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 瑪
知道程派青衣,是多年前在央視看到李世濟的訪談,老太太顰笑舉止、眉眼之間,十足的舞臺感覺。也許是入戲太深,竟像是幽居深閨、不食人間煙火的古代佳人,慢聲細語的,尤其那眼神,你很難想象,一個老太太也可以有靦腆嬌媚的眼神。在妙曼的姿態(tài)中,也許讓現(xiàn)代人看到了扭捏。
而我看到的是癡迷,只因太過投入,靈魂已融在戲中,亦真亦幻,分不清哪個是現(xiàn)實哪個是戲了。
聽李世濟的戲,是文姬歸漢的一段折子。胡人的衣帽,行頭華麗,不用說那絮絮的低眉婉轉(zhuǎn),似訴心中無限事;更不用說那指如蘭花、綿軟如絲,唇齒輕啟之間,才聽得兩句,就感覺一股子哀婉幽咽之氣沁入心脾,蕩氣回腸。若斷若續(xù)的行腔曲折幽深,動人魂魄,心里只覺得無限舒服無限地好……
后來知道李是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1955年在周恩來勸說下收的關(guān)門女弟子。而今,她的徒弟李海燕和劉桂娟都已經(jīng)功成名就,在頻頻亮相于央視新年京劇晚會的程派五小名旦中占了兩個席位。另外三位分別是趙榮琛的弟子張火丁,王吟秋弟子遲小秋、李佩紅,師屬均為程硯秋正宗一派嫡傳。
五小名旦中遲小秋成名最早,一度被稱為程派新秀中的領(lǐng)軍人物。17歲拜王吟秋為師,19歲獲戲曲梅花獎,從一個秋字中即可看到一種傳承。我曾把她的春秋亭一段拿來和張火丁比較著聽,我雖是個外行,亦覺得她的嗓音相對圓潤纏綿。“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良辰吉日當(dāng)歡笑”等句子,在細微處遲小秋處理得更好。相對說來,張火丁嗓音低沉,缺乏亮音,容易在后嗓上唱到底,在層次的疊進上還是遲小秋顯得更有張力。有人評論她的扮相太霸,有點遺憾,她的確是不夠柔美。
扮相最嬌美的是劉桂娟。盡管唱腔差強人意,只得其師十之六七。卻已經(jīng)頗為自得,閑時竟以客串小品為樂,寫旅美游記什么的,要充分顯示多才多藝似的。卻也犯了忌,要成大家,就必須有專注之心。
李佩紅是刀馬旦出身,有人嫌她太過喜性驕矜,身材亦略顯粗壯。傳說愛使手段頻頻出鏡,果然如此。不久前在央視晚會上看到她和李海燕合作《鎖麟囊》,李海燕只得唱前面兩句,后面的大段被此人所包攬。除了一雙眼睛嫵媚顧盼,波光流轉(zhuǎn)讓我覺得受用之外,唱腔不及李海燕多了。
很長一段時間,李海燕排名居五小名旦之首,嗓音華麗最有程味。少女時期就被道中專家認為:這孩子的扮相最像程四爺,也就是程硯秋。按理說前途甚為光明才是,然而,隨著2007年1月3日張火丁專場交響京劇晚會在人民大會堂上演,她的悄然讓位已成事實。
有人猜測李海燕是因為拜師中種種不為人知的原由而得罪了趙榮琛,間接導(dǎo)致今日張火丁的走紅。我以為,這都是借口,不足以成立。
張火丁的空前成功拋開其它因素,最主要的也許是“癡迷”和“執(zhí)著”,甘愿把舞臺當(dāng)作生命,無法自拔地沉墜于一幕幕虛擬的離合悲歡。
去年冬天很偶然的一天,擰開戲曲頻道,白燕升正做一檔訪談節(jié)目。座中女子著一襲中式黑色上衣,肩上隨意搭著一條秋香色的圍巾。柳眉細眼,齊耳短發(fā),清瘦古典,安靜拘謹?shù)刈谀抢?。我一下子就被吸?這樣沉郁清冷的味道正是張火丁。
張火丁給我的感覺仿佛是菊花普洱茶。菊花的清淡微涼和普洱的蘊藉沉郁,調(diào)和出極有風(fēng)致的優(yōu)雅之美。
我聽到張火丁正在說:我覺得我不是晚會演員。每一次晚會或者每一次清唱我自己都特別不滿意。演戲的時候,我希望循序漸進地投入進去,然后跟這個人物有一個融合,這需要一個過程。而清唱,我一直很緊張站在那兒,還沒有緊張下來,就下臺去了,每次唱的我自己并不滿意。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手指下意識地絞著圍巾,神情里那一點點略顯緊張的矜持讓我立刻感覺到她的誠懇和認真。
接下來白燕升問:其實火丁不愛多說話,也不善于與人交往、交流。我很想問問火丁,平時感到過孤獨嗎?
張火丁:有時候也有。
白燕升:為什么呢?
張火丁遲疑了一會說:就是朋友不是很多,我想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她的孤獨在當(dāng)今蜂浪蝶舞、一片喧囂的演藝圈中給人清冷冷的感覺,高處不勝寒。
訪談中間連線了馬蘭。馬蘭在電話中的評價非常到位,用了一些詞很顯然帶著余秋雨的味道。比如說張火丁塑造的形象不是一個春光燦爛的,熱情洋溢的女性形象;而是有一點哭訴的,特別冷的,詩意的,成熟的那種美。馬蘭當(dāng)時用了一個詞,我記憶猶新:老樹寒枝。我覺得特別確切。馬蘭還說:張火丁在聲腔上有一種迂回的彈性、控制力,表達的感覺非常獨特,非常自如,是一個很用心的演員;是一個很單純的人,是戲曲演員隊伍當(dāng)中非常難得的一個人。藝術(shù)家其實就應(yīng)該跟世俗生活保存一定的距離等等。又說希望她能夠寂寞地純粹地單純地享受這種感覺。
我聽了馬蘭洋洋灑灑很精到的一席話,雖然用了過多的“非?!弊盅?依然感覺是余秋雨打好的草稿。
她在公眾面前給了張火丁一個極高極準(zhǔn)確的定位。唯一沒有重復(fù)說的是張火丁的繼承創(chuàng)新發(fā)展精神,新編了《白蛇傳》、《江姐》等劇目獲得好評。
后來我查資料,知道了她從9歲開始連考六年戲校屢屢挫敗。對京劇癡心不改,孩提時代過早來臨的挫折感成就了她沉默堅韌的性格。成名之后演出《江姐》時因咳嗽失聲而給觀眾哽咽道歉堅持重唱一遍的敬業(yè),新年時在人民大會堂演出開始時連說三次謝謝的忐忑,她的憂郁氣質(zhì),她的入戲和執(zhí)著,是她脫穎而出的關(guān)鍵所在。
客觀地說,以她的年齡和藝術(shù)成就,作為目前唯一進人民大會堂演出的梨園弟子,相當(dāng)于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里唱民歌的宋祖英。盛名之下,其實難負,真的就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了嗎?不要說當(dāng)今京劇旦角梅派一統(tǒng)天下的局勢已經(jīng)動搖,即使程派殺出一條血路來,梅葆玖、李世濟這些被稱為掌門人的老一輩藝術(shù)家都還安在,這桂冠加之何速?
遲小秋在深圳演出時曾對特區(qū)報的記者說:創(chuàng)新的步子不能邁太大。并不能簡單地說她是有所針對的,但發(fā)出種種質(zhì)疑的人為數(shù)不少。疑惑的是,到目前為止,戲曲頻道一直沒有播出1月3日演出的盛況,怕引發(fā)一場嘩然?個中原由頗讓人納罕。
說心里話,張火丁寡言平靜孤高的獨特風(fēng)格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種吸引。一副含笑的冷面孔,連同右眉下的一顆痣,似乎比她的唱腔更能吸引人。一笑萬古春,一顰萬古愁,仿佛沾了一點仙氣的角兒。
這也許是程派骨子里一脈相傳的氣質(zhì)。早就有人用“薄云遮月,霧鎖荷塘”,來形容程派以氣催聲、纏綿悠遠的唱腔特點。用霜天白菊來形容程先生的清冷之美,因程硯秋又名程菊儂,號御霜。我以為這用在號稱程門冷艷的張火丁那里,同樣恰當(dāng)妥帖。
在網(wǎng)上搜索到張火丁的《春閨夢》,“可憐負弩充前陣”一段仔細聽下來,確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一波三折,幽怨委婉,深邃頓挫,聲情并茂,聽的時候竟有了恍惚的淚意。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了如今……”那哀怨是從融融春光下的一樹海棠花中飄落下來,“字字繞指柔”被聲聲慢地放大,閉上眼睛,緩緩享受這份東方式的凄美柔情。當(dāng)年翁偶虹為程先生量身定做的戲,連唱詞都這么美妙絕倫,不由地癡了。
看到這一段的視頻,程派水袖更是舞得如行云流水,天女散花般瀲滟開來,疑惑只應(yīng)天上有。
霜天白菊。菊的姿容看起來素淡,它的冷香是骨子里的華美艷麗,孤獨清絕是它的真性情,在秋天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是它逃不脫的宿命。