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他一直記得十六歲的那天。

是春天的薄暮吧,十六歲的少年,快速騎著單車去參加一場足球,因為晚了幾分鐘,他生怕入場晚了被教練罵,騎得太快了,拐彎時,一個女子輕飄飄地倒在他面前。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離一個女子這樣近。

他慌了,有些結(jié)巴地說:你……我……你你……我我……簡直是亂了,他不知要面對這樣一個白衣女子,她黑的長發(fā),白的長裙,春天里一張油畫一樣的臉,女子明顯地比他大幾歲,罵他:你個小冒失鬼!

他的臉騰就紅了,抓了抓頭發(fā),跑了。

第二天上課,他又看到了她。

她是新來的實習(xí)老師,教英語,之前,他的英語成績一直最次,當(dāng)看到她進(jìn)來時,他的臉又紅了,心里怦怦地跳著。

她也認(rèn)出了他,沖他微微點頭,他感覺渾身的熱,只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一直往上生長著,再也難以阻擋,她那天穿了素色上衣,火紅的裙子,她的聲音這么好聽,他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英語的發(fā)音原來這樣好聽!

班里的男生都說,這個實習(xí)老師好漂亮啊,女生們?nèi)巳俗隽艘粭l紅裙子,而他的心事多了。

因為他喜歡了一個人。

這喜歡是私密的,是歡喜的,也是不能和別人說的。

鏡子里,還是那個懵懂的少年,還是長滿了痘痘,太難看了!簡直是不能忍的,太矮了,才一米七!還戴眼鏡,還眼睛小!

可是,誰能管得住他的喜歡?

每天,他穿過那些盛開的木花去她的宿舍門口,大多數(shù)時候他遇不到她,她的宿舍里飄出海飛絲的味道。

是她用的洗發(fā)水吧?

多少年之后,他還是愛用海飛絲的洗發(fā)水,薄荷味道的那種,有淡淡的清香和迷離。

有誰記得黃昏中發(fā)呆的他呢?

有誰記得他數(shù)過她穿過多少件裙子多少雙襪子?有誰數(shù)過她襯衣上的紐扣?有誰知道她的紫色襪子上有一個小小的洞呢?有誰呢?

惆悵死了。

他有一個口琴,從前不怎么吹,有了心事之后,他常常會在教室里吹口琴,《山楂樹之戀》、《紅河谷》……有一次,她站在他的身后。

他不知道,只顧吹下去。

吹完了,聽到后面的人鼓掌。

他回過頭去,看到她。

在光中,她的臉好像一座女神一樣,他呆了,渾身顫栗著,眼淚幾乎就要吹來了,她大概以為他吹得曲子動情吧?他跑了,在春天的風(fēng)中跑著,不知要跑去哪里,可是,一定要跑,跑到跑不動為止。

心,就要跳出來了。

最后,他撲倒在春天的大地上,在草地上哭了,他這樣有悲傷,說不出的悲傷,是啊,這樣的悲傷如何能說出呢?

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她沒有來。

她病了,感冒了發(fā)燒了,他很心疼,下課后去買了很多水果,天黑下來之后,他放到她的窗臺上,留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你快點好起來吧。

放下后他迅速地跑了,他不能讓她知道,不能讓別人知道,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秘密,他為這秘密欣喜,為這秘密快樂,也為這秘密憂傷。

十六歲,雨季一樣的十六歲啊,春天還沒有完全來,就像青春還沒有完全來,他緊了衣衫,走在早春的雨里,很惆悵,也很甜蜜。

后來,她就走了,據(jù)說畢業(yè)了,據(jù)說去了香港,據(jù)說嫁了一個有錢人。

后來,他的英語越來越好,在高考的時候,他的英語成績?nèi)珜W(xué)校第一,他考到她曾經(jīng)的外語學(xué)院,感覺著她的當(dāng)年,這是她走過的路么?這是她打過飯的食堂么?這是她站在花樹下照相的地方嗎?這是雨中傷感的操場嗎?他走過這些地方時,常常想起她,好像想起一個故人。

同學(xué)聚會時,有人提起她,有一個男生說,我當(dāng)年迷戀死她了,她病了以后,我買了一大兜紅桔放在她的窗臺上,看到她我就會臉紅心跳,聽到她的聲音我就會呼吸加快……

他笑了,原來,少年時的喜歡和惆悵都會如此相同,而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冷了熱了哪里知道,只知道一意孤行地喜歡下去,那才有少年的青澀與猛浪吧,他曾經(jīng)是那樹上的柿,如此生澀,經(jīng)歷了歲月的塵煙,終于紅了,終于軟了,終于甜了,可是,這一場早春的暗戀和喜歡,從來是衣帶漸寬終不悔啊。

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渠紅淚多,他彈了彈身上的煙灰,走到夜色里,想著十幾年前的春天,嘴角上浮上淡淡的笑,春衫薄的十六歲啊,此時此刻,讓他充滿了感激,因為年輕的時候如果喜歡一個人,那于人生而言,是多么歡喜的一件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