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慧芬
對我來說,創(chuàng)作和閱讀就像兩個吊桶打水,一個上來了,一個自然就下去了。我在寫作時,不能讀書,我在讀書時,也不能寫作。長篇小說《吉寬的馬車》交稿后,我一直在閱讀。我是一個沒進過大學校門,只有初中文化的寫作者,對我而言,書不僅僅是食物,還是燈塔,它除了養(yǎng)育我讓我成長,還進一步照亮我的人生經驗,煥發(fā)我的藝術想象,開啟我對生活的思索。
讀書是一種享受,但并不是所有書都讓我享受,我的閱讀相當“興趣”化,不感興趣的,剛剛聞到丁點氣味就丟開放棄。我的興趣又有些狹窄,凡是有歷史氣息的,有時尚氣息的,有理性氣息的,均不符合我的口味。我身體里好像有一道隱形屏障。一遇到它們,感受就被強行遮蔽。我喜歡心靈的歷史,愿意在心靈的隧道里鉆探,我喜歡樸素地滲透,希望不設防地被演變,我喜歡感性的表達,樂于在混沌不清中觸摸理性的線索。由此我非??鄲溃绱讼氯?,我永遠成不了博學之人、飽識之士,永遠當不了學者型的作家。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助長了它們,只知道二十年前強迫自己啃石頭一樣啃司馬遷的《史記》時頭疼不已,十幾年前啃托馬斯·曼的(魔山)時讀兩三頁就不得不放下,五六年前啃兒子借回家來的霍金的<時間簡史>時,不到兩小時耐心全無。強迫閱讀,書本里的東西不但變不成食物。發(fā)不出光亮,反而讓我慌亂不已心情很壞。由此。不得不放棄強迫,進入到隨意狀態(tài),想讀什么就讀什么。
然而,一年年過去,我的閱讀興趣在發(fā)生變化,這并不是說我可以興致盎然地讀《史記》,而是說有一些書,比如《魔山》,比如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這些理性很強的堅硬的書,我居然不再覺得堅硬,我在混沌不清中的觸摸似乎有了不易察覺的方向感。這時,我知道閱讀其實就是一寸又一寸對自己身體的發(fā)現(xiàn)和開掘,對身體里那個屏障的侵略和氧化。長期的興趣閱讀其實能讓自己自然走進興趣之外的世界,或者說是興趣在開拓興趣,是閱讀在開拓閱讀。
為了證明這一點,我想說說我對刁斗新作《代號sBs》的興趣。這是一部帶有諷刺意味的荒誕小說,刁斗的語言濾掉了我意識里業(yè)已成形的有關小說語言的所有元素。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商業(yè)間諜,他的人生經驗無法喚醒我的人生經驗。這樣的小說,對以前的我而言,讀不上一頁就會放下??善婀值氖?,我不但沒放下,且被強烈吸引,甚至覺得這是一部了不起的書。刁斗所建構的這個獨屬于自己的世界,看上去脫離了現(xiàn)實地面,實際上卻建立起了一個現(xiàn)實;看上去沒塑造什么人物形象,實際上卻塑造出了sBs學習班這個荒誕體系的巨大形象。往下讀,越來越發(fā)現(xiàn)。這個形象看上去不著邊際沒有血肉,實際上它紛繁交錯血肉豐滿。因為當你深入到各種滑稽可笑而不失邏輯聯(lián)系的事件中,你會覺得有一個巨大的形象天外來客般落到現(xiàn)實的地面。它怪異,荒謬、不可思議,它落到現(xiàn)實的地面,讓你感到可笑的卻不是它,而是地面上所有正常的一切;它縹緲、游移,似是而非,可當它與你對峙時,卻有著彰顯是非的巨大力量。在刁斗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實和建構的人際關系里邊,濃縮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現(xiàn)實經驗,包含了我們和社會的種種關系。只不過我們從沒有想到過以如此的姿態(tài)來創(chuàng)造來建構。
讀刁斗的小說,應該說對我是個巨大的考驗。我沒有后退并能如此喜歡,正是得益于閱讀對閱讀興趣的開拓。我初人創(chuàng)作之門時喜歡的作家是沈從文和蕭紅,他們教我如何打量身后那片土地,打開記憶中的日子;教會我如何理解土地和日子,理解和悲憫這些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教會我如何與他們既休戚與共又貌合神離。這種忠于現(xiàn)實的閱讀經驗,使我對另一種創(chuàng)作感到陌生。閱讀讓我懂得。藝術地表現(xiàn)現(xiàn)實,或許存在兩種可能,一種,是你如何在想象中讓生活回到原樣。讓它更“像”,然后在“像”里發(fā)現(xiàn),尋找人類豐富復雜的生命狀態(tài);而另一種,是把生活的靈魂抽象出來,讓它不“像”,或者是在靈魂的層面回到原樣。
昆德拉曾說過,“就小說的價值而言,忠實于歷史的真實仍然是次要的事情,小說家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先知,而是存在的探險家。”如果說刁斗就是一個這樣的探險家,那么我覺得,閱讀即是另一種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