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中國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紀實攝影家,多少都與1976年的“四五運動”有些聯(lián)系,很多人是在那場運動中經(jīng)驗性地“頓悟”了紀實攝影的意義所在。也正是經(jīng)歷了十多年思想意識上的壓抑和扭曲,正值青春豪邁時,他們抓住了一次集體發(fā)言和表達自我的機會。于是,1979年的春天,同時代的青年一起盡情抒發(fā)著類似“文藝復興”的巔峰吶喊。在北京,“北島,顧城們的詩歌;王克平、黃銳、曲磊磊們的星星美展和王志平,李曉斌等的四月影會,共同組成了中國改革春天的大合唱。這是一場充滿激情的合唱,因為激情終于發(fā)自內(nèi)心,人們再也不必為與自己無關的權力意志歌唱。原本被權力斬斷藝術家夢想的眾多的青年,突然前程坦闊,萬類霜天競自由。他們慶幸自己趕上了一個偉大的時代,獲得了前輩們想都不敢想的自由空間。普希金、雪萊、來蒙托夫、巴爾扎克、梵高,莫奈、德拉克羅瓦、列賓、這些人類偉大的藝術大師突然成了可望企及的榜樣。于是,藝術成了自由的符號和時尚的標志。(鮑昆《不得不說的李曉斌》)”
也是在這個時期,李曉斌基本修成了他作為紀實攝影師所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和他個人對紀實攝影的底線要求——要有獨立批判的意識形態(tài),他的代表作《上訪者》正是他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宣言。
1977年11月,22歲的李曉斌在北京天安門與午門之間的柏油馬路上,拍攝了這幅具有鮮明時代特色,而又關注貧民生活的作品,一個被極左政治路線摧殘扭曲的悲劇性人物,在作者運用攝影手段瞬間抓取時,視覺沖擊力帶給觀者強烈的心靈震撼。但是,就是這張后來被中國歷史博物館收藏,并視為“文物”的照片,直到十年以后的1986年,才有機會隨《十年一瞬間》攝影作品展一起。與公眾見面。
大隱隱于市
李曉斌的住所位于東交民巷——北京的心臟地帶,緊鄰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去天安門步行只要十分鐘。在這么黃金的路段,李曉斌安然閑適地生活著,并獨享一個小院。為了采訪,我曾去過兩次,李曉斌在院子里養(yǎng)了一只哈士奇,每次去我都先跟它打打招呼,然后再去敲門。
李曉斌的家正是那種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屋里的裝飾和擺設極簡到只有兩種——書和藝術品。
這種極簡主義思想不僅體現(xiàn)在李曉斌的生活上,還有他的藝術理念,他的拍照甚至都不是為了藝術。2006年他在宋莊美術館的影展后記上,寫了三句話:“不依附任何意識形態(tài);不迎合西方文化口味:不以藝術和影像為目的?!暗浆F(xiàn)在,他偶爾攝影的工具,竟是一臺傻瓜膠片相機,這足以讓中國上萬的“攝影家”驚訝和汗顏。
20年來,李曉斌沒有參加國內(nèi)外任何的攝影比賽和影展,與攝影圈的人交往也不頻繁,他說他只結朋不結黨,對國內(nèi)攝影界“小圈子里的大娛樂”沒什么興趣。在思想上他儼然已經(jīng)跳出了“攝影”這兩個字所承載的范圍。他說“攝影藝術只是攝影史的一部分,攝影史只是文化藝術史的一小部分,文化藝術史又是整個社會、經(jīng)濟,政治中不可比擬的一角?!崩顣员笳J為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那批人,經(jīng)歷了社會的動蕩和變革,都有一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對國家,對人民有一種油然而發(fā)的情感?!耙磺袣v史都跟人民有關,是人民史?!倍鴶z影正是表現(xiàn)這種社會責任最好的工具,所以,不要過高評價攝影的歷史功用,其實它只是一個工具而已。
正是他的這種“隱于市”的處世哲學,讓他在中國攝影界一直占有一席之地,但一直也僅有一席之地。對此,李曉斌應該很高興才對,因為本身他和中國攝影的關系就有些若即若離。
曾經(jīng),他的作品“什么都不是”
一度,李曉斌的言論、作品以及他本人,成為人們譏諷,嘲笑的靶子。說他“有病”,是“瘋子”,“不識好歹”等忿怨的話語層出不窮,在人們的議評中,以至于到后來有人居然把李曉斌說成是品行不端的人。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李曉斌對自己藝術理念的堅持,以及他敏感,尖銳的處世態(tài)度。
當1979年,王志平,李曉斌合手創(chuàng)辦和組織了四月影會的第一個展覽“自然·社會·人”時,整個社會被這些大量反映普通百姓生活的照片驚呆了。在之前的幾十年,中國的文化藝術一直是為政治服務的,“形式”絕對要服從“內(nèi)容”,即使“內(nèi)容”是虛假的,也要通過“形式”的修繕和完美,來創(chuàng)造“內(nèi)容”上的逼真,而且那時候的內(nèi)容也都是為了政治宣傳的口號而設計,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是無法登上。大雅之堂“的。
然而,四月影會的第一次展覽,不僅在“內(nèi)容”上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形式”上也開始有更多的關注。“新聞圖片不能代替攝影藝術,內(nèi)容不等于形式。攝影作為一種藝術,有它本身特有的語言。是時候了,正像應該用經(jīng)濟手段管理經(jīng)濟一樣,也該用藝術語言來研究藝術”。王志平在影展前言中的這段話,實際上就是新時期攝影家們的宣言。
這個看起來鼓舞人心,并且讓攝影“回歸其所”的言論本身并沒有問題,問題是在一個度的衡量。就在“形式”之風越吹越烈,接下來的兩次年展,尤其是在1981第三次四月影會上,大量注重色彩,構圖、形式的沙龍作品占了多數(shù),而缺少了第一屆影展上那些反映人民百姓生活中的幽默,諧趣和抒情的“內(nèi)容型”作品。至此,四月影會內(nèi)部的分歧開始浮上了水面,而爭論的焦點,正是當年的兩位主要創(chuàng)辦者——王志平與李曉斌。
第三屆四月影會,李曉斌在王志平和眾多影友的反對下,利用自己在四月影會中的地位,堅決掛出了一組純客觀紀錄的攝影作品,并在前言中帶有宣言性質地寫道”……我認為:內(nèi)容本身也是形式。就作品本身而言,內(nèi)容形式同樣重要。我力求用攝影獨有的特點,去表現(xiàn)生活中美的或不一定美但卻真實自然的——我卻以為是美的。這組照片就是力求對攝影藝術語言做一些探索。在生活中,抓拍這組人物,我不想加以任何褒貶。因為我并不認識和了解他們,只想通過照片中的形象,給人以感受?!?/p>
在“形式”漸漸占據(jù)主導的大環(huán)境下,李曉斌的這篇文字無異于是挑釁和自殺,于是有了這節(jié)文字開頭的那些詞語?!斑@樣的破片子居然也敢掛出來,那不是誰都成攝影家了嗎”,“這不都是廢片子嗎,我那有得是”等則成了譏笑李曉斌作品的典型語言。李曉斌頓時成了孤家寡人,可憐兮兮的另類,并從此沉默多年。但他仍然執(zhí)著地堅持自己的選擇,絕不改初衷。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1985年,《中國攝影》終于對他開啟了大門,并給了他表達自己的機會,在那篇文字里,“不給歷史留下空白”成了他的第二次宣言。接下來的1g86年,在現(xiàn)代攝影沙龍《十年一瞬間》的展覽上,他的《上訪者》面世,得到世人的重新認可,并在1987年陜西群體舉辦的《艱巨歷程》展覽上獲得大獎。
傳播見證了影像價值
從2007年開始到現(xiàn)在,國家趕上改革開放30周年和建國60周年的連續(xù)慶典,各類媒體開始翻箱倒柜,搜陳出新。在對我國特別是北京改革開放歷程所記載的影像資料的搜尋時,一個沉寂了多年的名字開始在網(wǎng)絡、報刊、電視、畫冊上頻頻出現(xiàn)。
李曉斌不太會用電腦,也從來不屑于去了解各種推銷自己的手段,但是他深知“傳播的價值”。其作品近幾年被各類媒體用了近3000張次;2008年,他參與錄制了20多個電視節(jié)目;圖片庫大量高價銷售他的影像作品:網(wǎng)絡上有關他的影像詞條有4,5萬之多。而這些傳播著的,都是他25-30年前拍攝的作品??梢哉f,李曉斌的影像已經(jīng)進入了歷史,反觀那些當年在國內(nèi)外獲得攝影大獎的作品,早就被人遺忘了,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些當年比較注重“攝影語言”,也就是注重一些“形式感”的作品,流傳并不廣,例如《吃西紅柿的一家》,《紹興印象》,《殘局》等。反倒是那些并沒有在攝影形式上下功夫,而是注重內(nèi)容的作品,例如《紅旗車》,《紅裙子》,《禁舞初開》、《北海時尚青年》等傳播得非常多。看來歷史和時間的見證,決定著影像的真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