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濤

閑逛的秋風(fēng)攜著朦朧的涼意，悠然滑向都市黃昏的深處。

下班的人，放學(xué)的人，都慣性地聚在這熙熙攘攘的街頭，等候一位報翁，等候一天的新聞，等候一位向來是等候他們的老人，等候一張向來是等候他們的晚報。

終年四季，總在這熱鬧時刻，總在這十字路口，總有一個草綠色的帆布報兜，老人多皺的臉上淌著歡愉。嘴上不緊不慢地介紹當(dāng)日的要聞，雙手麻利而從容地送出油墨飄香的報紙。哪怕你在他面前只停留過一次，都會記牢那可親的笑臉、可親的語調(diào)、可親的手勢構(gòu)成的可親印象。本地人，一走過這條街區(qū)，就會想起那報翁：外埠人，一憶及這座城市，都會想起那報翁。年近古稀。身板不算硬朗，可精神旺盛如火——這就令熟悉的、陌生的人一塊感受了溫暖；而溫暖，又是苦樂人間最不可短缺的元素。晚報是天天都有的，老人也是天天都來的，準(zhǔn)時得如同永遠(yuǎn)無須校正的鐘表。

這是一個巨變的時代。報翁身后不遠(yuǎn)處的棚戶區(qū)變樓群了，報翁身旁低矮的店鋪?zhàn)兩虉隽?，報翁面前車水馬龍的道路變寬變長了?？傊?，生活中與晚報上的內(nèi)容變得越來越年輕了，可他卻變得越來越衰老了。雖然笑容依舊，聲音依舊，舉手投足已經(jīng)明顯遲鈍了。有人勸：“歲數(shù)不饒人啊，別這么天天蹭街頭啦!”他笑答：“你知道，我不是圖那幾個指甲蓋大的小錢，慣了!”偶爾遲來，人們也會滿懷信心地等他，都知道那絕對是印刷廠或郵政局的緣故，稍越一會兒，只需一會兒，老人準(zhǔn)來。

可今天呢?人們依照常規(guī)等著，候著。晚報終于來了，但老人卻沒來，背著半舊帆布報兜的是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她俊俏的臉上掛著淚痕，她黑亮的眼中閃著悲戚。她低聲向圍攏過來的人們訴說原委：爺爺突然發(fā)病去世，咽氣前的最后一句話是：“把報紙……取來，送……去，別讓人干等，天……涼了!”這是報翁的遺囑，是他風(fēng)雨平生臨終時最要緊的心事。姑娘哽咽著從兜中掏出一疊疊報紙，一邊凄然招呼大家自己動手取。一邊用濕濕的手帕掩面抽泣。

眾人被這報紙之外的消息震驚了。心里頓覺空落落的，仿佛自己朝夕相伴的親人走了，又走得如此倉促。輕輕地，默默地，報紙沒人多拿，錢卻沒人少放。明明是五毛錢一份，可背書包的放下了一塊錢，夾飯盒的放下了兩塊錢，開清潔車的放下了五塊錢，交通警察放下了十塊錢，賣水果的放下了一把硬幣，修鞋的放下了一疊紙幣……報紙拿光了，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并沒有散去。一個穿風(fēng)衣、戴眼鏡的中年人，俯身捧起報兜交給姑娘，語調(diào)沉郁：“對天天在這兒買報的人來說，老人謝世是今天最重要的消息。老人生命垂危之際還想著我們。我們自然也不會忘了他的真誠和善良。我們這些人各有各的工作，恐怕都不能專門趕去為老人家送葬了。這兜子里的錢可能多一點(diǎn)，請你替我們買個花圈，擺在老人的靈前吧!”周圍響起一片點(diǎn)頭稱是的呼應(yīng)聲。一個教師模樣的人上前握住姑娘的手說：“請你替我們在花圈的挽帶上寫上這樣一句話：你已化作絢爛晚霞，每天依舊陪伴著我們——晚報讀者?！?/p>

姑娘的眼圈兒又紅了，她雙手微顫，捧著不能謝絕也無法謝絕的情意……

這風(fēng)塵里的世界呀!這落照中的人間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