾在中間,張著大嘴答不上話來。
后來陳永貴在全國推行“標兵工分,自報公議”的“大寨工”?!按笳ぁ本褪窍冗x出一個思想好、出力多的社員作為標兵,定出標兵出勤一天應(yīng)得多少工分,然后人人對照標兵,自報該得多少工分,最后再經(jīng)大家評議。客觀地講,這種計分方法在大寨行之有效,因為大寨是個只有80多戶、400多人的小村子。陳永貴站在街上高喊一聲,說不定全村都能聽見。社員們在一處干活,誰干得好,誰干得不好,大家也一目了然。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大寨社員的思想覺悟肯定比其他村子的社員要高得多。“大寨工”不一定在全國都宜實行,比如西溝就不適宜。西溝大隊社員居住分散,方圓有好幾里,村與村之間有的社員一年難得見上一回面,誰知道誰今天干的什么活,干得怎樣?不了解又怎能坐在一起互相評比?鑒于這種情況,李順達就沒在西溝實行“大寨工”。這下惹惱了陳永貴,陳永貴就在不同場合多次說“晉東南有一股反大寨勢力”。這“一股勢力”主要是指平順縣的西溝和長治縣的南呈。其實李順達對陳永貴是很尊重的,每年秋天報產(chǎn)時,他總要先看看大寨報多少,然后自己再報??晌鳒系募Z食產(chǎn)量高了是“反大寨”,低了還是“反大寨”,這把李順達弄得不知怎樣才好。
李順達心善。好像是1974年,司中樞和晉東南地區(qū)的一伙勞模坐汽車去太原開會,經(jīng)過武鄉(xiāng)時,見李順達的“伏爾加”停在路邊。原來是不知哪個村的拖拉機把李順達的車碰了。司中樞他們下車來,聽李順達說:“算了算了,自己拖回去修修吧!”司中樞問李順達是誰的責(zé)任,李順達說:“不管誰對誰錯,咱個人修修吧!開拖拉機的是個年輕后生,說不定因為這大隊就不讓他開了,連個媳婦也說不上。”
中國農(nóng)民有好幾億,可喝過毛主席敬的酒的人沒幾個。問題是李順達從沒把這事當回事。他常說:“我是從林縣逃荒上來的,從記事起就沒吃過一頓飽飯。這會兒冬天能穿上棉襖,一天三頓飯能吃飽,還要怎哩!”
身處逆境也助人
1977年以后的幾年是李順達一生中最困難的幾年。粉碎“四人幫”后,黨中央在全國清查和“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結(jié)果有的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硬說李順達是“四人幫”的人。李順達和“四人幫”沒有任何瓜葛,根本就沒有接觸的機會。這時黨的十一大即將召開,山西省有的領(lǐng)導(dǎo)讓李順達承認錯誤,說承認了就讓他當十一大代表。李順達沒說話。李順達曾是黨的八大、九大、十大代表,這次他落選了。晉東南地區(qū)批判李順達的大會也是一個接一個地開,有個人上臺發(fā)言:“李順達懂什么?他沒文化沒水平,就知道一個蘿卜一個坑?!迸_下的人就嘀咕:“你有文化,你有水平,一個蘿卜不是一個坑是幾個坑?”可見人心自有公道在。李順達家在西溝,村上的情況也糟,批判他的大喇叭正對著他家門口。更嚴重的是人們正在西溝的山上砍樹,這可是他一棵棵親手種起來的呀!李順達心疼得要死。
就在這時,司中樞和省總工會的高鋒林來西溝看李順達。李順達正掄著镢頭在院子里刨地,他把兩人讓進屋子說:“省里有人說我是‘四人幫的人,這事正查著?!备咪h林安慰他多在家里歇歇,李順達說自己是個受罪的命,一天不干活就身上難受。他讓老伴趕緊剁羊肉餡,要留高鋒林和司中樞在家吃飯。李順達心情很不好,閨女剝蔥時把綠葉子扔了,他就大發(fā)脾氣,說:“這都能吃?!崩铐樳_有心臟病,做過手術(shù),醫(yī)生在他的體內(nèi)安裝了進口的 “心臟起搏器”。人的情緒對心臟影響很大,司中樞讓他多保重身體,他說:“沒事,死不了?!?/p>
吃完飯,李順達問司中樞當村干部多少年了,司中樞答14年了。李順達說農(nóng)村干部不好當啊!他見高鋒林拿著相機,就說:“給我和中樞照張相吧!”三人來到院子里,站在花墻前,背后是莽莽蒼蒼的太行山,高鋒林拍下了李順達和司中樞的合影。從照片上看,李順達是一臉無奈。
就在李順達自身難保時,他還挺身而出保護他人。1978年8月21日,原南呈大隊黨支部書記李秉壁因“反大寨”鋃鐺入獄。當李秉壁的家人找到李順達時,李順達仗義直言,致信胡耀邦,為李秉壁申冤。后來,司中樞、外調(diào)干部郭翠香、李秉壁的長子李保山拿著這封信到北京找了胡耀邦。
1981年8月,胡耀邦親臨山西,在長治賓館召開省革委、晉東南地區(qū)、長治縣革委三級會議,問了李秉壁的情況。11月,中共山西省委以(晉清)字(1981)51號文下發(fā)了《關(guān)于為李秉壁同志平反的批復(fù)》。李秉壁問題終于水落石出。
李秉壁一案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順利解決,離不開李順達寫的那封信。胡耀邦相信李順達,知道他是個實在人。
在中央的多次過問下,李順達的問題也得到落實,他被安排在省農(nóng)委任副主任。1980年春,司中樞去太原看望李順達。他住在省政府東側(cè)省農(nóng)委的大院里。他剛從他弟弟李貴達家回來。他說:“住在這大樓里,也不能種樹,也不能種玉茭,真要把我憋出病來。”司中樞問李順達每天干什么?李順達說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兩人坐下來,李順達問起農(nóng)村的情況,問現(xiàn)在玉茭下什么種子?問收成怎樣?還問老百姓吃飽吃不飽。最后,李順達要司中樞常來看看他,陪他說說話。
1983年7月2日,司中樞接到晉東南地區(qū)的電話,說李順達因病去世了,是登五臺山時心臟病發(fā)作去世的,要他去太原參加遺體告別儀式。司中樞是7月5日上午趕到太原的,來到山西醫(yī)學(xué)院第二附屬醫(yī)院,見大門口排滿了小轎車。進入遺體告別廳,見李順達躺在鮮花叢中,身上覆蓋著中國共產(chǎn)黨黨旗,如熟睡一般,還是一臉憨相。司中樞低下頭去,向這位敬愛的兄長做最后的告別。
李振華也來向李順達的遺體告別。李振華原任晉東南行署專員,時任山西省副省長。他握著司中樞的手說,老李是個好同志,重病在身了還一直問西溝的情況。他要司中樞繼承李順達的遺志,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搞上去。
遺體告別畢,司中樞陪著李順達的遺體來到火葬場,看著李順達被推入火化爐。一代勞模就這樣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歷程。
和李順達同時期的勞模,有些人沒有經(jīng)受住物質(zhì)名利的誘惑。長治縣琚寨的茍佩芳,1958年和李順達一起坐火車去北京參加全國農(nóng)業(yè)社會主義建設(shè)先進單位代表大會,榮獲國務(wù)院頒發(fā)的獎狀。長春電影制片廠曾把他修河灘、開水渠的事跡拍成紀錄片,在全國宣傳??陕仄埮宸甲躺讼順匪枷?1962年因破壞軍婚被開除出黨。河北省遵化縣“窮棒子社”的王國藩,和李順達同時受到毛主席的表揚,可他在榮譽面前驕傲自大。李順達保持住了勞模的本色。如今晉東南的老勞模們提起他,都說他是個好人。得到這話不容易,這說明李順達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這也是對這位一生樸實的勞模的高度評價。
(責(zé)任編輯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