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利

關鍵詞:郁達夫 《沉淪》 僑居 悲劇體驗

摘 要:從20世紀流散寫作的大背景中考察《沉淪》,該作品屬于我國最早的流散寫作之一。作品反映了中國人僑居異鄉(xiāng)的悲劇性生命體驗。郁達夫在國別、種族、性別的邊界表達內涵深厚的僑居者感受,營造自己的敘述疆域, 完成了一種異域冥想和家園之外的書寫。

1921年的中國文壇,由于郁達夫《沉淪》的發(fā)表而著實熱鬧了一番,此小說激起軒然大波,有人罵郁達夫是頹廢主義者,色情作家,“所受的譏評嘲罵,也不知有幾十百次”,直到周作人在《晨報》副刊發(fā)表《〈沉淪〉》,罵郁達夫的“壯士們”“才稍稍收斂了他們的雄詞”,過了兩三年,《沉淪》竟受了“一班青年病者的熱愛,銷行到了二十余萬冊”,《沉淪》的“誨淫冤案”①就此了結。大半個世紀以來,對《沉淪》的評價基本沒有超過當年周作人、郭沫若、錢杏邨分別在《〈沉淪〉》《論郁達夫》和《郁達夫》中的看法:寫青年的憂慮病,敢于赤裸裸地暴露自我隱私(且是不太光彩的一面),反映“五四”時代個性解放的呼聲,揭示“五四”青年所經(jīng)歷的身心壓抑。

《沉淪》一開始就被置放于“五四”大語境中進行解讀,因而作品獲得了反傳統(tǒng)和個性解放的贊譽。然而,一個最顯而易見的事實卻始終未曾被研究者特別意識到,即:這篇小說是一個在日本生活了八年的中國留學青年在東京改作的(初稿寫作時間不明)。這絕非一個簡單的空間或地域概念?！耙粋€中國青年”與“留學日本的生活”,這樣兩個因素交融混合在一起,構成了《沉淪》創(chuàng)作的潛在文化背景。如果以此作為思考《沉淪》的出發(fā)點,我們就會看到,《沉淪》表征著僑居者在異國他鄉(xiāng)尋覓自己的生存與文化之根時,備受煎熬焦灼不安的漂泊之魂。小說最讓人蕩氣回腸的就是兩種民族碰撞交流而生成的獨特人生悲劇體驗,尤其是弱小民族的僑居者悲劇體驗。如果將《沉淪》放在20世紀流散寫作的大背景中加以考察,“我”在日本的心理困境,正是中國國民在海外僑居的生命際遇的一個側影。郁達夫在國別、種族、性別的邊界表達內涵深厚的僑居者感受,營造自己的敘述疆域,完成了一種異域冥想和家園之外的書寫。

《沉淪》的異域書寫首先體現(xiàn)在一般意義上的僑居者體驗,這種體驗包含鄉(xiāng)愁主題和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孤獨者心態(tài);其次體現(xiàn)在僑居者的悲劇性體驗,這種悲劇性體驗主要表現(xiàn)為與此相關聯(lián)的憂慮感,此種憂慮感在小說中濃得化不開,并且,這種憂慮感與祖國、民族聯(lián)結在一起,因而具有超越個體的意義。

主動或被動漂泊、淪落他鄉(xiāng)者遠離故土、家人,因而家園之于僑民具有特別的意義,也因此,懷鄉(xiāng)成為了流散文學中最常見的主題,尤其是被迫離鄉(xiāng)背井者,懷鄉(xiāng)幾乎是他們拿起筆的最原始的沖動。對于故鄉(xiāng)的反復吟詠,是僑民在陌生環(huán)境中緩沖心理壓力的一種有效途徑?！冻翜S》正是表現(xiàn)了流散寫作中這種常見的鄉(xiāng)愁主題,充滿了流浪棄兒對故土的眷念。“我”跟著長兄到日本留學,最初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上預科,后來進入N市的高等學校?！拔摇钡牧魧W生身份使“我”對故土魂牽夢繞?！拔摇彼寄罟枢l(xiāng)的明麗山河,“故鄉(xiāng)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xiāng)豈不有如花的美女?”家鄉(xiāng)有一條江水,“江形曲折,風景常新”,“一川如畫”,自身的書齋“結構不大,然而風景晦明,春秋朝夕的風景,也還抵得過滕王高閣”。當“我”在異國他鄉(xiāng)遭受不平時,發(fā)誓愛“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做了情人吧”。

《沉淪》也表現(xiàn)了流散寫作的另一常見主題——難于融入異域的孤苦心態(tài)。僑居者或主動或被動離開各種初始的人際、文化關系網(wǎng)絡,有的很快在異域尋找到新的網(wǎng)絡關系,有的而且是很大一部分難以迅速找到維系這種初始關系的鏈條。由此,漂泊者離鄉(xiāng)背井謀求生存而又無法融入當?shù)厣畹墓录?、迷惘、幻滅、彷徨、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成為具有僑居身份的作家關注的焦點?！冻翜S》也表現(xiàn)流散寫作的這類主題——生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抑郁與落寞?！拔摇钡饺毡玖魧W,總是形影孤單,一人出沒,一人居住,就是遇著同學都總是“想避來避去”,“然而無論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像懷了什么惡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有時也想向一些“解他的意的人”,“談幾句知心的話,然而口中總說不出什么話來”,這幾個同學只得離他而去,“我”只能將自己束縛在蠶繭中。作品開頭幾句即奠定了全文的情感基調——孤獨、冷清,“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了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小說起筆即呈現(xiàn)出孤冷的敘述基調,讓讀者感到一個遺世者的痛苦。失去生存母體而漂泊到異地他鄉(xiāng)的淪落者前途未卜、寄人籬下,渴望融入到居住地的主流文化中,期冀著與當?shù)鼐用竦慕涣?但僑居的身份阻止了這種交往,小說彌漫著孤苦感,籠罩著一種對個人境遇、命運無可奈何的情緒。

《沉淪》中的“我”確乎是一種漂泊的主體,中心離散的主體。但外在形式的感傷行旅并不能遮蔽內在的個體與民族、家國之間的關系。如果《沉淪》僅僅停留在反復詠嘆思鄉(xiāng)、孤苦的層面,那么,從流散寫作的角度看,此文本就不可能有特殊的價值可言。之所以我們從流散寫作的角度重新解讀《沉淪》,是因為《沉淪》超越了流散寫作中常見的鄉(xiāng)愁、孤獨的情懷,而將此種情結與民族、國家意識糾結在一起,體現(xiàn)出祖國命運憂慮感,僑居者的情感體驗在民族、社會、時代和國家的語境中得以展現(xiàn)、深化,反映出當時僑民以民族國家為生存背景的存在方式,這種特點奠定了中國早期流散寫作的書寫范式。

“我”留學日本,僑居體驗的前提是個人與社會的某種對峙,而不是個人和社會的統(tǒng)一?！拔摇币缿僮鎳?認同祖國,對祖國有割不斷的情思,但“我”對故鄉(xiāng)的懷念更多的是以“曝惡”的方式加以體現(xiàn)?，F(xiàn)在的新移民文學的故國想象和書寫,更多表現(xiàn)出懷舊色彩,是“譽美”,有的甚至具有很強的民族自豪感。而郁達夫從一種“東方主義”的視角對自己本民族的弱點進行深刻的批判和剖析。同胞相仇,窩里斗,“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講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jīng)病,也是這位同學說的”;專制昏庸,“學校里浸潤了一種專制的弊風,學生的自由,幾乎被壓縮得同針眼一般的小”。從“曝惡”進而發(fā)展到“怨惡”,小說的主人公敏銳地感受到,他們之所以經(jīng)常在外遭受令人難以忍受的歧視,根本原因是祖國的貧弱。因此,祖國讓“我”失望,“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鞍洳恍?怒其不爭”是他們對母國的共同情感態(tài)度?；诖?將自身的一腔怨恨發(fā)向祖國,高喊“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憤懣、指責,同時又充滿哀怨的情緒。很顯然,郁達夫將“我”性情的孤僻、精神的悒郁、情緒的惆悵,全部歸因于祖國的貧窮落后,“我”的人格弱點是弱國子民在海外的必然產物?！拔摇钡膬S民體驗與對祖國的憂患意識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沉淪》不僅在言說“我”眼中的故土時具有民族、國家意識,而且在言說“他者”形象時,也時刻不忘民族、國家的概念?，F(xiàn)在的新移民文學在談及異域的孤苦時,強調各民族風俗、文化的隔膜,更多表現(xiàn)出文化身份的焦慮。《沉淪》不是強調失去文化母體后文化的難以融合,不是文化身份認同的焦慮,而是種族受到歧視后的焦慮,是一種民族身份認同的焦慮?！拔摇敝圆荒鼙蝗毡救私邮?不是因為文化背景的差異,而是“我”的民族身份造成的,因為“我”是“支那人”,所以她們不送“我”與秋波,而只給予日本人?！霸瓉砣毡救溯p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還更難聽”,這段話表現(xiàn)出弱國子民的自尊心與自卑感。面對欺辱,“我”的情緒也極為復雜,有時想坦然接受,“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們日本人輕侮的”,“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有時又衍生為復仇,“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復仇的呼聲成為游學異國的弱國子民的心理安慰劑。郁達夫再次證明:僑居在外的中國人承受的無奈的苦澀,包括經(jīng)濟的貧乏、政治權利的缺失、性的壓抑和情感的荒蕪,都與種族、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

《沉淪》所表現(xiàn)的弱小國家民族在外僑居的悲劇體驗是一種深入骨髓般的痛楚,它混合的是僑居和種族的雙重屈辱,讓人想到的是諸如血脈、根系、族群這一類令人有切膚之感的詞匯。一方面,對祖國有著揮之不去的記憶,愛戀與痛恨相交織,希望在異國他鄉(xiāng)找到心靈的寄托;另一方面,由于民族、國家的對立,又很難與自己所定居并生活在其中的民族國家的文化和社會習俗相融合,無法真正進入居住國的生活圈,這就形成了非常復雜的“僑居者經(jīng)驗”。對祖國強大的呼喚、對日本的復仇無疑與當時民族國家所需要的意識形態(tài)相吻合。將僑居體驗與民族國家的召喚聯(lián)系在一起,將個人與祖國捆綁成一體,僑居者的個人際遇與自己的母國、民族結織在一起,撕擄不開。因而,《沉淪》超越個人情感哀怨,成為那一代海外留學生生活的實錄,這正是《沉淪》的意義所在。

《沉淪》表現(xiàn)了特殊年代中國子民在外僑居的悲劇體驗,從一定意義上講,這種體驗是郁達夫生存的原初境況的再現(xiàn),它源于郁達夫在日本的生存處境和作為弱小民族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郁達夫1913年從相對落后的發(fā)展中國家流徙到日本,置身于別國的土地,身不由己地成為了“他者”、“邊緣人”。他必須接受所在地政治、法律權力的管轄和種種不平等待遇,忍受種族歧視、民族主義的排擠,“有智識的中上流日本國民,對中國留學生”是“笑里藏刀”。至于無智識的中下流,“這一流當然是國民中的最大多數(shù)”,“則老實不客氣,在態(tài)度上言語上舉動上處處都直叫出來在說:‘你們這些劣等民族,亡國賤種,到我們這管理你們的大日本帝國來做什么?”②郁達夫對日本的感受也是分裂和多重的,一方面急于離開日本,因遭受了不少凌辱,另一方面故國也不可敬。郁達夫以中華民族的身份流落到日本,從一種政治、文化跌入另一種政治、文化,面臨著一個陌生的背景和語境,這種文化背景和身份決定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質,他將自己獨特、尷尬的民族身份、體驗與理解書寫在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文本中。郁達夫在《沉淪》中的文學書寫,其實是一種民族身份的重新書寫。

在《沉淪》中,“我”與兩種人進行對話:一種是以僑民身份與居住國的民族對話,一種是以“另類”面孔與原民族進行對話。與前一類人對話是作者對日本民族的感受的結果,與后一類人對話則是對母國感受的實錄。當時郁達夫對祖國的感受是:“人少畜生多”,“碰壁,碰壁,再碰壁,剛從流放地點遇赦回來的一位旅客,卻永遠地踏入了一個并無鐵窗的故國的囚牢”③,當離開他“死也不再回”去的日本,臨近祖國的時候,他“的心境也同白日的光明一樣,一點一點被黑暗腐蝕了”,“唉,唉,唉,唉,我錯了,我錯了。我是不該回國來的。一樣的被人虐待,與其受故國同胞的欺辱,倒還不如受他國人的欺辱更好自家寬慰些”④。民族國家的危機必然要反映為自我的不確定性甚至主體的危機。祖國作為一種“原初聯(lián)系”,作為參照性的心理鏡像,是一座“失去的地獄”,居住地作為現(xiàn)實存在,也未能讓“我”體認到“生存的天堂”。身受雙重擠壓,作為雙重的“邊緣人”、“夾縫人”,郁達夫在痛苦之余把那些埋藏在心靈深處的記憶召喚出來,使之游離于作品的字里行間。

郁達夫曾經(jīng)說,他創(chuàng)作《沉淪》時,“在感情上是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影子映著的;我只覺得不得不寫,又覺得只能照那么寫,什么技巧不技巧,詞句不詞句,都一概不管,正如人感到了痛苦的時候,不得不叫一聲一樣,又哪能顧得這叫出來的一聲,是低音還是高音?或者和那些在旁吹打著的樂器之音和恰不和恰呢?”⑤從這段話看出,郁達夫創(chuàng)作《沉淪》時是憑借情緒的沖動。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這種沖動的情感內涵是什么?“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度過的。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的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jīng)所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同初喪了夫主的少婦一般,毫無氣力,毫無勇毅,哀哀切切,悲鳴出來的,就是那一卷當時很惹起了許多非難的《沉淪》”⑥,上面這段話可以看成這種情感的注腳,即推動郁達夫創(chuàng)作《沉淪》的情緒是“故國的陸沉”和“異鄉(xiāng)的屈辱”。這從側面再次證明,《沉淪》的創(chuàng)作書寫了一個僑居者的悲劇體驗,而且,這種體驗與民族、家國結為一體。

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小說既然表現(xiàn)僑居者感時憂國的異鄉(xiāng)體驗,為什么要夾雜如此之多的性愛描寫?極為個人化的性愛煩悶和家國、民族有何聯(lián)系?表面看,這篇小說確實是寫一個青春期青年的愛欲沖突。而實際上,郁達夫之所以在作品中加入如此之多的性愛描寫,是因為他在日本深切感受到性愛和歧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性愛上遭受的一切歧視是僑居者遭受歧視的一個表現(xiàn),對性愛的描寫正是為了反映僑居者所受的民族歧視?！岸鴩H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與欺凌,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剎那”⑦,那些無邪的少女,本來絕對服從男子的安排,“一聽到了弱國的支那兩字,哪里還能夠維持她們的常態(tài),保留她們的人對人的好感呢?支那或支那人的這一個名詞,在東鄰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被說出來的時候,聽取者的腦里心里,會起怎么樣的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是沒有到過日本的中國同胞,絕對地想象不出來的”⑧。借助男女兩性的關系,表現(xiàn)僑民在海外所受的欺辱;借愛欲的問題反映國家、種族的社會問題,這是郁達夫在海外的切身感受,也是郁達夫描寫性愛的原因所在?？瓷先ビ暨_夫的主人公獲得的是身體性的覺醒和感性的塑造,其實這個身體已經(jīng)和民族國家的統(tǒng)治與質詢結合在一起,而不是真正的感官層面的性壓抑。

作者簡介:鄧利,文學博士,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

①②④⑤⑦⑧ 曾華鵬:《郁達夫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60頁,第44頁,第58頁-第59頁,第44頁,第46頁。

③⑥ 郁達夫:《懺余獨白》,《郁達夫全集》(第5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542頁,第542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