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登登 陳小波
安哥,本姓彭,小時候叫彭安哥,上中學將“哥”改為“鴿”,中學畢業(yè)又改為彭振戈,現(xiàn)在“安哥”是他的筆名,輪了一圈,又用上了兒時的名字。跟他名字一樣復雜的,是他的經(jīng)歷:生在大連,兒時輾轉平壤、哈爾濱,后遷至北京,21歲知青插隊到云南,返城去了廣州,還在香港工作過一段時間。小時習過武,練過芭蕾,去云南當了7年林墾工,在廣州做工人,32歲才當上攝影記者,后來又做編輯又做策展人,現(xiàn)在當起作家寫書了。
在安哥的新書封面上,停留著這樣三句話:“一個第一代‘祖國花朵的甲子人生,一個西雙版納知青的七載蹉跎,個攝影師在‘南風窗下的自述”。整本書流淌著輕松和享受的節(jié)奏,安哥習慣把他的多彩人生,總結為一個個巧合,縫補著漫長歲月中的點滴瞬間。與安哥談話,感受到他得意于這些精彩的偶然。
“哥哥不是吹牛皮”
這是安哥新書的名字,六十多歲的人了,對待人生還是這么幽默和戲謔。這本書里,列舉了處于不同時代背景下,他一個個傳奇的牛皮經(jīng)歷:作為第一代的“祖國花朵”,他曾經(jīng)給越南胡志明主席獻花,他父親是馬共歸僑,新中國第一面國旗是他爸爸騎車找制旗社做的,作為“老三屆”的首屆知青,遠赴西雙版納插隊時,有周恩來的親筆批示,返城后去廣州,趕上了改革開放的第一次浪潮。
為了慶祝改革開放30年和建國60周年,廣州市文聯(lián)找了一些作家寫一套叢書,為的是從這些文人筆中梳理出改革開放30年的歷程,沒想到找來找去,找到了一位攝影家,更沒有想到這位不是靠筆桿子吃飯的人,人生經(jīng)歷竟與此書如此吻合,文筆又竟然如此了得。
于是便有了這本“牛皮書”,從2006年開始,到2008年完成,安哥完全從‘正史以外的視角,以老百姓、平民化的口吻,講述了他的個人經(jīng)歷。安哥的書中,出現(xiàn)最多的有三個詞“哥哥”,“吹牛皮”和“小朋友”。其實這也正體現(xiàn)了他的處世哲學,對朋友,他從不以前輩自居,60后,70后、乃至80后,都是他的“小朋友”——盡管他是40后。
而吹牛皮,也正是他與“小朋友們”交流的主要途徑,經(jīng)常有后生在酒桌上把他灌美了,愜意地聽他吹牛,人生百苦,出于安哥的口中,卻無一不樂,如果說西安的胡武功是“西狂”,安哥就該是“老頑童”。
此書在今年才剛剛出版,很多朋友可能還沒賞讀過,現(xiàn)借用幾句,以引眾趣:“小時候,我本是笨嘴拙舌的漂亮男孩,到如今已是整整五十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不太會說話的小男孩,如今卻常常在酒桌上帶著滿臉滄桑向同行小朋友吹牛皮,侃大山。過后,我自己又有些自慚,是不是‘吹過頭了,就像在西雙版納時,四川女知青‘小歪常說的話你的面皮像城墻倒拐啷個厚!不過,我自認為,我講的都是真話。尤其是在我18歲快入團的時候,學校團委書記聲色俱厲地對我說:“你不老實,你沒有交代你父母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言行……”此后,我更加不敢說半句假話了。其實,我也不僅是吹我自己的傳奇經(jīng)歷,也吹我的前半生中遇到的那么多好人,好朋友和好師長,在寫書的過程中,一幕幕的往事和一張張的面孔又活生生地浮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把他們的真名實姓寫在書中,一是證明我所言不虛,哥哥真的不是吹牛皮,有真人作證;二是這二十多年來,我的這些朋友和我一起,見證了新中國的生活史和中國的攝影重新走進民間的歷程,我把保存多年的,在1968年至1976年間我家的來往信件和我的同學、朋友們的來信翻看了一遍,看到我們當年的字里行間有那么多對偉大領袖表忠的‘套話和對當時‘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闡述,恍如隔世,讓我臉上一陣陣發(fā)燙。這要是讓我那些同行小朋友們看見非笑死不可。他們現(xiàn)在玩的那些荒誕派藝術哪有我們當年荒誕呀!我開始懷疑我現(xiàn)在寫的當年的故事的真實性了??墒俏医裉斓氖澜缬^,又確實是在那些過去的故事里形成的,而且在這些信的字里行間,也印證了我在酒桌上向年輕人‘吹牛時所講的故事。只不過我的這一堆舊信年輕人看不懂了。
“生活在鄧小平時代”
這是安哥的第一本書,也是安哥初次對他個人20年記者生涯和攝影經(jīng)歷的總結,作為首批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安哥很幸運早在1975年就從西雙版納回到廣州工作,比起1978年以后,為響應號召而陸續(xù)返城的1600多萬知青,安哥算是抽到了上上簽。
“在我居住的廣州市,每到夏日傍晚,珠江兩岸就出現(xiàn)這樣一幅奇景:岸邊欄桿上一對一對的知青戀人,或倚或坐,密密麻麻。在昏暗的夜色中,他們面對茫然東逝的江水,一對對的戀人雖挨得很近,但互不干擾。由于到江邊去排排坐的回城知青太多,所以去晚了,連縫兒都找不到。江邊的情景叫人看了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澀味,當時誰要是從江邊人行道上知青戀人們的背后走過,都會感受到那一份帶著幾分浪漫的苦澀?!薄澳菚r我在工廠干銑工,閑來無事,常到公園里轉轉,看到不少青年人在那舞拳弄棒,珠江里也有許多人練習長距離游泳,我也常去湊個份子。時間長了,才有人告訴我,他們中有些人練拳,練游泳是為偷渡到香港,那時候在香港打工每個月可賺幾百塊錢呢”!“到1978年,大家那早已冷卻了的心里總算又燃起了希望新的時代似乎就要來到眼前。這時代的開創(chuàng)者鄧小平,正是我們曾在10余年前喊過口號要“打倒”的那個人。此前兩年,在‘四人幫“搞”‘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又讓我們喊口號打倒他,那時我們的臉上已帶著荒誕戲謔的苦笑……”
鄧小平時代的到來,也正是安哥攝影經(jīng)歷的開始,1979年,安哥當上了中國新聞社廣東分社攝影記者,此時他已經(jīng)32歲。年逾而立的他,所感的是新時代帶給整個社會的激情,而廣州正是這股浪潮的中心。那些年,他走了全國很多地方,報道了許多大小事件,“我不相信攝影可以完整地記錄歷史,但我拍下了我們的生活和心路歷程中的一些有意味的瞬間。”幾十年下來,他堅守“不從政、不當官、不評職稱”的三個原則,始終以老百姓,平民化的視角,忠于現(xiàn)實和生活。
鄧小平將中國的改革開放,形象地比喻為“摸著石頭過河”,十幾億老百姓則是“跟著感覺走”,廣州,應該是當時感覺最自由也最迷茫的城市,大量的外來務工人員到這里淘金,政治體制與經(jīng)濟體制的首次交融,“是”與“非”的辯論,每天都在發(fā)生,生存與活力交織下的,是無盡的彷徨和驚喜。如安哥所說,工業(yè)革命給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帶來靈感,紀實攝影也是這樣。德國、法國,美國紀實攝影的風起,也正是各自國家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時期的結晶。安哥有幸見證和把握住了這次20世紀全人類最偉大的改革。
那個時期,安哥不僅能每天記錄廣州的變化和涌動,還有機會接觸西方藝術家的藝術理念。上世紀80年代,外國人還無法申請到北京的簽證,但到廣州已經(jīng)開通了直通車,三五天的短期簽證很方便,于是在這
段時間,安哥有機會與一些高鼻子的藝術家混跡在一起,經(jīng)常在十四平的小房子里擠滿十多個人,大家席地而坐,看照片、放幻燈。也許就在那個時候,安哥在潛意識中讓自己的攝影有了國際語言。
“中國人本——紀實在當代”
這是安哥以及中國數(shù)百上千攝影人的壯舉,迄今為止無論是規(guī)模還是影響,國內
大歷史中的小牛皮
前幾天看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心里比較有感觸。一個小娃娃,拒絕長大,永遠掛個鐵皮鼓不高興了就敲一敲。歷史的鼓點兒是正步、是坦克、是大炮“歷史”響幾聲,他鼓槌就敲幾敲。他還輔以一絕活兒,就是高聲尖叫,能讓玻璃制品聞聲而碎。就這兩樣,撐了一輩子。他也不怎么說話,就這么表達。
咱們敲什么,敲快門兒。
安哥敲了一輩子快門兒。他的照片是國際級的,我打小就以他為偶像。后來竟認識他了,才知他還有另外一絕活兒,就是吹牛皮。我是他最忠實的聽眾之一,因為常在一塊兒吃飯,有些故事我都能替他吹了。他總是溫和、細致地娓娓?!按怠眮?,一吹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岔路比較多點兒,吹著吹著自己也找不著北了。他吹得很順,但吹到紙面上就挺惺的,一篇千字文會折騰一星期,變成蝸牛了。但照樣很精彩,比如《從前有座山》是攝影界一代名文了。他吹得真誠嘛。
我把安哥和那袖珍人聯(lián)系起來說,也許有點不合適,因為安哥形象很好,他頭一號愛吹的,就是他小時候特美麗,還選上了秀。給胡志明獻花。我想起《鐵皮鼓》純屬字面上的聯(lián)想,都是皮吧。細想一看安哥的兩項絕活就是鐵和皮。相機是鐵的——硬的、說話是“皮”的——軟的,一硬一軟。
事情就怕想再想一想,安哥也是經(jīng)歷了大歷史的人,整個新中國。經(jīng)歷下來還活得開心,沒兩項絕活兒不行。和那小娃娃一樣,安哥也經(jīng)歷了一個比較荒誕的時期,他的青春與“文革”搞在一起。當然,我們雖經(jīng)歷十年變局但還是比“二戰(zhàn)”和平得多,所以,安哥的牛皮不是尖叫型而是比較可愛甚至貌似柔軟。都挺合適的。安哥的青春故事,是本書吹得最精彩的,總讓人想起姜文兩部杰出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和《太陽照常升起》就是那種明晃晃地超現(xiàn)實的感覺。當然情節(jié)不同,安哥的農(nóng)場故事可能更精彩,比如他們在熱帶雨林里打著紅旗批斗游行的場景:
“……前景是站在河中的傣族男青年那刺滿佛教文身的裸體背影,中景是勐龍橋上我們那荒唐的游行隊伍,在橋那邊,河里蹲著一排正在方便的傣族姑娘,像一群浮水的小鴨子她們也面向著勐龍橋望著我們,背景是美麗的藍天白云和青山綠水……”
安哥當時置身隊伍之中,但沒有相機去拍下來。他只能回憶這一幅畫面。這是一幅本應莊嚴然而卻荒謬的畫面。革命隊伍莊嚴,裸體與自然優(yōu)美,但當隊伍遭遇后者時就不知道誰革誰的命了。莊嚴變得荒謬,柔美的事物才真是莊嚴。如同崔健描述情侶愛撫的詞句:“那心中的火那身上的汗,才是真的太陽真的泉水呀!”
沒拍下來但安哥的敘述極有畫面感。他就是干這個的。另一個畫面是在廬山之下。那時節(jié)安哥的父母被下放到江西鄱陽湖邊的農(nóng)場里。他當時是西雙版納知青農(nóng)場宣傳隊的角兒,請了探親假千里迢迢去江西看父母。傍晚,暗下來的天空成為安哥的幕布,在打谷場上他讓父母坐在小板凳上,他又唱又跳,為雙親來了一場專場演出。
這一幕“漁舟唱晚踏歌圖”讓我感動得一塌糊涂。我的想象中,廬山也出現(xiàn)在這幅畫面里。他爸爸媽媽看著成年兒子跳舞時,是否比當年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還暢快呢?
安哥的這些個故事,其幽默感,戲劇性是不消說的,更重要的是其感人之深,發(fā)人深思。他的牛皮、已吹到當代藝術的程度,較其攝影更能表達現(xiàn)實中的超現(xiàn)實,非常的前衛(wèi)。有時我想,姜文要是把安哥的故事拍成電影,那就精彩了。因為,安哥的牛皮真不是吹出來的。他活得精彩,不僅因為他悲喜交集的角色天分,而且因為他同那個小娃娃一樣,莫名其妙地總是處干歷史的中心或王線上。
童年、少年,在新中國的首都北京,父親有地位,是受命縫制第一面國旗的人。安哥是“紅旗下的蛋”,在最紅的紅心中孵化成長,青年,是“老三屆”的老大,南下西雙版納,置身知青史上最重要的一章;壯年南下廣州工作定居,又站在改革開放最前沿。
在這條線上,直接或間接,他比常人更多地見識了一些不一般的人物。有的出于偶然,比如他吹的“和楊麗萍同臺跳過舞”,“演出完了,陳凱歌是來蹭飯的”,更多的是長期的朋友,比如侯德健和劉索拉。有一點我很驚奇,就是安哥講述這些有名朋友的時候不僅沒有任何夸耀,而是完全把他們當作漁民、工仔一樣的朋友來敘說,甚或只說他們普通的一面。安哥很本真天然,沒有分別之心。他只有一顆童心,饒有興趣地看著歷史王線上的一切有趣之處。
所以,安哥的牛皮其實不是吹的。而是客觀的記憶。他的記憶就是一面“童心寶鑒”。在這寶鏡之前,一切都相對接近原形,所以可視為“信史”。又扯到史了。自法國布羅代爾等人創(chuàng)立年鑒學派史學以來大家都開始相信日常生活的狀態(tài)更接近歷史的本質。那么,安哥吹出的日常和他拍攝的日常,可能是很不尋常的。尤其是安哥雖然嬉皮笑臉一些但他暗藏著相當?shù)臍v史感。由于經(jīng)歷與職業(yè),他不得不用相機和幽默去應對歷史和生活。我為此寫過《在沉甸甸的歷史面前滑不溜手》就是寫他用相機和瑣事與歷史周旋的人生本質。他的攝影和故事都是一樣的風格:作為個人我在嚴醋現(xiàn)實面前帶點兒狡黠但你這對手別想輕易溜走!現(xiàn)在總結起來,這可以叫“牛皮精神”,牛皮有韌勁,煮不爛扯不斷,又相當靈活,反戈一擊剛還可以套住你。安哥要出本“牛皮書”。了,這叫做“我要抓住你的雙手,你這就跟我走!”報應到了。
總不能老叫歷史欺負嘛。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應對方法。小娃娃是敲鐵皮鼓,阿Q是搞自我心理治療,《活著》的主人公是皮影戲我爸爸是吟幾句舊體詩,我一位姨夫是獨自拉二胡。安哥更好一些到了這年頭,他的攝影和瑣事竟可以有“話語權”了,整得出來,還可以安慰別人。哥哥不是吹牛皮,一吹就吹出一本史記。還沒有哪個影展能與之相提并論。從2003年開始策劃,2004年初在上海美術館展出,6月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展出,2006年在德國5個城市巡展兩年,美國、日本還在排隊。估計這個展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回不到國內。
在德國法蘭克福美術館展覽開幕式上,法蘭克福美術館館長在發(fā)言中熱情洋溢地說“以前我們所看到的中國,都是西方攝影記者拍攝的中國,而今天我們看到的相片,是中國老百姓自己拍攝的中國……在西方,我們曾以為世界經(jīng)濟正從以實體經(jīng)濟為主走向以虛擬經(jīng)濟為主,藝術也應該走向虛擬的世界。于是我們以為紀實攝影已經(jīng)走向沒落,它過時了。但是,今天我們看到:我們的生活還是離不開物質的生產(chǎn),實體經(jīng)濟仍然是最重要的,紀實攝影也并沒有過時。今天,中國的攝影家們?yōu)槲覀冋宫F(xiàn)了紀實攝影在當代的魅力?!吨袊吮尽芳o實攝影展是成功的……”他還號召德國人向中國人學習,也重新拿起相機去拍攝自己的生活。
250位攝影師,601幅作品,還有更多的幕后人員,安哥和他的朋友們一不小心玩了次記錄。“中國人本——紀實在當代”在北京展出不久,國家提出了“以人為本”的治國方針,安哥、胡武功以及王璜生作為策展人,先知先覺又走在了時代的前沿。作品征集初期,來稿水平和數(shù)量都不理想,不得已安哥只好親力親為,光電話費就打了好幾千,在一年多的時間走遍了全國,也得到了全國攝影人的支持。吳家林,陸元敏等人直接把底片寄到安哥手中;在上海,顧錚對安哥說“不支持你就是不支持自己”;在北京,王小彥、鮑昆積極響應;798“百年印象”攝影畫廊的兩位負責入徐勇和陳光俊,免費幫助輸出作品,還有從美國趕回來的王瑞,在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的暗房里,義務當了好多天的沖印師。甚至有些積極的攝影人,幫忙推薦這個聯(lián)絡那個,忙到最后自己的作品反倒沒選上,但也不覺吃虧。250個人里頭,有成名已久的攝影家,也有剛出道的新人,有職業(yè)攝影師,也有攝影發(fā)燒友,年齡跨度從20多歲到80多歲,大家不分高低貴賤,就連廣州美術館的收藏費都是一樣的——每人500。
作為中國攝影界第一批策展人,安哥在“中國人本”影展的成功,不僅僅是影展本身的影響力。在這一次影展上,他和胡武功、王璜生首次以獨立的策展人視角,選擇和組構了適合主題的作品。這次影展最開始的名稱本來定為“曝光不足”,意指其中大量的作品都是不符合當時主流輿論的邊緣影像,這些照片都是沒有機會“曝光”的“箱底陳物”,有幸的是,它們遇見了安哥,也讓安哥有幸遇見了它們。從那次影展走出了許多如今非常有知名度的攝影師,像齊鴻,顏長江、曾憶城、莫毅、魏壁等等。這也是作為一個策展人,能收獲到的最大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